这是个意外的错误,在这个错误的孕育过程中,无数次她想终结他,为什么要带他来这个世界受苦呢,给予他肉的给予他血的是一对仇敌,他生而带有原罪。
但他到底还是出生了。
张氏的出现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孙子在自己不喜欢的儿媳手里长大,尤其这儿媳还已是“疯子”?她巴不得他没有这个娘亲。
如此也好,她和顾灵毓两个人,原是有你没我的,就让她湮没于尘埃吧,这孩子也不必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个母亲。
顾灵毓会爱这个孩子的,程璧君,她这样深爱顾灵毓,她也会爱这个孩子的。
张氏带孩子走的时候,傅兰君就那样平静地躺在床上,奶娘伸出一双手越过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她视若无睹,像是已经被摄去魂灵。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渐远,在一行人将要跨出门去的瞬间,傅兰君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她想起了二婶那张神经质的笑眯眯的脸,她霍地起身望向张氏的背影,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心,张氏转过身来看着她,那一双阴冷的眼睛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知道,我会提防应该提防的人。”
傅兰君心裏一块大石沉沉落地,砸在心尖上,针刺一般的疼,她不自觉地揪住了心口的衣襟。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见过那孩子。
也很少再见到顾灵毓。
装疯装得时间久了,傅兰君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混混沌沌起来。她渐渐记不清许多人的脸,记不起上次见到顾灵毓是什么时间,是他新婚那天吗?还是她生孩子那天?分娩那天痛得神志不清时她似乎抓住过一只手,那只手的虎口有茧……
傅兰君再次见到顾灵毓,是秋天裏。
今年宁安的秋天来得早,离中秋还有一个月就刮起了秋风。一场秋风过,满地落叶黄。桃枝带她走出别院在山上到处走走,回来的时候就看到白鹿庵前停了一辆马车,那辆马车好熟悉,傅兰君望着它愣怔了很久。
晚上吃饭的时候,桃枝自顾自地提起来:“姑爷来山上了,拜佛。”
傅兰君依旧木愣愣的没有搭话。
吃过晚饭,白鹿庵的小尼姑定仪来别院找桃枝,她年前刚刚落发入庵,六根不净玩心重,经常跑来找桃枝聊天。桃枝坐在床上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向她打探消息:“我看到庵前面停着顾家的马车,怎么,有人来?”
定仪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是顾家老爷,来拜菩萨祈福的。”
傅兰君坐在一边听着,听到“顾家老爷”四个字,有种“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短短一年天地换,顾灵毓已经被外人称为老爷,六年前她刚刚嫁进顾家的时候,他看上去还是个有着小小婴儿肥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抿嘴,嘴角边有两个浅浅梨涡,少年气得很……
只听见定仪继续说:“因为顾家小少爷病了,听说烧了两天了,大夫们都没辙,这才上山来求神拜佛。”
她的口气有些幸灾乐祸的:“要我说,都是当爹的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才害得儿子遭劫。”
听到这话,桃枝轻轻咳一声,定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龇牙咧嘴地衝着傅兰君抱歉地一笑。
傅兰君面上仍然是木然的。
定仪不是有心的,她只是忘了,傅兰君是这遭劫的孩子的娘。
所有人渐渐都会忘记,她是这孩子的娘。
趁桃枝和定仪聊得热络,傅兰君悄悄地走出了房间,跨出了别院。
白鹿庵距离别院只有一小段路,傅兰君慢慢地走到隔壁庵里去,黄叶枯枝在脚下发出痛楚的碎响,这庵还是过去的样子,这路她不过是第二次走,却像是走过了千百次那样熟悉。上一次走过这条路还是在六年前,她和顾灵毓新婚那年的冬天,奶奶生了病,顾灵毓来山上祈福消业障,他独个儿跪在佛堂里,她悄悄上山来陪他,那一夜月圆花好,别院里的梅花正开得俏。
而如今,弯月如鈎,无人识得回头路。
她在离佛堂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佛堂的门大开着,佛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个人,挺拔消瘦的身形,秋风卷起落叶吹进佛堂,在他清瘦的肩上盘桓,他穿得单薄,却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