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假日,景明琛却连蒋固北的一面也没见着,她去看南荞,以为兴许能在南荞家见到他,谁想竟也没有。
南荞主动提起他来,说他最近忙得很,自己也半个月没见到人了,应当还是生意上的事情,蒋氏越做越大,他也越来越忙。
景明琛听南荞讲,多听一句话心就多柔软一分,他那样忙,却也抽出空来去乐山看她,谁能想得到,忙碌到无暇过年的蒋氏实业蒋老板,竟然在乐山帮她修过鸡窝垒过猪圈垦过农田?
见不着也没关系,他答应过春天海棠花开的时候再去乐山看她,她等着。
然而真到海棠花开的时候,他却没来。
保育院里那棵海棠树开花的第九天就是他的生日了,景明琛一大早就在渡头等他,等到日上三竿也没见到船影,直到沈蓓跑来河边找她。
沈蓓气喘吁吁的,一脸焦急:“别等了,蒋固北不会来了,重庆那边刚来电话,他出事了!”
蒋固北出事了。
顾南荞打电话来说,前段时间,蒋氏有一批货物在滇缅线上出了些问题,蒋固北便带着阿大赶去云南处理,原本早两天就该回来的,谁知事情办完回来,在过惠通桥时遇到了日本飞机轰炸,阿大死里逃生,受了重伤拼着一条命回到重庆报信,蒋固北却……
一股凉气顺着脊椎骨直爬上来,景明琛手脚发软浑身冒汗,眼前模糊口干舌燥,这种感觉像是中暑,又像是小时候食物中毒,半天,才有力气开口说话:“我不信,我要回重庆去问个清楚。”
沈蓓流着泪帮她收拾行李,看她神情恍惚怕她出事,干脆陪她一起坐船回重庆。
回重庆的船上,景明琛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船头望着前面,这是个阴天,江上雾霭重重,行到半路下起了雨,细雨蒙蒙,她也不躲雨,就在那儿坐着,仿佛化成了一块千年的石头。
不远处有人在唱船工号子,依稀还是那年蒋固北送她来乐山时听到的那首。
<small>船到滩头——嗨嗨——水路开。</small>
<small>王爷菩萨——嗨嗨——要钱财。</small>
<small>你要钱财——嗨嗨——烧给你。</small>
<small>保佑船儿——嗨嗨——过滩来。</small>
景明琛怔怔地听着,眼泪终于“唰”地落了下来。
一下船,景明琛便直奔顾南荞家而去,已是深夜,顾南荞家却依旧亮着灯,景明琛刚跑到一楼门口就听见了裏面传来的吵嚷声,推开门,顾南荞抚着肚子艰难地坐在沙发上,正在一边哭一边和人吵架,和她吵架的,正是蒋太太和宋先生,即顾南荞和蒋固北的“小妈”和“舅舅”。
顾南荞气得边哭边骂,气不打一处来:“发丧发丧,你们就那么急着要蒋氏?今天是小北的生日,谁买那些晦气东西,我跟她拼命!”
蒋太太装得一副委屈模样,声音里却带着得意:“哟,人死了可不就是要发丧。你们爹妈都不在了,我勉强也算是你们的长辈,丧事我不操持谁操持?”
见景明琛来,顾南荞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明琛你来评评理,今天是小北的生日,他们偏要提发丧的事,是不是成心的?打量我不知道呢,还不是想尽快把蒋氏握到手里!”
见她这样,景明琛反倒冷静下来:“发丧,发什么丧?确定人死了吗就要发丧?”
宋先生辩驳:“炸弹就那么扔下来,他人在桥上,桥都炸个粉碎了,他人能活下来?阿大都说了,人死了。”
景明琛反问:“那尸体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不到尸体凭什么就说人死了?”
宋先生一脸无赖:“人死也死在云南了,你要活人要尸体都跟云南去要吧。”
景明琛冷笑道:“好,我就去跟云南要人!”
她话一出口,把满屋子的人都给惊到了。
景明琛原是被激才说出这句话,话一出口,这个念头却明朗起来,对啊,蒋固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说他就一定死了,阿大和他同在桥上,阿大不也没死吗?
她要去云南找他!
过了半天,宋先生不死心地说:“你是哪根葱,你跟蒋家有什么关系,这儿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外人说话?”
顾南荞捉住景明琛的手抬起来:“她才不是什么外人,她是我们景家还没过门的媳妇还没当家的主母,这个镯子是我母亲留给小北的,是要传给儿媳妇的!”
终于送走了蒋太太宋先生两尊瘟神,顾南荞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哭完后,她对景明琛说:“谢谢你刚才的权宜之计。他们欺负理乍得恰巧回了英国,要不是你,他们到现在还不肯走呢。”
景明琛茫然:“什么权宜之计?你是指去云南?我不是开玩笑的,我是说真的。”
顾南荞望着她,半晌,道:“可是……”
景明琛按住她的手:“没什么可是,蒋先生在开封在武汉在宜昌都曾经救过我的命,不过是去一趟云南,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你也真是机智,什么传家镯子都想得出。”
顾南荞惊讶地看着她:“这不是我编的,这镯子确实是我母亲留下来要传给儿媳妇的,怎么,小北送给你的时候没有告诉你吗?”
景明琛愣坐在沙发上,半天,手指抚上镯子,眼泪落了下来。
当晚景明琛就睡在顾南荞家,就寝之前却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竟然是母亲和大姐,景明琛惊奇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裏?”
母亲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外走:“你父亲病情突然恶化,急着要见你,快跟我回家去!”
景明琛来不及跟顾南荞告别就被母亲塞进了小轿车里,车一路开回到景家,一下车景明琛就喊着“爸爸”跑上楼,谁知爸爸竟不在房间里,景明琛刚要回头问母亲,只听见“咔嗒”一声,门竟被从外面锁上了。
景明琛这才知道落入了圈套,她很快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捶着门高声问:“是不是蒋太太通知你的?”
景太太高声回答她:“是又怎么样?你还真打算一个人跑到云南去?你休想!云南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日本人天天炸路炸桥,你想去干什么,去送死?你就在家里好好地待着吧,保育院也不要回去了。”
景明琛绝望地滑坐在地上。
墙上的锺錶一分一秒不急不缓地走着,景明琛在地上坐了半宿,等到终于积蓄起一些力量,她开始策划逃走。景太太这场囚禁是仓促行事,留给了她许多可钻的空子,床没有收拾,床单还在,窗也没有封死,她可以跳窗逃跑。
在跳窗逃跑这件事上她已经是个熟手,她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牙手并用地撕床单结绳子,忙活了大半天,终于结出一条还算结实的绳子来。
把绳子的一头拴在床腿上固定住,推开窗,重庆三月的夜风涌进来,带着酝酿之中的晨露的清苦,景明琛把绳子放下去,抓着绳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腿去,顺着绳子往下爬。
这间房在三楼,景明琛往下爬着,爬到二楼时绳子晃了一下,她像片叶子随绳子在风中晃荡,蓦地想起那一年在武汉,蒋固北站在二楼接应她,一双有力的手臂伸出来抱住她的双腿,把她抱进二楼去……眼泪“唰”地流下来,景明琛不敢哭出声,咬着牙紧紧抱住绳子。
绳子到尽头了,长度却不够,离地还有两米高度,景明琛咬牙闭眼松开绳子往下跳,一个踉跄滑倒在地上,地上尽是碎石子,她的丝|袜都被刮破了,血从擦伤处渗出来,来不及处理,景明琛捂着伤口蹑手蹑脚地翻墙离开景公馆。
她跑回了顾南荞家,怕母亲发现她逃跑会追来,也不敢再夜宿,处理了下伤口,要了些钱和换洗衣物就趁夜离开了顾南荞家,在小旅馆里凑合了一夜,天亮后便离开重庆上路了。
好在重庆可以坐飞机到云南,景明琛生怕母亲追到机场来,乔装打扮小心翼翼,直到上了飞机一颗悬着的心才悠然落地。
在空中,飞机遇到一次颠簸,乘客们都有些慌乱,景明琛坐在位置上紧紧抓住扶手,内心默念:我死了就什么都不管了,但我若活着他就一定还活着。
飞机最终平安到达,一下飞机,景明琛蹲在地上就吐了。
她蹲在地上吐了很久,简直要把肠胃里的东西全部清空似的。
吐完后她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把脸埋在手臂里继续蹲了一会儿,周围人来人往脚步声纷杂,人的气息在燠热的空气中混杂发酵,这裏是昆明,重庆八百公里开外,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她茫然地看了四周一眼,站起身来。
蒋固北是在惠通桥上出的事,如果侥幸生还,也该在惠通桥所在的龙陵施甸两县。龙陵距离昆明还有几百公里,她必须按捺住心情,先在昆明稍作休息,再搭汽车去龙陵。
昆明完全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这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春城花开,满大街都是馥郁花香,和过往的牲口在街道上留下的排泄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凑成微妙的人间烟火气。自从滇缅公路通车以来,昆明便成了一个热闹的地方,四方生意人会集,且云南本就是多民族杂居之地,街道上往来的既有西装摩登的文明绅士,也有穿着傣族、彝族、白族等各民族服饰的当地居民。骡马与汽车并行,鸣笛声与铃铛声共鸣,汽锅鸡的香味与咖啡的苦味交融……这是一个喧嚣复杂的地方。
景明琛在一家店面干净的饭馆坐下来,叫了一碗米线充饥。
等米线的过程中,很快有人来搭讪,是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汉子:“小姐刚来昆明吧?找人还是投亲?在昆明有地方住吗,我给你推荐家旅馆……”
突然间,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插|进来:“我说老张,你也积点德吧。”
景明琛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坐在窗边的年轻人,脸孔俊俏,穿着一身白西装,看上去与她年纪相仿,正优哉游哉地喝茶。
被他唤作老张的那人“哧”地笑了:“我积什么德,倒是你,乐聆,我劝你收敛点,叫许太太知道了,看不剥了你的皮。就算许太太不剥你的皮,你和许太太轧姘头,当心哪天许次长回过神来,找人一枪毙了你。小姑娘,小心这个人噢,别看他油头粉面的像个绅士,实际上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专吃女人软饭!”
见被揭老底,叫乐聆的人恼羞成怒,一碟瓜子砸过去,老张“嘿嘿”笑着走出了饭馆。
景明琛琢磨着刚才老张的话,许太太,许次长……不知道和蒋固北提过的那位交通部许次长也就是中统许先生有什么关系?
乐聆又同景明琛说话:“听你口音,从乐山来的?”
景明琛有些惊奇,自己竟不知不觉染上了乐山口音吗?她礼貌地回答:“是。”
乐聆很惊喜:“真的吗?乐山有个保育院你知不知道?我有个表姨在那里做厨娘,姓沈的。”
原来他竟是沈大娘的外甥!
得知了这层关系,乐聆越发热心起来:“你要在昆明待几天?我找个地方给你住。昆明这地方鱼龙混杂,骗子满地都是,有我关照,包你平安出昆明。”
景明琛思忖了下,一个骗子断断不可能知道千裡外的乐山保育院有个沈姓厨娘,自己也曾听沈大娘说过有个外甥在昆明,便愉快地跟乐聆离开了饭馆。
乐聆带她去的是一家旅店:“你放心,这家旅店有我的股。”
景明琛便在旅店住了下来,她对乐聆说自己要去龙陵,乐聆痛快地应下了替她搞车票的事情,到晚上时,果然送来了车票。
景明琛短暂地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就踏上了去龙陵的长途汽车。
路上不太平,车修修坏坏走走停停,花了好几天时间才终于到达龙陵境内,路上还遇到拦车抢劫的土匪,好在他们只为求财,景明琛和其他旅客一样被抢走了盘缠,还好她在昆明时听乐聆的话,把一些钱缝进了领口里以防不测。
到了龙陵县城里,景明琛顾不得休息,先是挨家客栈去问有没有接待过一位蒋固北那般模样的客人,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又去街头找人听她描述画了张蒋固北的画像,拓印了几十份,向各客栈饭馆茶楼的老板央求贴在他们店里,好向往来的人打探消息。
做完这些后她在县城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便出了城。
如果蒋固北没有在龙陵县城里,如果他还活着,那多半就还在惠通桥到龙陵县城或施甸县城的这段滇缅公路沿线,公路沿线分佈有小村庄,散居着一些边民,兴许蒋固北就在哪户边民家里。
四月龙陵多雨,刚下过雨,天气阴沉道路泥泞,景明琛沿着公路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空气湿热,汗湿重衣,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背上,景明琛闻着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像一只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耗子。
她注意着两旁的房子,见有炊烟便知有人家,她就跑过去向人家讨口水喝,打听下是否曾见到过画像上的人。
行了一天的路,黄昏时她疲累得双脚发软,举目四望,周围野旷天低树,晚饭时间将近却不见炊烟,这一段路连住户都没有,她今晚怕是只能露宿了。
突然间远天传来“隆隆”之声,景明琛抬头望,大片浓云很快逼近了她头顶的天空,冷风像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瞬间包围住了她,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在身上如冰雹一样,景明琛抱着双臂弓着身迎风往前走,心想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突然间,她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嗡嗡”声,从远处的山洼向她的方向逼近,她好奇地停下来朝那声音的来源望去。
然后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洪水!是洪水!黄浊的洪水铺天盖地气势汹汹地正朝她涌来,裹挟着连根拔起的树木和山石。
来不及拔腿跑,就在瞬间,她也成了洪水的战利品。
景明琛无望地在洪水中挣扎沉浮着,肮脏的夹杂着泥沙的洪水不由分说地灌进她的眼耳口鼻,在洪水无情的推搡下,她与一棵同病相怜的树狠狠相撞,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孩子的嬉笑声中醒过来,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茅草屋顶,她坐起身来,头还有些隐隐作痛。
环顾四周,这是一间茅草屋,她躺在唯一的床上,盖着蓝印花土布的被单,屋子里有一种奇怪的草木腐朽气,大约是茅草顶和木头家具散发出的味道。
蓝棉布帘子被掀开,一个大嫂怀里抱着个孩子走进来,是白族人打扮,见她起床,忙把她按下去,坐在床边絮絮叨叨:“你也真是命大,遇到洪水都不死。”
景明琛惊奇道:“你会讲汉语?”
大嫂一笑:“常和汉人买卖东西,会一点。”
大嫂又问景明琛是怎么遇到的洪水,有没有同伴,听说她只有一个人,便感叹道:“这条路真是不太平,老有人出事,前段时间我兄弟还捡到个男人,说是在惠通桥那边遇到飞机轰炸……”
景明琛喉咙里一阵血腥气,心脏简直要蹦出来,她按住胸口,艰难地问:“你兄弟人在哪儿?那个他捡来的人还在吗?我来云南就是为了找他!”
在阿哒家住到第十三天,多亏他的神奇草药,蒋固北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今天是圩日,阿哒一家都去赶圩了。蒋固北吃过午饭,也睡不着觉,便搬了藤椅出来,在门前晒太阳。
春日阳光暖,他躺在藤椅上很快就陷入了梦中。梦境杂乱,有那天惠通桥被炸的情景,有姐姐、有景明琛……突然之间,不知道怎的,他像是一脚从云端踩空,惊得睁开了眼睛。
午后的高温让空气都变得炎热,他眯着眼睛望着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影正朝他跑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
再睁开时,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带笑却又含泪的面孔。
景明琛站在他的面前,朝他伸出手来。她的手心摊开来,上面放着一枚小小的、贴着海棠花的木片书签。
“乐山三月的海棠花,我给你带来了。”
蒋固北和景明琛牵着双手对坐着傻笑,蒋固北在这户白族人的家里住了半个月,自然穿着一身白族的花衣裳,景明琛被洪水席卷为这裏的人所救,人家也给她换上了一身白族的花衣裳。两个假白族人看对方都觉得好新鲜,都觉得像个梦。
许久,蒋固北伸出手把景明琛的碎发拢到耳后:“我不是做梦吧,你怎么来了?”
他一问,景明琛万般委屈瞬间涌上心头,她哽咽着拿拳头捶他:“你还问,你没死为什么不向家里报平安?”
蒋固北攥住她的手腕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安抚她:“我不是有意要吓你们……我这么做,是有目的的。”
他把实情向景明琛缓缓道来,在惠通桥上遇袭是真,受伤也是真,但死讯却是他和阿大合演的一出好戏。
“这半年来,公司的生意接二连三地出差错,虽然最后都被我挽回,但我疑心是有内贼。我想左右不过是小妈和舅舅在幕后指使。我很好奇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正好这次在惠通桥上出事,我便想,假如他们以为我死了,定然原形毕露,所以便吩咐阿大自己回去,谎称我死了,看他们能做出什么好事。”
景明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现在可以回去收网了吗?”
蒋固北摇摇头:“不行,我来云南,表面上说是为处理生意上的麻烦,实际上还有别的事情。你是不是已经好久没见过阡陌了?”
景明琛一想,确实如此,春节过后回到乐山,她便再没见过蒋阡陌。
蒋固北冷笑:“你道他去了哪儿?他来了云南,来滇缅公路上做司机跑运输,亏他还敢留书给我,说什么国难当头不愿蜷缩在象牙塔中苟活,要来边境做司机,为大中华输血。我这次来,其实主要就是找他,没想到遇到轰炸,把正事一直耽搁至今。”
景明琛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好,我陪你一起找他。”
晚上阿哒一家赶圩回来了,带回了一些菜和肉,见有客人来,便热情地要给他们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景明琛去厨房帮忙,阿哒的老婆和她说话:“你就是蒋先生的老婆啊?你长得可真好看,一点也不像生过孩子的人。”
景明琛蒙了,生孩子?生什么孩子?
阿哒老婆惊奇地看着她:“怎么?蒋先生自己说的呀,我男人问他怎么跑惠通桥这么拼命。他说没办法,家里有老婆有孩子,孩子一屋子,不拼命养不活家。”
他说的孩子,大约是保育院那一群孩子吧,那老婆……景明琛扭头看一眼外屋,蒋固北正和阿哒聊天,不知道聊到了什么,他拍着阿哒的肩爽朗大笑,英俊眉目在昏黄油灯下,生动极了。
他们又在阿哒家叨扰了两天便告辞离开,出发继续沿滇缅公路走,希望能在公路上遇到蒋阡陌。
出发那天是个大晴天,雨后初晴,沿途被雨水洗刷过的草木都显得翠绿可爱,云南四月繁花盛开,在荒郊野外,大片野花一望无际,连绵直到天边,花香馥郁,沁人心脾。有蒋固北在,景明琛觉得十分安心,好像无论洪水还是猛兽,蒋固北都能抵挡得住似的。
她折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走在蒋固北前面,逗弄着路过的蝴蝶,轻声哼唱着刚学到的白族民歌。蒋固北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双手插在裤兜里微笑地看着她的背影。
景明琛回过头来笑着对他说:“也真奇怪,来的时候觉得这一路都是穷山恶水,现在倒觉得真是山清水秀。”
陌上花开正盛,让她想起那个古老的传说,她问蒋固北:“你有没有听过吴越王钱镠和吴越王妃的故事?”
吴越王妃吴氏出身农家,成为王妃后仍不忘故土,每年春天都要回娘家侍奉双亲。钱镠与妻子鹣鲽情深,日久不见甚是思念,有一日,钱镠见凤凰山下西湖堤旁已是万紫千红一片春,不由得提笔写了一封家书给王妃,家书中只有一句话,却因其情浓意真而流传至今。
蒋固北望着景明琛,隔着短短一段小路,他微笑着冲她张开双臂:“明琛,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行了半天路,景明琛的发辫又散了,蒋固北拉她在草地上坐下,给她重新结辫子:“你头发又长长了不少。”
她头发长得快,到现在已经快及肩胛。路边有小黄花,蒋固北采一捧小黄花给她簪到辫子上,从鬓角直簪到发梢,他有些可惜地说:“你那年也真是任性,留了那么久的头发,说剪就剪了。”
景明琛突然想起顾南荞的话,她扭过头来望着蒋固北,仔细盯了他半天:“南荞说你送给我那个镯子,本就是你家的东西。那镯子是我十多年前在上海亲戚家借住时,在银楼里买来的寄卖品,你是不是就是那个缺钱给姐姐做手术的卖主?”
蒋固北笑了,带着叹息:“原本想亲自告诉你的,没想到被南荞抢了先。”
他承认了,把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当年钱益如失踪,南荞又身染恶疾需要做手术,他为了凑手术费,只好寄卖母亲遗物。幸亏遇到景明琛,南荞才捡回一命,巧的是,那次给南荞做手术的恰恰是理乍得医生,也因此成全了南荞和理乍得的一段姻缘。
世间事如此奇妙,令人不由得心生感叹。
景明琛感到有些抱歉:“只可惜镯子在来龙陵的路上被人抢了,弄丢了你母亲唯一的遗物,你不会怪我吧?”
蒋固北笑道:“我既有了人,还要镯子干什么?”
他站起身来,伸手把景明琛拉起来:“咱们得快点赶路,去寻个客栈野店,否则就要露宿荒野了。”
天快黑透时,他们终于看到了前方有一线光,走近了看,是一间路边野店,小店兼开旅馆饭铺,打着酒幌,颇有古风。蒋固北要了一间房,对景明琛解释:“出门在外最好还是不要分开两头,相互也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