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庆重庆(下)(1 / 2)

旧梦1937 沉鱼藻 9810 字 1个月前

景明琛再次醒来时,见到的是阳光,闻到的是花香,阳光温暖,花香馥郁,夹杂着水汽。

难道地狱竟然是这样一副光景?

身下软软的,整个人如同陷在云朵里,景明琛挣扎了一下,却挣扎不起,她浑身都没有力气,索性松弛了身体,往“云朵”里重重一躺,叹息道:“我这是在地狱,还是在天堂啊。”

一个清朗熟悉的声音回答了她:“都不是,你还在人间。”

一只有力的手环着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一杯水凑到她的唇边微微倾倒,把甘霖送到她干到冒烟的嗓子里,笑着说:“天堂那么好的地方,我可不许你擅自先去。”

景明琛费力地扭过头去:“我这是在哪儿?”

蒋固北轻轻放下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顿时泼洒进来。景明琛下意识地把手臂横在眼前挡住刺眼光线,等眼睛适应后,她移开手臂,阳光下是草木茂盛花团锦簇的庭院,园丁正在浇水,沐浴过后的花草在阳光下都鲜亮得可爱。

这是北公馆,就在那个花园里,蒋固北拿着花洒帮她洗过头发。

对了,头发……她伸手向脑后一摸,只在脖颈处摸到硬硬的发根,她放下手,失落地说:“原来不是梦。”

她隐约记得有人抓起了她的头发,“咔嚓”一刀下去割断了她养了五年的长发。

蒋固北在床边坐下来,爱怜地摸着她的短发:“对不起。”

景明琛勉强一笑。

她好像总与长发无缘似的,遇到蒋固北后,她曾有两次立志留长发,第一次因为在开封染了头虱而宣告失败,第二次,好容易留了五年,却被中统特务一刀割了个干净。想必是她那一头从小陪伴她长大的乌黑长发气她不念旧情任性剪发,所以她蓄发才屡屡受挫。

蒋固北语气里带着抱歉:“这次他们是冲我来的,你是代我受过了,可惜了那一把长发。”

景明琛乖巧地抱着他的手臂靠着他:“没关系,头发可以再蓄的……蒋先生,等我头发留长了,你就娶我吧。”

蒋固北睁大了眼睛,虽然两人早在云南就已互通心意,但嫁娶之事自武汉退亲后却从未提及。景明琛淡淡一笑:“在中统那里,我被关押在姐姐生前被囚的牢房里,在地上看到姐姐用血写的梁亭月,我很奇怪,姐姐为什么要写那么多梁亭月的名字,直到后来他们打我,我痛得受不了,不自觉念起你的名字,我才明白,原来《红楼梦》里不是骗人的,痛的时候喊喜欢的人的名字,真的可以解痛的。”

蒋固北听得揪心,抱紧了她:“很痛吗?”

景明琛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水雾:“很痛,痛死了,痛得我都要坚持不下去了。”

景明琛被抓的事情没有通知景家,怕母亲和姐姐担心,景明琛就在北公馆休养,只悄悄通知了明宇,明宇每天下班后便来北公馆看望景明琛,陪她说说话。

景明琛每次问蒋固北是怎么把自己救出来的,他都只笑着说:“我可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啊。”

景明琛撇撇嘴,他之前还说过自己不过是个生意人,不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呢。

好在酷刑给景明琛带来的只是皮肉之苦,并没有伤及肺腑,她又年轻,在北公馆休养了一个星期后,伤已经好得差不多。

女孩子身上没有了病痛,便开始关注起外表的美丑来。景明琛照着镜子,怎么看怎么都觉得现在的头发丑死了,那女特务拿刀子割她头发,割得跟狗啃的一样。

蒋固北看她纠结,对她说:“短发其实也能漂亮,来,我给你剪个漂亮的短发。”

景明琛惊奇地看着他:“你连剪头发也会?”

蒋固北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套工具来,把景明琛按到镜子前用围布围好脖子以下的身子:“你当我是一出学校就直接进了报关行?我在街面上还混过不少行当呢,有一段时间给理发师当学徒,人家还夸我有天赋,要把女儿嫁给我传我衣钵呢。”

景明琛愤愤道:“好啦好啦,知道你魅力无穷,每个老板都想招你做乘龙快婿。”

蒋固北手上动作一停,景明琛这才察觉到失言,她知道,蒋固北肯定是想起了林稚薇。

自从林先生死后,林稚薇就再也没有见过蒋固北,她一个人,病弱而倔强地活在自己的小楼里,外面都传言,林稚薇与蒋固北早已反目成仇。

景明琛了解蒋固北,纵然他对林稚薇毫无男女之情,但他是念旧感恩之人,始终铭记林先生的大恩大德,与林稚薇走到这一步,想必他内心也非常痛苦吧。

她反手覆上蒋固北放在自己肩头的左手。

蒋固北重又摆出一副笑脸:“是啊,人人都当我是乘龙快婿,唯独你不识抬举。”

他把她的头发梳整齐,然后开始动刀,他侧身弯腰,呼吸吹拂在她的脖颈间,剪刀凉凉的刃贴着她的肌肤,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景明琛安心得有些犯困。

终于,她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蒋固北望着镜子里她的睡颜,宠溺地一笑。

等她睡醒时,蒋固北也已经剪完了,他连工具都收拾好了,见她醒来,拿小刷子在她脸上、脖颈间扫一扫,扫掉碎发,取下围布:“好了,小姐看看还满意吗。”

景明琛站起身来前后左右照一照,蒋固北的手艺果然不错,她夸奖道:“小哥的手艺真是不错,值得给小费。”

蒋固北佯装惊讶:“小费这西洋玩意儿小的可从来没得过,小姐打算给我什么小费?”

景明琛背着手踮起脚在他脸颊上飞快地一吻。

景先生生前曾有两句名言,一句是说一次剪坏的头发可以给女人一个买十顶帽子的借口,一句是说一次剪好的头发可以给女人买一身搭配行头的借口。蒋固北先生到今日才明白,这句话果然是至理名言,诚不欺我。

对短发很满意的景小姐在剪完头发三分钟后便开始嫌身上穿的衣服不配短发。景三小姐毕竟是景三小姐,哪怕在乐山穿了四五年的粗衣布衫,也磨灭不了对漂亮衣服的追求和世家名媛的好品位。

于是蒋固北只好陪她去逛商场,原以为买一件衣服花不了多少时间,谁晓得女人买了衣服还要配鞋子,配完鞋子还要搭帽子,搭完帽子还要配手包……等两个人回到北公馆的时候,太阳都已经要落山了。

景小姐穿上新裙子踩上新鞋子戴上新帽子挎上新手包,在镜子前臭美地转了又转,结果又发现了新问题,新买的连衣裙颜色鲜艳,应该要搭配指甲油才更好看,可是她又瞧不上市面上卖的那些指甲油,嫌太俗艳。

蒋固北给她出主意:“我倒有个办法,你听说过指甲花没有?就是凤仙花,可以拿来染指甲,染出的颜色倒是清新漂亮。”

景小姐惊叫:“你不会连这个也会吧?”

蒋固北谦虚地说:“略懂而已,过去帮南荞染过。”

北公馆的花园里就种着凤仙花,蒋固北采了一堆凤仙花,又向厨房要了个石臼,把凤仙花加一点盐捣碎,敷到景明琛的指甲上,再用叶子小心翼翼地裹好。

景明琛把双手举到脸旁边:“像拿了十个小粽子。”

凤仙花要裹一晚上才能上好色,景明琛只好举着双手,事事都要蒋固北帮忙做。晚饭时蒋固北喂她吃饭,拿着勺子故意逗她,来做客的明宇抬起手臂挡着脸:“要瞎了要瞎了,蒋先生,你也考虑下我这个大舅哥的眼睛。”

景明琛这才想到件事情,她问蒋固北:“你们公司最近很闲吗,你怎么天天待在家里?”

她在北公馆住了十天,蒋固北就在家里待了十天,也没有公司的人上门找他签文件,蒋固北脸上的笑容凝住,还没等他开口,阿大匆匆走过来:“先生,电话。”

蒋固北起身去接电话,景明琛看明宇,明宇也是一脸的难色,景明琛问他:“是不是公司出什么事了?”

明宇吞吞吐吐的:“我不好说,还是等蒋先生自己说吧。”

蒋固北已经听完电话回来:“没什么大事,明天要去公司一趟。”

明宇摘下餐巾:“我家里还有事,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

明宇走后,景明琛还没开口,蒋固北温柔地堵住她要说的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明天再说,好吗?”

第二天一早,蒋固北就出了门。

到公司的时候,会议室里人已经聚齐,金先生坐在首位,见到蒋固北来,轻慢地拖长声音:“蒋先生还真是大忙人哪,要我们这些闲人等你这么久。”

蒋固北心知肯定是金先生通知了自己错误的会议时间,他也不争辩,随便在下首一个空位上坐下来:“蒋某来迟,愿意道歉。会议可以开始了。”

金先生把雪茄往烟灰缸里一摁:“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公布下公司的股权变动事宜和人事调动。相信诸位也都已经知道,前段时间,金某以高价收购了蒋先生手里的股份,如今,金某是蒋氏仅次于林稚薇小姐的第二大股东。”

蒋固北心裏冷笑,高价收购?亏他说得出口。

半个月前的那次谈判重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接到他的电话,金先生大笑:“蒋先生果然是个痛快人,不如过府一叙?”

到达金府见到金先生,他已然连合同都准备好了:“签了这份合同,我保景三小姐无事。”

蒋固北拿过合同匆匆一看,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金先生想要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他在蒋氏的股权。

蒋固北冷笑,这位金先生自蒋氏成立以来就一直想入股分一杯羹,三年前就曾收买宋舅舅在蒋氏生意中做手脚,意图趁蒋氏之危入股,没想到到今日更加狼子野心,竟勾结中统威逼他出让股份。

他伸出手:“阿大。”

阿大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支钢笔,蒋固北龙飞凤舞地在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把文件夹向金先生一推:“今晚之前,我要见到人。”

金先生倒是说到做到,当天晚上,景明琛就被扔在了北公馆的门口。

但是他多年打拼的蒋氏,也从此落到了金先生手中。

他知道,金先生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收购他手里的股份,而是把他彻底赶出蒋氏。

果然,金先生懒洋洋地宣布:“我认为,蒋先生能力有限,已经不适合继续为蒋氏工作,我建议,解雇蒋先生。”

许多与蒋固北共事多年的老同事对此难以置信,一时间会议室里议论纷纷,待争吵声终于平息下来,蒋固北开口道:“这些年承蒙诸位照顾,蒋某不胜感激。也请诸位相信,蒋某此次离去只是暂时的,期待来日与诸位在这裏再聚。”

金先生鼻腔里发出一句不屑的冷哼。

蒋固北站起身来,向诸位董事微微鞠一躬,大步走出了会议室。

会议室外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见蒋固北出来,大家纷纷向两旁让开一条路,蒋固北沿着这条路,在往日下属同事们的注视和窃窃私语中下楼,走出他一手缔造的蒋氏商业帝国,他虽是铩羽而归,却依旧脊背挺直步态潇洒,仿佛不是被人赶出公司,而是刚刚签下了一单数额巨大的生意。

他跨出蒋氏的大门,突然听到楼上有人喊他的名字,抬起头,二楼原本属于他的办公室,窗大开着,金先生抱着一箱东西探出头来,对他笑:“蒋先生,你的东西,你留作纪念吧。”

他把怀里的箱子丢下来,蒋固北微微一侧身,箱子落在地上,裏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滚了出来,都是他放在办公室里的小东西,一些小摆件。

他蹲下身去捡,突然间,一只秀美的手也伸过来,帮他捡起地上的东西,蒋固北仰起脸,对着景明琛笑:“你来啦。”

景明琛帮他捡好地上的东西,放进箱子里,抱起箱子:“走吧。”

两个人在路人好奇的注视下离开蒋氏,景明琛问蒋固北:“你救我的代价,就是把在蒋氏的股份全都转让给金先生?”

蒋固北叹息着笑:“很没本事是不是?”

景明琛喃喃道:“对不起,让你这么多年的努力一下子付之东流。”

蒋固北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说什么呢,你可比这些功名利禄的东西重要多了。你知道吗,原本我并不知我奋斗是为了什么,我以为是为了实现母亲的愿望,是为了复雠。直到我重新遇到少年时代曾帮助过我的姑娘,我才慢慢明白过来,人之所以努力奋斗,为的不过是保护应当保护的人罢了。”

他揉一把她的头发:“不过,我现在可是一穷二白了,说不定过段时间连北公馆都养不起要卖掉了,你还愿不愿意跟我?”

景明琛故作苦恼地想了一想,说:“我做老师的工资也不高,但如果你肯和我一起吃苦,放弃纸醉金迷的生活,不定做高级衣服,不吃山珍海味,大约我还养得起你。”

蒋固北“扑哧”一笑,是谁昨天才在百货公司买了一身行头啊?

回到北公馆,阿大已经在门口等了他们很久,一见人就迎上来:“蒋先生,他们没为难你吧?”

蒋固北把箱子往他怀里一放:“没有,家里有什么人来吗?”

院子里停着一辆陌生的别克车,阿大紧走一步跟上:“有,一位先生自称是林家的律师,在客厅等着见您。”

蒋固北脚步一滞,林家的律师,是哪个林家?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客厅,只见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微胖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里,见他来,忙站起身:“蒋先生你好,我是陆美堂律师,代表林稚薇小姐来见您。”

林稚薇,竟然是她?

她派人来见他,是为了什么?

陆律师倒也不多客套,直接将手里的文件夹递过来:“这是一份股权赠予协议,林稚薇小姐将她在蒋氏所有的股权赠予蒋先生,协议将在林小姐去世后生效。”

蒋固北翻合同的手骤然停下,他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陆律师。

陆律师推一推镜框,满脸遗憾:“林小姐,怕是快不行了。”

蒋固北放下合同,飞快地跑出北公馆,景明琛跟在他后面也跑了出去。

林稚薇就寄住在离北公馆不远的一个修道院里,距离不过三公里,然而来到重庆整整五年,两个人却从未再见过一面。

不同于北公馆那般大而热闹,修道院小而清幽,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静止的小世界,蒋固北求见林稚薇,却像五年前那样再次被她的丫鬟挡了驾:“我们小姐说,她五年前的话依旧算数。”

蒋固北冷静下来,他后退一步,向那丫鬟点点头,拉着景明琛的手走出了修道院。

离开前,他往二楼的方向望了一眼,二楼的窗户打开着,却又被白色的纱幔遮挡住,纱幔在风中轻轻地飘摇,仿佛一个柔弱安静的魂魄,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他们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声。

那是丧钟的声音。

林稚薇去世于一九四三年十月初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终年二十八岁。

按照她的遗嘱,葬礼由林家的律师陆美堂先生代为主持。

她说到做到,至死她都没有再见蒋固北,她的葬礼,也不需要他来操持。

林稚薇下葬是在一个雨天。

她是基督徒,死后就葬在教会公墓里,吊唁的人都散尽后,蒋固北和景明琛却没有走。

墓碑前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景明琛第一次看到林稚薇的面容。这生来病弱的女孩子有一张秀美的面孔,肤色和五官都很淡,淡而怅惘,面向镜头茫然地微笑着。

雨一直下,景明琛撑着伞遮住自己和蒋固北,蒋固北轻声说:“抱歉,我想淋一下雨。”

景明琛把伞向地上一抛:“我陪你一起。”

两个人一起站在雨里,蒋固北轻声说:“我负她良多。”

他的眼前浮现出第一次与她相见时的场景。

多少年前啦?那时他还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在利兴昌做伙计,每天往返于江海关和十六铺码头之间,那时他很苦恼,他已经在利兴昌跑了半年腿,却依旧没有什么升迁的指望,可他并不想把一辈子都浪费在做一个小小的报关员身上。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遇见了林稚薇。

在一次从江海关回利兴昌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个突发哮喘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从黄包车上下来就犯了哮喘,载她的车夫怕担责任,拉起车子一溜烟就跑了,小姑娘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扼着喉咙,蒋固北正好经过,见到这一幕,不及思考便冲过去,背起小姑娘朝附近的医院跑去。

他万万没想到,那小姑娘竟然就是利兴昌林老板的独生女儿。林小姐自幼体弱多病,这次是偷偷溜出家来玩耍,没想到突发哮喘,差点丢了命,多亏他仗义相救。

林老板自然对他感激不尽,于是便开始提拔他,由此发现他是个可造之才,后来让他进了金兴做事……

他还记得第一次去林家吃饭,林稚薇特意换了一身西洋纱裙,像个洋娃娃似的坐在那里,目光一不小心与他对上,便是羞涩地一笑。

外界的传言说久了,连他都要以为,林稚薇真的把他当成仇人了,没有想到,她却在他被赶出公司的关键时刻,把她的股份全部转赠给了自己。

雨水从他的鼻尖流淌下来,蒋固北自嘲地笑:“你知道吗,看到协议书的那一瞬间,我甚至还在想,倘若她用娶她作交换条件,我是绝不会答应的。我的想法玷污了她,我怎么……那么卑鄙啊。”

景明琛无言地抱住了他。

自从入主蒋氏后,不到一个星期,金先生便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三天两头地召开董事会议,这天的董事会议,主要议题在于更换公司的名字和人事调动。

他宣布要将蒋氏更名为金氏时,会议室里众人就已经在窃窃私语,说到人事变动时,更是有沸反盈天之势。

金先生靠在椅背上,拿着文件夹念出一串人的名字:“张叙,卢纶,林芝佳……景明宇。经过我这段时间的观察,发现上述同事在工作中能力一般且态度不端,实在不符合蒋氏的用人标准,现在我宣布,解雇以上人等。”

会议室里顿时炸开了锅,这些人都是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进入蒋氏以来的业绩有目共睹,金先生将这些人解雇,摆明了就是为了清除“前朝余孽”,这些人,哪个不是蒋固北的得力干将?

就在吵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个清朗如金石的声音突然如楔子般插入:“我反对。”

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朝会议室门口望去,只见会议室的门被推开,蒋固北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景明宇忙拉出一个空位,蒋固北微微颔首,在椅子上坐下来,跷起二郎腿,双手叠放在腿上:“刚才的提议,我反对。”

金先生冷笑:“蒋先生怕是忘了,几天前你已经被蒋氏解雇了,现在你和蒋氏没有一毛钱关系。”

蒋固北一招手,跟在他身后的阿大把文件夹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蒋固北把文件夹往桌子上一扔:“我和蒋氏是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有的,不过是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关系罢了。”

金先生拿起文件夹一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蒋固北朗声道:“蒋某不才,继承了林家在蒋氏占比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有没有哪位股东可以宣读一下现在蒋氏的股份分散情况?”

一位董事站起来:“如果蒋先生当真继承了林家的股份,那么现在蒋氏最大的几位股东,分别是占比百分之三十二的金先生,占比百分之三十的蒋先生,以及占比百分之十的楚怀南先生。”

会议室里再次热闹起来,众人万万没有想到,金先生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成了蒋氏的第一大股东,看来在预谋吞并蒋固北股份的同时,他还暗地里收购了一些小股东的股份。

景明宇首先按捺不住:“我手里也有一点股份,愿意卖给蒋先生!”

蒋固北昔日的左膀右臂纷纷发声:“我也愿意!”

一时间“我也愿意”的声音充斥着会议室。蒋固北待员工向来不薄,蒋氏最早的一批员工,凡晋升到中层的,都被赠予了一些公司股份。望着这些肝胆相照的兄弟,蒋固北百感交集,金先生咬牙切齿:“蒋先生真是擅长收买人心啊。”

蒋固北冷冷一笑,抬手止住了喧闹:“诸位同事请放心,不需要收购你们的股份,蒋某也能坐回那把交椅。”

他直指金先生坐着的上首。

金先生不以为然:“你凭什么?”

蒋固北微微一笑:“目前公司的第三大股东是楚怀南先生,对吧。金先生难道没有好奇过吗,为什么这位楚怀南先生从未出席过董事会议?”

金先生顿时脸色大变。

他从未注意过这个只有百分之十股份的楚怀南,没有想到,他费尽心机,最后竟然就栽在这个“楚怀南”身上!

阿大朝金先生走过去:“金先生,请吧。”

金先生不情不愿地让出位置,蒋固北站起身来,朝上首走过去,安安稳稳地坐下来。

他拿起那份名单,逐个念上面的名字:“张叙,卢纶,林芝佳……景明宇。”

他把文件夹往桌子上一放:“刚才念到的名字,我提议,全部晋升一级。”

会议室里的人已经散尽了,蒋固北却还没有走,他保持着开会时的姿势坐在上首的位置,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黄昏的阳光照进来,给他英俊的侧脸上镀上一层金边。

直到景明琛走进来,他才睁开眼睛:“你来啦。”

景明琛走到他身后,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刚才你的表演我都看到了,你可真像个恶霸。”

又补充一句:“天底下最英俊的恶霸。”

蒋固北轻轻笑:“上次离开的时候,我说我会回来的,现在我回来了,却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帮助,从我十九岁开始,我就尽力避免靠这个女人的帮助往上爬,没想到,到最后还是靠了她。”

景明琛轻声说:“林小姐人是很好的,但我知道,你不靠她照样能够回来这裏。你也曾经一无所有,但这次你至少还有钱,有经验,有兄弟。”

蒋固北侧过头去,鼻尖亲昵地蹭一蹭她的脸颊,抚摸着她的短发:“还有你。”

中统最终未能给景明琛定罪,因此景明琛在乐山保育院的教职也未受影响,待蒋氏的事情处理完后,景明琛便又回到了乐山。

一转眼,倏忽又是半年。

这半年里倒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唯有景家,景太太越发觉得景明嬛的事情不对劲,景明琛实在没有办法,与蒋固北商量过后,把景明嬛遇害的消息偷偷告诉给了大姐明琅和哥哥明宇,明琅明宇哭过一场后,商议还是继续瞒着景太太,她尚未从丧夫的情绪里走出来。

景明琛又征求了林羡鱼的意见,商议之下决定真假参半来蒙骗景太太,对她坦白了景明嬛的军统特工身份,说景明嬛之所以整整一年没有露面,正是受军统派遣去沦陷区执行秘密潜伏任务。

这个借口竟真唬住了景太太,她只埋怨了一番二女儿左性,那么多光明正大的工作不做,偏要去做见不得人的特务,上军校那件事情毫无意外地又被提出来翻来覆去地说。

于是很自然的,这一年的新年,景明嬛因为“在外地执行潜伏任务”,也没有回家过年。

小三子早已更名蒋还山去投军,蒋还山是蒋固北为他取的名字,寓意还我河山。景明琛带了从文回重庆过年,让从文住在北公馆。

她回来的第一件事,照旧是去祭拜“蝴蝶兰”。

在墓园,他们遇到了刚刚祭拜完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林羡鱼。

墓碑前有一堆刚刚燃尽的灰,林羡鱼微微一笑:“刚刚缴获的违禁书籍,都是今年的新书,我想二小姐或许喜欢读。”

他拍拍手,拂一拂身上的灰:“蒋先生,这么巧遇到你,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

蒋固北看他一眼,对景明琛说:“你祭拜完二姐就带从文先回去吧。”

他和林羡鱼一前一后离开墓园,一路走到墓园附近的一家小茶室。

茶室很安静,林羡鱼像是这裏的常客,见他来,老板熟练地引他们上了小阁楼:“这裏清静,我吩咐人不要上来,你们就在这裏吧。”

蒋固北和林羡鱼面对面坐下,林羡鱼斟一杯茶推到蒋固北面前:“蒋先生这半年来,日子并不好过吧。”

蒋固北淡淡一笑。

可不是,这半年以来,蒋氏频频被中统找茬,时不时就有员工被带走“配合调查”,搞得人人自危。他喝一口茶:“林先生呢,恐怕也和我一样吧。”

林羡鱼泼掉杯子里的残茶:“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如今你我在同一条船上,你是聪明人,我也不再打哑谜。我们两个合作如何?”

蒋固北不动声色:“蒋某并未做过斩草之事。”

林羡鱼摇摇头:“没做过又如何,关键不在于你有没有做过,而在于他觉得你有没有做过。何必自欺欺人,年前三小姐的事情,就是最好的证明。倘若那次你真的离开了蒋氏,或许这件事情也就了了,但很可惜,你又回来了,你觉得许先生和金先生会就此罢手吗?你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却是被啄了眼的巨蟒,恨意滔天。蒋先生,何必装腔作势,我知道,你手里肯定有不少东西,我也是,何不通力合作?”

蒋固北放下茶杯:“我凭什么信你?”

林羡鱼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像我这样的人,做特务也是特务中的贰臣,一个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小人,能出卖许先生,就能出卖你,是吗?”

他重又给蒋固北斟一杯茶:“你要一个合作的理由,我便给你一个。你很爱三小姐吧?”

蒋固北回答:“那是自然。”

林羡鱼追问:“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蒋固北颔首。

林羡鱼把茶杯举到唇边:“我也是。”

……

从茶室出来,蒋固北转身看一眼林羡鱼:“我原以为你是枭雄,没想到你竟是情种。”

林羡鱼出神地望着地上被风裹挟着翻滚的枯叶,没有说话。

过完年景明琛就带着从文回了乐山。

她没想到,林羡鱼竟然又到乐山来找她,在乐山见到林羡鱼,她有些心惊胆战,毕竟上次在乐山见他,他是来报丧的。

林羡鱼看出了她心裏的想法,笑道:“三小姐不必把我当报丧鸟吧,我这次来找你,是有事情想和你商量。”

景明琛好奇:“什么事情?”

林羡鱼说道:“有些事情,蒋先生不告诉你,我猜想你也从三少爷那里听到点风声。蒋氏这半年并不太平,金先生许先生恨意难消,半年来屡屡借口找蒋氏麻烦。我也一样。因此我和蒋先生联手,决定共享消息,彻底解决这个祸患。”

景明琛听得心惊肉跳,她勉强一笑,问林羡鱼:“所以,我能帮什么忙吗?”

林羡鱼点点头:“景小姐能帮的忙太大了。其实许先生这些年来以权谋私犯下的事情不少,无论是军统还是蒋先生手里,都有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如果能落实,必可将对方一举击杀。但难就难在,全是捕风捉影,没有真凭实据。直到这次和蒋先生谈过后,他透露了一个消息,我觉得,这是个好的切入点。”

景明琛听得越发糊涂:“什么消息?”

林羡鱼将话题一转:“三小姐认得一个叫乐聆的人吧?”

景明琛恍然大悟:“认得,他是乐山保育院厨房沈大娘的亲戚,我在云南承蒙他照顾,与他关系尚可。”

林羡鱼接着说道:“而且他还是许太太的姘头,在许太太开在云南的运输公司里做事情,我说的没错吧。”

景明琛点点头:“倒是如此。”

林羡鱼笑道:“那便好办了,夫妻一体,许太太做生意仗的无非是许先生的势,我们的情报里,许太太没少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这个乐聆与她关系暧昧,又帮她打理生意,必然手握很多真凭实据,只要他肯出来作证,不愁这局不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