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王兄满怀忧虑地离开了。王子蜷缩起来,喃喃自语着:“其实我很冷,其实我很害怕……但只要和我扯上关系,就连王兄也会背负着怪物的骂名,其实我好希望能永远待在他的身边……王叔每晚都会鞭打我……说要驱除我身上的魔鬼……为什么只有我受到这样的对待?人们就这么憎恨这双红色的眼睛吗?”
乌鸦使者扇动着翅膀,落下纯黑色的羽毛,他的嗓音嘶哑,好像一面破掉的铜锣。他说:“真是令人心痛啊,王子。既然您如此痛苦,那就请您从那扇窗户跳下去,您真正的臣子会来迎接您的。如此一来,您就再也不会感到寒冷或是畏惧了。”
原来善良的王子体内,真的是恶魔统领的血统,只是他从来不用这个身份做什么坏事,甚至比大部分天使还要为他人着想。
王子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他拒绝了乌鸦使者的建议,但他也不知道还可以忍受多久。毕竟,人类的身体是如此脆弱啊……和身体一样脆弱,比这个更脆弱的,就是那不可捉摸的精神了。现在的他只凭着一条信念,来阻止乌鸦使者的诱惑。那就是——
“可是我还是想成为人类啊。”
我躺在床上,继续读着《怪物王子》。
自从安达他们离开后,几个小时了,我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既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累。整个房间里,只有那盏台灯发出微弱的光,在这种半黑暗的场所里,我完全迷失了时间感。到底过去了多久?几个小时,还是只有几分钟?
王子落下的眼泪,就像红石榴子一样,红得那么晶莹,那么美丽。我反覆观看着这一页,完全被迷住了,一点儿也不想再读下去了。
善良的王子,即使处在那么糟糕的境遇下,还是不放弃自己的坚持。完全可以恢复恶魔身份,获得自由,却还是要苦苦维护着自己的“人类”身份。到底是为什么呢?想到他和我一样,一个人在空旷的地方忍受着寂寞、寒冷和恐惧,我就不由得对他的心情产生了一种共鸣。
当水滴落在书上的声音惊醒我时,我才发现,我竟然不知不觉哭了。
赶紧把书上的泪滴擦去,这么珍贵的书本,是我和安达之间缘分的见证。
就像王子和王兄之间的亲情一样,爱情也是同样让人眷恋的。我唯一不想伤害、不想让他失望、不想远离他的人就是安达。
但程鹭的话就像一支戳进我胸口的箭一样,一想到未来可能发生的情况,这支箭就越发往里扎,让我疼得喘不过气来。
安达,安达。我其实很冷,其实很害怕……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手机铃声适时地响了起来。我随便抹了抹眼泪,拿起电话一看,“安达”两个字在屏幕上不断闪烁。
我咬着嘴唇,思想激烈地斗争起来。
我应该把电话挂掉,一个人去搞清楚程鹭所说的食人怪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是不是真的就是这种妖怪,我会不会给安达带来危害……但我现在完全没办法做这么有逻辑、有理性的考虑,我就像一个徘徊在黑夜里迟迟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样,只要看到前面有一点儿光亮,不管那是什么去处,都会拼命想去接近,好得到一点儿光明和温暖。
我已经害怕孤单到什么都没办法想的地步了。
我木然地接起电话,颤抖着手把听筒拿到耳边。
只听一句话,只听听安达的声音,我就把电话挂断。心裏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我屏息静气地听着对面传来的电流轻微的咝咝声。
仿佛在旷野中传来的招呼声一样,安达的声音透过听筒的金属部件震动,传到我的耳膜,耳膜共振引发的细小的神经突触电流一瞬间好像放大了无数倍,我整个身体都感觉到了安达的声音流过的安心感。
“理莎?”
我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像一个小动物一样拼命点头,完全不记得安达在电话那一头根本看不到我的动作这个事实。
“理莎,你是不是在担心那个男人说的话?”安达有点儿不满地说,“真是的,随便冒出来一个奇怪的人说什么妖怪之类的话,你就被吓到了?你也太好骗了一点儿吧。”
我捂着嘴巴,拼命忍住眼泪,握着手机的拇指一点儿一点儿移到挂断键上。安达完全不知道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这样的话并不能安慰到我,反而会让我觉得,连他都不了解我身上的事,只是更加增加了我的孤单绝望而已。
不过,能听到安达的声音,能听到安达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已经……
拇指已经摸到了按键上特有的凸起,我吸了一口气,正打算切断通话。
“理莎,看窗外。”安达突然这么说。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按下按键。而是一点点摸索着,走到窗口边。
窗户已经被我关严实了,只有非常非常微弱的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进来,撩动得窗帘微微颤动,仿佛背后掩藏着什么怪兽一样。
我迟疑了。
安达让我看窗外,是要看什么呢?脑海里一下子蹦出一大堆恐怖片里的场景:什么贴在玻璃窗上的怪人啦,什么巨大的乌鸦啦,什么人头气球啦,什么飘浮在半空中的洋娃娃啦……我不由得紧紧攥住窗帘,却一动也不敢动,浑身都像打摆子一样颤抖起来。
终于,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把头移到窗户边,抬起因为太过用力而关节发白的手,把窗帘拉开一条缝。
一瞬间,我紧张到极点。
就算看到窗户上紧贴着一双眼睛也不会让我更奇怪了。
但奇怪的是,窗外什么都没有。
非常普通的街景,之前我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在离窗户不远处有一盏路灯,映照着马路两边的法国梧桐树,偶尔会有邻居把自行车停在树下——就是这么普通到单调的风景。
安达叫我看什么呢?
我凑近窗户向外看去,影影绰绰,好像有个人在树下?
那个人走近了一点儿,向我招手。
“看到我了吗?”
已经被我遗忘的手机里忽然传来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手机失手掉下去。
是安达。
那个等在树下,向我招手的人,是安达。我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还记得我今天跟你说的话吗?”
安达似乎发现我撩开了窗帘,声音也更加缠绵温柔起来。
“‘不管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我一定第一时间赶到。绝对不让你再这么不安了。’我是不是说到做到的男子汉?你看,我就等在你家楼下,那么不管什么时候你需要我,只要一声呼唤,我就会马上来到你身边。”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仿佛有一团棉花堵在了我的喉咙口,我只能发出“嗯嗯”的声音。
“理莎,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所以,不要怕。”
安达似乎向我露出了一个笑容,但我眼中涌起的泪雾让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轻轻地,顺应心声,呼唤了他的名字。
“安达……”
“是的,我在这裏。”
“安达……”
“嗯,我在。”
“安达……安达……”
“在的,我在,嘘,不要怕。”
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我捂着话筒泣不成声。安达焦急地抬头向我做着手势,他说:“理莎,让我来陪你吧。”
我说不出话来,拼命摇头。事到如今,知道他还那么在意我,知道他离我不远,我已经足够欣慰了。我实在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更不想让他知道那些我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但安达已经跑出了我的视野,往楼道跑来。意识到这点,我突然一阵紧张。
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捶门声。
我跑到门口,握着门把站成了一尊塑像。五指因为太过用力,关节都发白了。金属造的门把顶在掌心裏,压得掌心生疼。
也不知道脑海里在想什么,我就那样愣愣地站在门口,任凭一扇门隔开我和安达。仿佛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我还没做好准备,让安达跨过最后一道门。
似乎发现我的挣扎,安达也不再捶门。
“理莎,你还在吗?”安达的声音透过门板和耳机,在我耳边响起。
“嗯。”我简短地回答了一声。
“理莎,你在害怕什么?”安达困惑地问,“你真的相信程鹭那家伙说的话吗?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怪物呢?”
“可是,可是……”我咽了咽唾液,犹豫地问,“程鹭肩上的蛇,总是我们亲眼所见吧?”
“那是魔术。”安达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我仿佛快要溺毙时见到了一块浮木,“变魔术的只要手法新奇,有道具支持,什么东西变不出来?更何况,现在科技进步日新月异,像这种蛇之类的,可能只是最新式的全息影像吧。”
对,就是。我内心忍不住偏向安达。
“你看程鹭不也没敢让那条蛇出现太长时间吗?因为他怕时间长了就会被看穿啊。虽然那条蛇看起来怪吓人的,但谁也没被它咬到,也没碰到它不是吗?这就可以确定,是全息影像的关系啊。就算看起来是真的,也不能让人摸,一摸就会发现是假的,根本就没有。”
是,绝对是这样。
我渴望安达说的都是真的,这样我就不用担心程鹭说的那件事了……
我突然想起今天早上自己莫名出现在公园里的事。把这件事说给安达听吧?说给他听,他也会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吧……每次有困难,安达总是三两下就能帮我搞定,安达就是那么厉害啊……
我忍不住说:“其实,不但是蛇,还有……”话到嘴边,我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我轻声问道,“要是程鹭说的是真的呢?要是真的有怪物?要是那个怪物……就是我呢?”
安达停顿了一下,我的心直往下沉。
“傻瓜。”他轻轻地笑了,“要是你真的是妖怪,你也是我的理莎,不会变。我对你说过的话,不会变。我还是要保护你,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到你身边。”
安达。安达。安达。
我全身心地呼唤着这个名字,好像信徒呼唤着上帝的名字,好像难民呼唤救世主的名字,好像……那个怪物王子,呼唤自己王兄的名字一样……
这就是带给我光明的人,就是我的,安达。
门开了。我甚至没意识到我什么时候拧开了门把。安达对着我笑了笑。我一下子扑进他的怀中,小声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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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你今天早上,发现自己睡在公园的凳子上?”安达皱起眉头听我讲述了我和程鹭相识的前因后果,以及今天早上发生的灵异事件。
我乖巧地点点头,不安地看着安达的脸色:“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是那种妖怪?”
“胡说。”安达把我拉到怀里紧紧搂住,“理莎这么可爱,怎么会是妖怪?一定是你昨天太累了,发生了梦游现象。”
“梦游?”我也想过是梦游,但我对梦游根本一无所知。听到安达和我做出同样的猜测,我一脸渴望地等着安达给我解释。
“是的,梦游是人在睡觉时,某些大脑区域还保持兴奋下会发生的情况。这是有科学依据的,也有大量病例证明的。这点根本不能证明什么,只能说……是你太紧张了。一般悲伤和焦虑会导致梦游症产生。”安达果然博学,连梦游这么偏门的病症他都讲得井井有条。
听了安达的话,我开始有种释然的感觉。是啊,这就是梦游嘛,因为我被程鹭吓到了,再加上安达的事,让我觉得很难过,悲伤加上焦虑,自然发生了梦游。我内心已经完全相信了这个解释。可还是有点儿不太放心。我怯怯地问:“那……那梦游的地方也有讲究吗?我为什么会梦游到那个只去过一次的小公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