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上掉下个小郡主(1 / 2)

名字要起好啊!

不知大家发现了没有,凡是小说里出现姓赖行三的人,基本就不会是好人,但多半也做不出什么大坏事,不是个仗势欺人的狗腿子,就是个背叛了主角的小叛徒。并且会在做了坏事的两章之内恶有恶报,后面的情节用不着他了,他只是个引出故事的小人物而已。

引出您正看这个故事的赖三来了!虽然刚刚入冬,但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这个故事里的赖三顶着刺骨寒风,正缩手缩脚地沿着一条大街走过来,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仔细打量着两边店铺。

接连几场大雪让街道变得异常干净,天地间是大片大片的白,他身上的破棉袄已经没剩几朵棉花,鼻涕眼泪冻得此起彼伏往外淌。赖三每走几步就擤一下鼻子,之后顺手往衣服上一擦,破棉袄一个冬天都遭受此等待遇,前襟上已经结了一层油亮的痂。

按照赖三自己的说法,他的职业是帮闲,就是自己有空闲的时候顺便帮人干点小活计的意思。

活计的范围很广泛,出力的比如给人搬搬抬抬;动脑的比如给人当托骗钱;卖脸的比如给死人冒充孝子贤孙哭灵送丧;耍机灵的比如诱骗外乡人到赌场妓院拿抽头,啥活计他都干过。

既然是闲了才干这些,那平时他都忙什么?答案很简单,那就是他都忙着找这些活计。

帮闲也讲档次的,像他这样的,要脸面的都不愿意找他,找他的都给不了几个钱,赖三常年处于忙多闲少的状态。

最近生意尤其不好,自打入了冬,大雪一下,整个城市都似乎被雪冻住了,一切节奏都缓慢下来。没有人修房子,没有人收粮食,没有人挖井,没有能轮到他拿抽头的羊牯赌钱,没有冤大头中仙人跳,甚至整条街一个月来也没有人死。所以赖三己经忙了快一个月了也没能闲下来。

越忙他就越饥肠辘辘,越忙他就越蓬头垢面,半个冬天忙下来,如今摸摸身上的肋骨,自己都觉得硌手,只怕和街边那条垂死的老狗没啥区别了。

没错,这个赖三比别的故事里的赖三还不如,别人是有饭吃的坏人,他是没饭吃的坏人。

街边老常家包子铺的热包子出锅了,蒸汽和香气顿时爆出一团能把人遮起来的白雾,老常拖长声音在雾中吆喝:“哎一新鲜出锅,全肉馅大包子!一咬一嘴油!”

赖三肚子咕噜叫,眼睛骨碌一转,便笑嘻嘻地走了过去:“老板,来个包子!”

老常拨开云雾正待招呼,看清楚赖三一身破烂衣裤,脸上笑容顿时换成怒容:“去去去!叫花子,上别的地方要饭去!”

“哟嗬!”赖三眼睛一瞪,理直气壮道,“你哪只耳朵听见三爷是和你要饭了?爷买你的包子,你不卖?”

老常愣了一下,重新打量赖三,狐疑地问:“我这包子两个铜子一个,你有钱吗?”

赖三摸出两个铜板,递一下又收回来,笑嘻嘻地道:“别人家包子一个子俩,你敢卖俩子一个?买卖可没这么做的。”

老板赔着笑脸打开蒸笼,赖三眼疾手快拿了两个,咬了一口,黑黑的手落在大白包子上,头也不回地跑开了,老板起身去追,却为时已晚。

赖三在街转角嘿嘿一笑,破棉袄里热乎乎的,两个大肉包子烫得他心头妥帖舒服。他掏出一个捧在面前仔细看,深情无限地嗅了一口那香气——多久没吃过肉了?三爷今儿也开开荤!

刚才碗大的包子两口就吃了,那完全是吞下去的,并没有尝出肉的味道,这种吃法怎么对得起肉包子?赖三选了个朝阳的街道,陶醉地闭上眼睛,将包子贴在脸上使劲闻那肉香,实在受不住肚子里的馋虫勾引,这才慢动作张大嘴,就待一口咬落……

突然背后挨了狠狠一推,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耳边响起几声大喝:“别乱动!排成两列,到街边跪好!”紧接着无数只手伸过来,将他扯到街边按着跪下。

赖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惊慌,想要抬头看,脖子刚一直,头上就挨了狠狠的一下:“跪好!”

赖三头被打得剧痛,眼泪都淌了出来,只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见街上无数双腿和脚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裤子和鞋子,显然是一个整齐的队伍,山贼可没有这样整齐的装备,必然是军队。

这些人先将赖三这样在街上走路的人集中,随即将街边摆摊的人也抓过来,命他们跪在路边,最后将民居中的人也拉出来,跪了满满一街,无论是谁,稍有反抗就是当头一下。人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叫声此起彼伏。

赖三跪在地上,俩眼珠骨碌碌乱转,见身边跪着的众人什么装束的都有,明白不是针对自己,心中稍安,好奇心顿起。他把脸巧妙地侧了一点,眼睛斜斜向上翻,一个士兵踢他一下说:“不要乱看!”

赖三叫屈:“大爷!我眼睛天生长得斜,没办法啊!”说罢将眼睛扯得更斜一点’那个士兵瞥了他一眼,也就不理会了。

赖三用眼角余光瞥见又来了一些人,将大匹大匹的白色绸缎挂在街边店铺招牌上,动作极为有素,片刻工夫便将他视线范围内的招牌都用白布盖住了,什么金字招牌红漆招牌通通成了一片素白。赖三暗自嘀咕:难不成是哪家布行的老爷舍布?怎的大冬天舍的都是麻布,还一味都是白色,难怪卖不出去!他心中也知道不是,城东布庄的王老板就跪在他斜前方,头上也给扣了一顶麻布帽子,脸已经吓得和帽子一样惨白。

好不容易等这些人布置完成,马蹄声声,就看见一匹白马在许多士兵的簇拥下平治而来。

“都准备好了吗?”马上人问道,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从赖三这个角度看不见他的长相,只能从他腿上穿的粗麻裤子和毡子鞋没有修饰的毛边上判断他是一身重孝,但是说话的声音却听不出一点悲伤的意味。

“准备好了。”士兵低声回答。

那男子原地停了一会儿,想必是四下看着满意了,不知做了个什么手势,于是便有几个传令兵驶出队伍,在街道上来回平治,大声喊道:“都听着,定西王为国捐躯,英魂不远,郡主扶灵还乡,城中所有人等,一律执子侄礼,跪迎王爷灵柩归乡,有妄动妄言者,立斩!”声音一遍遍传出去,他们反覆重复这几句话。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头上的白帽子,是为定西王披麻戴孝来着。

整个西北三省都是定西王的封地,土地上的人都是定西王的子民,定西王在西北三省,可以像皇帝一样征税征兵,委任官吏,实际上已经无异于国中之国。

然而就算皇上驾崩,也不会强迫全国人为他披麻戴孝,士兵拿着亮晃晃的武器守着,当然也没人敢说个不字。但人群中自以为有些见识的不免暗自腹诽定西王嚣张,这番举动恐怕为子孙后代惹下祸患。

赖三没有这样的见识,也就没有去为定西王的后代操心,不过穿着单薄裤子跪在冰凉的雪地上,倒没少在心裏问候定西王的祖宗。

众人在雪地上跪了许久,扶灵的仪仗队才在肃穆的乐器声中缓缓走来,别人低头不敢看,赖三却不愿意错过这热闹。他斜着眼睛看去,只见领头的是一辆纯白色旅檀车,想必就是郡主乘坐的了。车子后面跟着一个漆黑的巨大棺材,这口棺材由几十个全身缟素的健壮士兵抬着,后面跟着几十个人撒纸钱。

一口棺材走过去,赖三刚想抬头,谁知又是一口漆黑的棺材紧跟着过来,后面同样跟着几十人撒纸钱,这个过去仍然还有,一会儿工夫棺材已经过去了十几个,扶灵的队伍竟然还远远望不到头!似这等漆黑色的大棺材也还不知道有多少个!

赖三倒吸一口冷气,心道:“格老子的!这郡主有几个爹?要用这么多棺材,莫不是全家死光光了?”

他看了一会儿,街上一双双白色的腿脚来来往往,似乎无穷无尽,赖三看得眼花,只好低头不看。

直到众人跪得膝盖酸痛无比,才有士兵招呼众人起身。赖三勉强抬头,见扶灵的队伍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街边店铺招牌上的白布从他面前向两边延伸,不知走出去多远。街上满是人,白色的孝帽子连成一片,一望无际。北风吹过,地上的纸钱打着旋飞起来,几乎遮天蔽日。

每一个人都不禁咋舌惊讶,好大手笔,整个泾州城竟然被活脱脱布置成了大灵赖三许是跪久的缘故,腿脚发麻得让他无法站起来,只得匍匐着身子爬到街边,周围的人见他这个模样,自是大笑了一番。他丢了脸,便不愿意迎着那些饥讽的目光站在当街了,特地转弯抹角走了很远,找了个小巷子钻进去,先在拐角处躲着,看看四周没人了,才从怀里掏出只剩些微温度的包子。

有吃食下肚,这一天又算活过去了!赖三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张开嘴,牙齿轻轻碰上包子皮,就像对待情人一样温柔。正当他要咬下去的时候,偏偏自己好死不死抬了一下头,只那一眼,他就彻底呆住了。

他面前站着一个纯白色的少女,她就像从雪花里变出来的一般,从头到脚,从上到下,都是纯粹的无可挑剔的白。

她的皮肤是如此晶莹剔透,她的眉目是如此如描如画,她的嘴唇润嫩如水,颜色也是浅浅的粉白,和白雪几乎要融为一体。她的风姿气度已经不是美可以形容,直如清谷幽莲,恍若冰宫仙子。赖三几曾见过这么美丽的姑娘?只当自己是在做梦。

她悄无声息,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陋巷里的,与整个晶莹的白雪世界浑然一体,那双澄明清澈的眼睛,正无比专注地看着自己。赖三活了这么大,就没得到过正眼相待,何况是这样一双眼睛?

那少女就在他呆呆的注视下,慢慢走过来,越走越近,这让赖三如在梦境之中,这目光竟让他四肢百骸都没有一点力气,比刚才跪了一个时辰的雪地还让他无法动弹。

他屏着气息,一动不动,只怕呼出一点热气,这个雪一般的姑娘就化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女孩儿靠近,一直靠近身前,看着她毫无顾忌地轻轻贴上自己的身子。

热热的、软软的人体靠在身前,那触感是如此真实,淡淡的幽香飘过,赖三知道这是真的,世界上不会有如此活色生香的梦境。这一刻,只觉得就算这是个狐狸精,他也认了。

那姑娘却没有半分迟疑,一低头,凑近他的胸前,然后一口咬在他手中的包子上。

赖三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即便梦里也没有过这种场景,一个想象都想象不出的绝美少女,穿着洁白的衣裙,沿着素白的街道,走到他面前一竟然只是为了吃他的包子!

直到少女吃第二口,赖三才解了定身法,赶紧一缩手:“哎哎哎……姑娘你……干什么?”

“肉!”少女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又冲赖三的手伸过头去。

“你干什么?你……你不是吧?这包子我……我已经碰过了……”

“肉!”少女眼睛死死盯着包子,眨也不眨。

“我碰过了,有我口水……哎哎哎……姑娘你……你不会吧?这样也吃?”赖三伸长手把包子送到她够不着的地方,另一只手拦着不让少女过去。

“肉!”少女声音无比坚定,仍然只是这一个字。

赖三发现这姑娘眼神执着无比,动作一往无前,和村口破庙里那个痴獃乞丐十分类似。

他试着伸脚绊了一下,那姑娘毫无避让的意思,人已是洋得失去了重心,身子却依旧直奔他手中的包子。

赖三身子一转,让她跌进自己怀中。小姑娘一伸脖子,又在他手中的包子上咬了一大口下去,笑眯咪地咀嚼。赖三终于明白这姑娘原来是脑子有些问题,心裏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发现了这个严重缺陷,这个雪白的姑娘终于不会让他觉得美得窒息了,大概越是好东西越是和自己无关的缘故,赖三其实对好东西的免疫力比一般人要高。这才让他能好好打量这个小姑娘。

一看过去,另一个发现却令他心口扑通扑通乱跳,那少女一低头,耳环随之摇晃,看那耳环的颜色,很可能是银子!

他强忍住心跳,小心地说:“你想吃包子?”

“肉!”少女看都没看他一眼。

“好好,肉!你知不知道,肉是要钱买的……你把你耳朵上这两个……给我,我就给你吃肉,好不好?”

那少女不置可否,赖三将包子在她嘴边试探一下,她立即咬住,精力都放在吃上,赖三小心地摘下她的耳环,放在嘴裏咬了一下——老天’真的是银子!

她几乎靠进赖三的怀里,如此近的距离让赖三有了新的发现,这少女没穿棉衣,她头上戴着一个白色毛茸茸的帽子,穿着白色毛茸茸的貂裘,整个看上去像个小兽。这样的雪地,她一个女孩丝毫不见怕冷畏缩之态。

这种衣料赖三在当铺里见别人当过一次,虽然不记得是叫银狐还是雪貂来着,但总归是很值钱的玩意。尤其这姑娘穿在身上的这件皮货没半点杂色,也没半根粗毛,一水银亮色带着韧性的细绒,比他在当铺里见过的不知好看多少倍,想必更加值钱。而且她帽子底下露出许多首饰,竟然都是银的!

在那时,赖三见过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银子了,他还不知道耳环下面圆形的珍珠比银子更值钱,也不知道全用素白色银子做饰品,那是大户人家戴孝时候的规矩。

他一边尽量控制自己笑得别太贪婪,以免把飞来横财吓跑,一边用自己能做出来的最诱惑的声音说:“呵呵呵呵……乖,跟哥哥回家,我家还有很多肉给你吃!好不好?”

城东,定西王手下文臣之首,王府太史穆延陵府邸中忙碌异常,三进院子里的正厅正房全部腾了出来,布置得很是华丽,显然是有穆大人十分看重的贵客将要上门。

穆府最得力的内宅管事云姑姑,一间间房来回巡视,仔仔细细查了又查,见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才指着桌案上的几个小巧食盒问:“备的是什么点心?新鲜吗?”仆妇田氏回答:“四甜四咸,甜的是青萍、豌豆合欢、冰糖团子、芙蓉玉果,咸的是过千峰、佛前酥、利口酥和花盖龙眼。都是小厨房刚刚准备好的,半个时辰一换。”

云姑姑脸色立时一变:“你作死!利口酥是混了荤油的,郡主还在热孝期,怎么能动荤?”

田氏乃是云姑姑的内侄女,不那么拘束,道:“说是三年孝期,不过现在都是拿着一个月算一年,能守孝三个月就没人说了,这老王爷已经升天大半年了,郡主还在守孝?”

云姑姑摇摇手,低声道:“老王爷是三个月,还有王妃、几个小王爷,还有郡主的叔伯、堂叔伯……三百多口子呢,大半年算什么,这孝有的守呢。”

田氏暗自吐舌头:“亲的守三个月,挂上名的就算只守十天八天,算上去这郡主这辈子也别想吃肉了。”

云姑姑也摇摇头,叹道:“蛮族这次突然攻破固原,越家的人除了郡主,可是一个不剩全杀了,要不是咱们老爷赶去救援,连这最后一点骨血也保不住!唉,可惜留下的是个女娃。定西王祖辈不知道杀了多少蛮族,尸山血海才换来这永世承袭的王位,这才传了六七辈子,香火就断了。”

田氏也跟着唏墟一声,小声道:“姑姑,老爷对郡主这么好,这次特地让大公子披麻戴孝,将郡主一路从固原城接回来,会不会有意让咱们大公子……”

“住口!”云姑姑一瞪眼,吓得田氏赶紧闭嘴,她见四下没人,才压低声音对侄女道,“给你提个醒,一会儿郡主来了你可别乱说乱看的。蛮族破城的时候郡主和最小的幼弟刚好在城外游猎归来,俩孩子就这么眼看着家人的脑袋一个个掉在面前,惊吓过度,全都大病一场,小王子没挺过来,就这么去了,只剩下郡主。不过她高烧太久,救回来之后脑子就有点不清醒了。这些事不用你管,你该怎么伺候就怎么伺候,咱老爷对这小主人,可比对老王爷还尽心,要让他知道下人怠慢了郡主,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田氏赶紧答应:“姑姑,我省得了。”

云姑姑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才转身去别处了,田氏便站在门前恭敬等着,谁知这一站就是三个时辰,直到她眼冒金星也没把郡主等来。田氏实在熬不住,吩咐一个小厮出去打听。

许久那小厮才回来,低声道:“田大娘,你在内宅不知道,出大事了!郡主的车驾两个半时辰之前就进了府,咱夫人和少爷小姐们上前见礼,那排场大的……啧啧!谁知头磕下去半天也没动静,后来老爷实在等不得,自己上前把车帘掀开——你猜怎么着?”

他声音惊惧中带着点兴奋:“车里空空荡荡,根本就没有人,大伙都说,莫不是老王爷成了神,惦记女儿一个人在世上孤单,把她叫去了吧?”

老爷当场就变了脸色,吩咐多说一句就——他竖起手掌在自己脖子上比画一下,吐了吐舌头。

田氏也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合十不止。

随后一整天,城中四门戒严,每一个出城的人都遭受了严格的盘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比天色更加阴沉。

(本书王府官职仿照东汉郡国例子,王府中最高的官职为傅、相各一人,为了日后行文方便,此处改为太傅、太史。穆延陵便是相当于相位的太史。)

甭管官府出了多大的事,也不需要小混子操心。且说赖三兴冲冲回到自己栖身的偏僻窝棚,还没进门,就大声叫起来:“七叔!七叔!快看看,这次我可得着了好东西!”

和他同住的中年乞丐王七并不是赖三亲叔,却是同乡邻居加共同逃难来此的交情。赖三父母死时将孩子托付给他,王七小时候命|根|子被骡子踩过,自己是没可能有后代了,便将这个半大孩子当成亲儿子来疼。多年来两人一直相依为命,一人乞讨一人混钱,彼此帮衬着活到今日,早就比一般的父子更亲了。今儿天气太冷,家里还有些吃剩的干粮,王七染了点风寒,赖三就让他歇着,自己去想饭辙。

王七躺了半日,感觉好多了,闻言精神更是一振,忙道:“小三子,莫不是找到个好活计?要做几天?有十个钱打赏没有?”

“十个钱?哈哈!”赖三的声音异常兴奋,“我的亲叔叔哎,你就睁眼看吧!”

说话间房门挂着的破棉被帘子一掀,一股冷风拥着赖三就进来了,只见他光着上身,下身也只一条破烂单裤,右臂却抱着一个毛茸茸的白色大包衹。

王七见这盛夏里的装束吓了一跳,急道:“三子,你怎么不|穿棉袄,岂不是要活活冻死啊!”说着忙将自己一条破棉被裹在他身上,又在火上热了一口汤给他喝。

“没事!”赖三兴奋地道,“我一路跑回来的,周身都是热气!七叔你快看,这回咱可发了!”说罢四下瞧了瞧,先用心擦干净屋里那唯一的瘸腿方桌,然后才将毛茸茸的包衹铺在上面打开,顿时一层淡淡的光在方桌上升了起来。

王七顿时被闪花了眼睛,乐颠颠凑过来看,那包袱里是一件有白毛的衣服,裏面是个同样毛茸茸的帽子,再仔细瞧,这裏面都是些女人家的首饰,耳环、项链、头钗、珠花、玉镯、玉佩……什么都有,全是一色白,有些看着像是银的,但大部分王七都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做的。

“哇!这是……这些都是银子!真是银子!哇哈哈!发财了!三子,你这是……你偷人家东西了?没人看见吗?”王七惊喜之下又有些害怕。

赖三懒怠一笑:“可没偷,我用两个包子换的。”

如果两个包子能换来这些东西,通街的人都会去开包子铺了。

赖三看着王七脸色,笑起来:“七叔,我这次真是运气,先是得了两个包子,后碰上个小傻子,估计是什么大户人家跑出来的,非要吃我的包子,我拿了她的东西也没白拿,原本想留一个给你呢,看在这些东西的分上,两个大肉包子都叫她吃了!”

他一手抓着棉被比画,将经过好生说了一遍,说起定西王灵柩回乡的排场,不免又啧啧称奇。

末了赖三加了一句:“这个小傻子八成也是叫灵车给冲散了,一时找不到家人,就自己满街混走,却叫我捡了个大便宜!”说着将那包裉一拍,满脸都是得意。

半夜爷俩儿躺在铺上,赖三没了棉袄,头上斜插一朵珠花,搂着那件貂裘就睡了,半夜里几次梦见屋子里起了火,他偏生逃不出去,那火苗就围着他一个烧。眼看就要将他烧成一团枯骨,赖三拼力挣扎醒了过来,觉得被窝里着火一般滚烫,那件貂裘居然就像个火炉子般,热得他汗流滚滚,把棉褥子都沁透了。

他这才晓得自己破棉花伺候惯了的身板受不了貂皮的热度,只得掀开半边通风透气。摸着貂裘雪白的软毛道:“穿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热得老子一身臭汗,我道那起穿皮毛的少爷小姐为啥不让人走近,原来个个都是臭的!”说得有趣,自己笑起来。

第二日赖三选了一对银镯子,穿着王七的破棉袄,寻了家当铺进去典当。

朝奉见这对镯子虽然不重,但胜在手工精细异常,整个镯子用银丝缠成枝干,当中吐出羊脂白玉雕的莲花,或花苞或半吐或全开,小小手镯上二十多朵花,没一朵重样的!且那玉色触手生温,分明是顶好的和田籽料,这个手镯就是一千两银子也没处去买。见赖三怎么看也不似识货的主,许给他十两银子打发了。

赖三喜出望外,他掂量着一对手镯没有二两重,不承想竟然能当出十两银子!上街给自己和王七买了棉袄长衫,之后又买了各式吃食,赖三这辈子没花钱这么痛快过,不知怎么的,有银子在手里,心裏憋得直跳,难受得抓心挠肝。

他回到家中,王七听说一副镯子叫他当了十两银子,正想高兴,又得知十两银子被他花了个干净,心疼得脸颊直跳,道:“三子!你手脚这么散,就是万贯家财也挡不住你糟蹋!”

两人许久没这么痛快地吃喝,二两黄汤下肚,也有些犯晕,不知什么时候胡乱躺在地上稻草堆里睡了过去。

赖三醉倒睡下,梦中果然吹吹打打,好似有个大红花轿抬进来,他上前掀开轿帘,扶了个扭扭捏捏的新娘子下来。然后恍惚间就是拜完天地揭开盖头,赖三心中难免期盼,仔细想看清新娘子的面貌。

然而要梦一个没见过的人哪能看清楚长相?只能随他想象罢了,赖三毕竟是男人,便是做梦也想要个标致的媳妇,梦中人的面貌就向着他见过的最美丽的样子慢慢靠过去,直至变成那雪一般的玲珑少女。

于是新娘子霎时变成一身雪白的衣裙,梦里周遭还是喜堂,四处都是红色,独这个女子一身煞气凛然的纯白,直直地看着他。

赖三虽说在梦中,却也明白两个人并不相配,带着点害羞问她:“你家里人同意吗?”

那少女点头道:“他们都同意我嫁给你,因为你给我吃肉!”

赖三在梦中放下心来,豪爽地拍拍荷包说:“我有钱了,天天让你吃肉!”却也不管那钱是哪里来的,只管舰着脸凑过去笑道,“美人!你要吃鸡肉还是要吃猪肉?”

那少女却露齿一笑,道:“我要吃人肉!”说罢对着他的脸咬了下去!

赖三吓了一跳,拼了命地挣扎起来,然而那少女力气却大得出奇,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口咬下自己半个脑袋,嚼得咯吱响。

那少女狞笑道:“我家里人没有找到我,我现在冻死了!没有人给我肉吃,把你的肉给我吃了吧!”

赖三没命地惨叫,直到被王七在脸上使劲拍。

“三子!三子!快醒醒,这是魇着了!七叔在这儿呢!”

赖三惊叫着醒过来,才知道是做了个梦,他拍了半天小心肝才不害怕了。王七见他没事了,打了个哈欠又重新睡了。

赖三却睡不着了,少女的面貌仿佛清晰可见印在脑子里。他心中好生不安,暗道:“不是真的冻死了吧?”劝自己别瞎想,可偏生无论如何也要想,满脑子都是那张白色的面庞。

坐卧不宁了好一会儿挨到天亮,想和七叔打个招呼,却见王七呼噜声惊天动地,显然一时半刻不会醒来,于是自己悄悄走出去,回到自己将那少女丢下的小巷附近转悠。

夜半,巷子里哪还有什么人,只见他一个人在巷子里“小傻子!小傻子”地乱赖三哆嗦着走,一路上冻死的尸体倒是遇上了两具,都是穿着破烂的老年乞丐,一直找到天快亮了,哪有那个雪花一般洁白的小姑娘?

忽听远处巷子口有人怒斥:“路倒尸!小娼妇,老子今天定要打死你!”然后是拳头着肉的闷响,夹着一个细小的呜咽声,似乎是女子的声音。

赖三心中大力一跳:“莫不是那小傻子?”慌忙几步冲了过去,可见在蒙蒙亮的天色下,巷子里一个高大的黑影正对另一个穿着破烂的瘦小身影拳打脚踢,越离得近那女子的哭声越明显,听着十分像。

赖三顿时急了,远远地就大喝一声:“住手!”伸手在地上胡乱抄起一把雪,握了个雪球衝着黑影狠狠丢过去,人也猛跑到近前。

那黑影头上吃了一雪球,愕然回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脸横肉,相貌凶恶。地上倒着的女子也愣愣地看向赖三,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妇人,眉细眼小,算不上漂亮,却还带着点风情。

这两位赖三却是认识的,王屠户和他的续弦娘子。而王屠户却不认识赖三,恶狠狠地跳起来,几步走近,杀气腾腾地道:“你干什么?”

赖三见认错人了,干笑两声:“呵呵……这个……老兄,大冷天的,好容易找到一个人,我们……我们不如玩雪球吧?”

八岁以后王屠户就没得到过这样的邀请,着实愣了愣,这才怒道:“有病!你找死!”

赖三干笑:“不想玩算了……下次再找你……再见啊……”话音未落,人往后转,飞快地跑了。

身后传来王屠户的怒吼:“敢追到家门口了!那小娼妇骗俺说丢了二十两银子,是不是给你这个小白脸了?奶奶的,你别跑!你等着!老子的杀猪刀呢?”过会儿,远远就听到脚步声急切响起,想是王屠户找到刀追上来了。

赖三一听连自己这种面色都被叫作小白脸了,恐怕王屠户已经气得神志不清,更加夺命狂奔,头也不敢回,跑出好几条街,瞄到一家车马行后巷的大草料堆,立即矮身拱了进去,紧紧藏好,大气也不敢出。

过一会儿,外面刮过一阵旋风,伴随着“偷人的王八蛋,有种别跑!”之类的叫骂声渐渐远去。赖三松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靠,却靠在一个温热的东西上。赖三吓得一跳好远,摸起一根粗柴,壮着胆子叫道:“什么人?你……你出来!你不出来我、我、我打你了啊!”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只见自己身后草料堆里冒出一个沾满稻草的脑袋,对着赖三露出他这两天朝思暮想的脸。可那脸上已经满是黑灰,看着他一会儿,嘴角一弯,给了他一个傻傻的笑脸。

赖三如同被打了一棒子的狗,嗷的一声蹿了过来,将稻草几把扯开,将那小傻子从稻草堆里拔|出|来说:“我的娘啊,可找到你了!”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听

着怎么像叫这个小傻子做娘一般?

那个小傻子还穿着他的破棉袄,从稻草里一出来立刻开始哆嗦。赖三赶紧带着她后退一步,到避风的地方,问:“你这么还在这儿?没回家去?”

只见她表情仍然愣愣的,赖三用手在她眼前晃晃:“喂!你认得我不?”

“肉……”小姑娘终于开口,还轻轻点了点头。

赖三笑道:“你还认识我啊,也没傻透嘛!我说,你家里人没来找你?”

“没有家里人!”小姑娘认真地说。

“怎么会没有家里人?估计这么说你听不懂……”赖三比画着道,“你的亲人,爹?娘?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叔叔大爷三舅?”

他说一句小姑娘就摇一下头,仍旧认真地说:“没有家里人。”

“唉,你可是真傻啊,这么问吧,你住哪里?”

“没有家里人……”翻来覆去,就只有这一句话。

便在这时,赖三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断喝:“好小子!原来你藏在这儿!可叫爷爷逮住你了!”

赖三一惊回头,却见巷子口一暗,一个黑黝黝的宽大身影,手持一尺长的雪亮杀猪刀,旋风般向他冲了过来。却原来是王屠户一路急追找不着人,只得认倒霉回家,谁知顺着原路摸回来一看,却发现那小白脸好生站在个柴火垛旁边,正和另一个人说话。

王屠户打量一下,另一个人身形比赖三还瘦小,又紧握了下手中新磨的杀猪刀,心中底气十足,一声断喝之后冲过来就是一拳砸下。

赖三的反应极快,就势摔倒,嗤的一声从王屠户胯|下钻过,这一拳便落空了。

王屠户急忙转身,赖三已经一个懒驴打滚躲过他身前半丈的危险地带,随即蹿起来撒腿就跑。这一系列对抗挨打的动作都是做熟了的,完全不用思考。

王屠户追了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他高大肥胖的身子远不如赖三灵活,刚刚一顿急追已经十分吃力,眼看那小子如同泥鳅般滑溜,转眼就跑出半条街去。他也不追了,几步转回柴垛,见刚刚和赖三说话的那个人没走,便上前亮起刀,恶狠狠呵斥道:“跑了一个跑不了俩。说!那小子是不是和你一伙的?”

他离近了看,虽然此人一脸乌黑,一身破烂,却能从头发上看出是个年轻的姑娘。白雪的反光下,那姑娘直直地看着他手中雪亮的钢刀,毫无畏惧之色。王屠户愣了一愣,呵斥道:“老子家二十两银子,是不是叫你们偷了去?”

“没有家里人。”小姑娘认真地回答。

“谁问你有没有家里人,我问老子家的银子,是不是叫你们骗走了!”

“没有家里人。”

王屠户怒道:“老子管你有没有家里人,我问你那二十两银子!”

“没有家里人!”

“你不想活了!快说!不然老子劈了你喂狗!”

“没有家里人。”小姑娘摇摇头,“爹没有,娘没有,叔叔伯伯,哥哥弟弟,都是没有,没有家里人!”

“敢情你是专门消遣老子来了!”王屠户勃然大怒,一把抓住她的衣领道,“不给你点厉害,看来你是嘴硬到底了!”

且说赖三一口气跑出两条街,拍着胸口庆幸又一次在战斗中顺利逃脱,却觉得这一次有点不对,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四周找找,顿时想起,平时他都是一个人战斗,这次却是两个,原来将小傻子忘在巷子里了。

这一想顿时惊起一身冷汗,又撒腿跑回来,正看见王屠户一手揪着小傻子,一手抢圆了一刀就要往下砍。赖三情急之下一声怪叫,随即地上随手一抓,握了一个雪团狠狠打了过来。

这一个雪球正中鼻梁,啪的一声然后雪片散开糊了满脸,王屠户身子一歪,当的一声,杀猪刀斜挥向下,贴着小姑娘肩膀斩在巷子边的砖墙上。

那一刀看似来势汹汹,实际上只是吓人,并不是真对着小姑娘身子砍过去的。王屠户虽然凶悍,但随便杀人还是不敢的。其实有没有这个雪球这一刀都会砍偏,但是赖三并不知道,看着雪亮亮的刀锋还是下去了,他不由得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吼叫。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热血从丹田直冲脑顶扑了过来,对着王屠户的脸狠狠抓了一把。

王屠户鼻洼眼角还残留着雪,又被赖三狠狠抓了一下,血顿时就下来了,红的血混着白的雪,在他脸上开了个大酱铺,王屠户直气得七窍生烟,嗷的一声一拳打在赖三头上。

赖三挨了这一下,整只左眼都青了,眼角裂开,鲜血直流。可随即王屠户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身子弯了下去,原来是赖三拼尽全力,一脚狠狠跺在王屠户脚趾头上。

“小傻子,你快跑!”赖三只来得及将小姑娘一推,头发便被怒吼着冲上来的王屠户扯住,随手一个嘴巴就将他打得原地转了几个圈。

赖三嗷嗷叫着冲上去抱住王屠户的腰,试图将他摔倒,然而王屠户身子粗壮,体重抵得上他两个还要多。几番缠斗之下,赖三身上挂了彩,衣服又被撕破了,他躲到一旁。王屠户喘了半天粗气才有力气凑过来,他对着赖三狠狠踹了一脚,赖三惨叫一声,被他踢得翻了个滚,鼻血一滴滴流下来。王屠户又踢了几下实在太累,便停下来转向小姑娘那边。

“老子的刀哪去了?还有你!不把银子交出来,老子把你们俩一锅炖了!”

小姑娘看着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似乎有些害怕的样子,却也不躲不闪,只是傻傻地看着他靠近。

赖三有气无力地叫道:“小傻子!快跑!你快跑!他也没力气了,他追不上你!你快点跑啊!”

“你还有劲说话!打轻了是不是!嗯!”王屠户这时也看出小姑娘脑子不对劲了,估计从她嘴裏问不出什么,于是重新回到赖三身边,一脚踹在赖三肚子上,赖三高声惨叫着滚到一边,嘴边也渗出血来。王屠户怒气难消,追上去接连拳打脚踢。正当他抬脚的那一刻,被赖三找到机会,从他胯|下钻过的同时暴起一跃,正抓住他的命|根|子使劲捏了一把。

王屠户倒地抽搐,赖三摇摇晃晃起来,他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嘴唇肿得扯着整张脸都歪向一边,满脸都是乌青紫红,鼻血一滴滴地流,那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但是他心情却十分好,来到小姑娘身边,嘿嘿笑道:“你这个小傻子,怎么连跑都不会?你说三哥要是打输了,谁护着你?来,跟我一起跑,咱找个地方躲一下。”

那小傻子毫不反抗,乖乖跟着一起跑,速度还不慢。可是大概跑出一炷香时间,赖三手臂一沉,回头见那小姑娘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脸色惨白一片,头上瞬间就大汗淋淋。

这个样子赖三见得多了,一看就是太长时间没吃饭,饿的!他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从自己和她分手到现在三天时间,估计这姑娘什么也没吃过。赖三半抱着她,略一犹豫便拿定主意,还是救人要紧,他又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心裏却有个声音道,即便王屠户追来了,还是救人要紧。抬眼见面前正是个小饭馆,急忙上前大力敲门。

天刚亮,那小饭店还没开门,开店的被赖三粗暴地敲开门,睡眼惺忪还有些迷糊,可一看赖三爷此刻的形象顿时就清醒了,这得叫多少人围住胖揍一顿才能成这样。

“看什么看!”赖三恶声恶气地道,“爷没看路掉坑里了!你管得着吗?”

店家只得装成没看见他的样子道:“客官要吃点什么?荤菜小店有各色鸡肉猪肉,素菜有茄子干豆角干和冬白菜,客官如果想吃鱼,我们也可以代买。”

“不要那些!”赖三道,“有什么现成吃的,快拿些来。”

“现成的只有昨夜的冷馒头……”

“冷馒头就冷馒头,拿碗热水,快些上!”

冷馒头刚刚端上来,那小姑娘立即一手抓了一个,飞快地往口中塞去,嚼也不嚼,便伸着脖子使劲往下咽,前一口还在嘴裏,后一口已经又狠狠咬下,另一只手也不由自主向嘴边凑过去。只看她吃了两口,赖三就知道不好,一把狠狠抱住她,另一只手拼劲,将馒头从她手上夺下来。

赖三不知道,在特别讲宄礼数的世家,回灵头七那七天,一日只有黄昏时分可以吃一餐稀粥,以表示自己心痛亲人,无心饮食。这个小姑娘见他刚好在饭前,也就是说,她并不是三天没吃饭,而是连着七日只吃一餐,加上整四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她在赖三怀中极力挣扎,铆足了劲去够那盘子冷馒头,虚弱的冷汗更是不停地流下来。赖三叫道:“你这样吃会死的!老子见得多了,饿得狠的像你这样吃,个个都死了!不要动!”转头又叫,“店家,先拿两碗米汤来!”

见她还是挣扎,丝毫不爱惜身体,想到她脑子不清楚,想必也听不懂自己说的话,于是便解下腰带,将她两臂胡乱绑住,自己拿个小勺子,把热水吹吹往她口中好在那姑娘还肯喝水,一碗热水下去,更多的虚汗流出来,她的脸色看着更差。

赖三又端起店家送上来的米汤,喂了她一碗米汤。但是四天粒米未进,差不多已经是饥饿的极限,米汤喝进去,只能更加让她清晰地感受难耐的饥饿,她呜咽着看着馒头,吃力地喘着气。

“店家,杀一只鸡。”赖三也被她累得一身大汗喊道,“熬点鸡汤,下一把细面条来!”

见那店家看着他迟迟不把手抽出来,渐渐嘴边带了讥讽,赖三一怒之下,将新买的棉袄脱下来,向桌上一丢:“这件棉衣正好两钱银子买的,顶你的一只鸡!”

赖三脱下棉妖冻得他立即跳了几下。棉袄下面是簇新的雪白内衣,只可惜沾了不少血迹,成衣店的玩意儿尺寸略有些不合适,不过好歹比光着身子好看些。可惜好看代替不了温暖,赖三嘴唇很快就青了。

店家捏起棉袄撇撇嘴又丢下,道:“这恐怕不够,大冷天的,脱了你的衣服,冻出个好歹还说我作孽,客官还是找别家店吧。”

赖三眼睛一瞪:“少啰唆!三爷就看上你这家店了!衣服不够,棉裤爷也脱给你!你要不嫌弃,靴筒子,内衣裤!这全是簇新的!爷就想吃鸡,光腚回去爷也乐意!”说罢站起来作势就解裤带。

开店的见这副流氓做派,就知道遇上个滚刀肉。拦住他道:“哎哎哎!这样吧,这件棉祆买鸡是不成的,我先给你们下两碗鸡蛋细面。烂烂地炖了,点上香油细葱,也不比鸡肉味道差,再给你冲点红糖姜水,浓浓的,多放红糖,下个鸡蛋花进去。驱寒又补身子,正适合您两位,棉袄你先穿着,出门再给我,您看如何?”

这样也算公道了,赖三的棉袄其实是一钱七分银子买的,何况一场大战下来也破得不轻,若是送去当铺,也就给十几二十个铜钱,的确吃不成鸡。

赖三点头答应,也实在是冷,便将棉衣套回去,趁着店家煮面的工夫,又喂小姑娘一碗米汤,然后东拉西扯地和她说话,哄孩子一般小声哄着她,甚至连哄孩子睡觉的儿歌也唱出来了,使尽浑身解数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将精神全部集中在

食物上。

他就这样说着唱着,两碗米汤喂进去,估摸着肠胃润开了,不会有问题了,这才用筷子挑起面条,吹得不烫了递到她嘴边。

谁知这小姑娘刚刚饿得直扑食物,似乎什么也顾不上,此刻面条凑到嘴边了,

却不张口,只是征怔地看着赖三。她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突然眼中泛起一点水光,那点水光快速汇集,转瞬就成了一滴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滑下去,就这么慢慢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惨,开始还是一滴滴下去另一滴才冒出来,现在却是泪水一颗颗不停地涌出来,直如涓涓细流。

“哎呀!”赖三急了,“又没说不给你吃,你哭什么?这不是面条吗?赶快吃啊!你再哭我生气了啊!”说到最后不耐烦起来,声音渐渐加大。然而对着傻子有啥道理好讲?她自然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

而且她又不哭出声,只是咬着牙,任由泪水纷纷滑落。那是一种深沉的、压抑的悲痛,远比号啕大哭更加让人看了难受。

赖三不知怎么的,自己的眼圈也快红了,只能柔声道:“别哭了,小傻子,给你吃,这些都给你吃!这些都给你吃!别哭了,好不好?”

见自己无论怎样说,她的眼泪仍旧是捉对儿滚落。赖三急出了一身汗,忽道:

“别哭啦,三哥这儿有个好曲子,唱给你听,保管你听了高兴……”

话出口顿时就后悔了,他倒是的确会唱不少小曲子,不过在古代好人家的女人不唱曲,赖三会的小曲都是下层妓寨娼寮里听来的,哪有什么好话?

他拣了一首不太下流的,清清嗓子开口唱道:“月儿高,望不见我亲亲到,猛望见窗儿外,花枝影乱摇,低声似指着我名儿叫。双手推窗看……”

好在面前是个傻子,只要他唱出旋律来也就行了,唱的什么傻子是不在乎的。

他清清嗓子,想想这叫什么事啊,自己成哄孩子的奶妈了。对上少女如水的双目,却还是搜肠刮肚,找出一首当地人哄小孩睡觉时经常唱的儿歌。

阿姆种南瓜,南瓜开黄花,花儿开过了,结个大南瓜,阿姆打开看,裏面是个瓜娃娃!

阿姆抱着他,阿姆亲着他。

娃娃快睡吧!

小姑娘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带着一脸赤红紫青的伤,肿着眼睛歪着嘴,难看得像个猪头!却连说带唱,用尽力气要哄着她吃东西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这个样子让她感到心安,还是傻子另有主意,总之她的眼泪慢慢收了回去,张开嘴,将那筷子面条含进嘴裏咀嚼起来。

一碗面前后吃了一个时辰,估计肠胃不会有问题了,赖三这才放心下来,见小姑娘刚刚那一番痛哭,把一脸黑灰哭成唱戏的花脸一般,伸出袖子想给她擦,想起这件棉袄已经是别人的了,便卷起袖子,用雪白的内衣将那张花猫小脸仔细擦了一遍,笑道:“你这是在哪里蹭的哟,足有二两煤灰!包公也没你黑!要不是我这几天从早到晚想的都是你,几乎都没认出来。”

整个袖子都擦黑了,小姑娘的脸蛋才恢复本色,店家端了煮好的姜汤进来,见了她顿时一呆,竟是惊艳得愣住了。

赖三嘿嘿一笑,道:“漂亮吧?我媳妇!”

店家诚心诚意地点头:“漂亮!真是太漂亮了!”

赖三心情大好,得意扬扬地道:“小傻子,跟三哥回家!”

且说王七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身边不见了赖三,以为他又出去要饭打短工去了。心裏暗道:这小子花钱虽然大手大脚,人倒也勤谨,家里放着这么多钱,还不忘了出去找吃食。

正想着,门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房门被咣当一声打开,赖三穿着一身内衣,哆哆嗦嗦地跑了进来。

王七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三子!你的新棉衣呢?”转眼往他脸上一看,更是大惊失色,“天啊!这是哪个天杀的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三子!你没事吧!三子!你还好吧?”

“七叔!你先别着急啊!等我进来和你慢慢说!冻死了,你也快进来吧!”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门外说的,赖三回手伸向外面,拉了一只手进来。

王七的眼睛立刻便落在那只手上了,以至于那人进来很久他都没有办法移开眼睛,他无法想象人的手怎么可以长成这么白,这么好看,也没有什么词可以去形容这种好看。

赖三拉着那个姑娘进来了,说了声:“自己找地方坐!”便一头扎进被窝里,好好哆嗦了一阵才缓过来。

好在前两天他嫌钱烧手,棉衣一买好几件,便又寻了件新的穿上,这才不打摆子一样发抖了。

“三子……这姑娘是……是仙女吧?”王七目瞪口呆,半晌才能说出话来,却又忍不住揉揉眼睛。

赖三打了个喷嚏,道:“就是那个小傻子,真是奇怪了,这都三天了,她家里人真的没找她!我说她家里人也真是,放个傻子在外面,他们就放心?”

小姑娘难描难画的精致面容配上赖三以前那件破烂不堪的肮脏棉袄,让人有给她穿这种衣服简直是犯罪的感觉。赖三从被窝里掏出那件雪白的貂裘,道:“喏,你还是穿这件衣服吧’这个暖和。”

小姑娘却对原本属于自己的衣服毫无感觉,只管笑咪眯地看着墙角潮湿晕开的印子,好像那几个不规则图案有多么好玩一般。

赖三走到她身边道:“来,把这件破衣服脱了,穿这个,这个暖和,听话。”小姑娘依然毫无反应,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他说话。

赖三不耐烦起来,伸手去拉她的破棉袄,谁知那小姑娘却突然叫起来:“不脱衣服!不脱衣服!坏人!”

“你现在又知道不能脱衣服了,那当初我脱你这件皮货的时候你怎么不吭声啊?老子干坏事的时候你看我不像坏人,怎么这会儿想做好事你倒觉得老子是坏人了?这个傻子!”

赖三只是发发牢骚,并没有指望傻子能回答他的话,谁知那小姑娘立即坚定地说了一句:“肉。”

“肉?”

“肉!”小姑娘加重语气,点点头。

“你是说……因为上一次,我给你吃肉,就可以脱你的衣服了?”

这句话大概复杂了,小姑娘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赖三哭笑不得,那一日买的酱肉卤鸭还有剩下的,大冬天也不坏,他便撕了一大块鸭肉,刚要往小姑娘手里递,又想起她肠胃怕她受不了,便小小地撕下一条,在火堆上小心烤热了,这才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接过,张口便十分专注地吃起来,这一次她果然不再反抗,由着他脱下破棉袄,换回华美的貂裘。

旧衣服脱下来,少女特有的芬芳升腾,赖三不由自主去嗔她身上的气息,突然间觉得呼吸急促起来。

乌油油的黑发,衬着素白的面容,唇边油脂染出的一点光亮如同珍珠上的辉光。赖三心中热气翻腾,双眼都微微发红了,他放低声音问道:“我叫什么名字?”

“三哥。”小姑娘立即回答,这是一路上赖三教她说的。

“呵呵……”赖三暧昧地笑起来,“别人叫我三哥,你嘛,你叫我……三哥哥……”语气中说不出的旖旎。

“三哥哥。”

同样的称呼用不同语气说出来,顿时旖旎全无。

“乖,这样说……三哥哥。”

“三……哥哥……”小姑娘模仿他的语调,却有些不得要领。

“三哥哥。”

“三哥……哥?”

“三哥哥……”赖三一遍遍教她。

“三哥哥……”终于她学得似模似样了,那娇媚的语气从她好听的嗓音吐出来,格外销魂蚀骨。

“哎!”赖三大大地答应一声,眉开眼笑。

“再说一遍!”

“三哥哥。”

“再说一遍,乖,再叫一声。”

“三哥哥。”

哎呀呀,赖三眉目如花,笑得真贱!这小声音叫的,赖三觉得自己都化成水了,南流北淌的。

之前赖三听过运河边画舫娘子千岁红送客出来,叫了一声“宋爷,您慢走啊”,嗓音百媚千娇,难以形容。当时那一声曾经把他听得骨绵筋软,站在地上半晌没法挪动,不知几年过去了,梦里还在回味,幻想哪一天能有人也这样叫自己一声。如今按照想象中的教给小姑娘,谁知这小姑娘人长得远比千岁红漂亮,就连声音也软糯得蚀骨销魂,竟然比那画舫娘子还动人一千一万倍。

他心裏痒痒得简直能要命,伸开手臂走过去,贱笑道:“来,让三哥哥抱抱你

哦呵呵呵”

一切的动作到小姑娘面前的时候戛然而止,她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冰雪般清澈,神态如幽兰般高贵,似乎不懂他要做什么,却又像天地万物什么都瞒不过她,但她却毫不在乎。

她毫无保留地向世间展示出雪花才有的美丽和圣洁,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脆弱得如同雪花,一点点热度就会化为乌有。

她便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不躲闪,也不动容。如同不请世事的孩童,又如饱经沧桑的老人。

赖三怔怔地站着,突觉羞愧难当,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心道自己竟然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傻子!简直禽兽不如。

他这样突然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小姑娘仍然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一如既往地纯净,只是瞳孔不易察觉地微微收缩了一下。那一丝本来隐藏得很好的讥讽变成淡淡的惊讶。

“好了,你……歇着吧,我出去一下……”赖三迎着那清澈的目光,逃也似的往外走。

“哎哎……三子!”王七愣了一下追出去,“三子!你怎么回事?这姑娘傻是傻了点,不过人家长得多漂亮啊!再说傻子不要彩礼钱!怎么看都合算!将来生出二来儿子都是一样的,我老王家还缺一个传后的呢,你跑什么啊?”

“我……我……我做不了,我不行……”赖三支吾后退。

王七急得直跺脚说:“啥叫你不行啊,这是个男人就行!你别跑啊。”

赖三连连摇头:“不不,我不行,我真不行……七叔,我得冷静一下!七叔你先帮我照顾……我得出去冷静一下!”说罢转身就跑了出去。

王七愣愣地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叫道:“早点回来!这女娃我帮你照顾!”见赖三一会儿就没影了,嘴边含笑道,“这小子!还害羞起来了。”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赖三才背着一堆不知从谁家柴草垛里偷来的柴火回到家中。还没进门,王七的声音便从屋子里传出来:“他为人其实不坏,就是有点嘴上花。有一次看见个标致的小媳妇街边站着,他故意打小媳妇身边过,嘴裏唱着些不三不四的小调儿,谁知那小媳妇竟是个泼货!二话不说,拔出鞋底子就是一顿猛抽!回头我问他那嘴怎么肿了,他说和女人亲嘴亲的!你说好笑不?”

赖三听见王七正说自己的糗事,颇有些面红耳赤,嗔道:“七叔!你和个傻子说这些干什么。”

“三子回来了!”王七呵呵笑着,“说点你的笑话,也算培养一下感情。这丫头虽然不机灵,倒也还知道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