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昊感觉到她的触碰,转头看她,脸庞白皙如玉,眼睛非常明亮,裏面盛满了赞颂的光芒。那时舞厅喧闹不堪,喧闹嘈杂得好像火车穿过隧道发出的轰鸣,在所有人耳边嗡嗡作响,苏措说话的声音不高,甚至很低,许一昊绝不可能听清她说了什么。但他猜到她的意思,提高声音,说:“是,她从小就开始学跳舞。”
苏措的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你会不会跳?我不会的。”
许一昊只能看到她嘴唇一张一合,明明是在说话,却没有声音发出来,一切感情尚未明了之前,舞厅的灯光变得黯淡;再次明亮的时候,许一昊猛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
她的手很凉很软,仿佛没有骨头;许一昊一握就舍不得放开,他绕过桌子来到她面前,在她耳边轻轻说:“苏措,我教你?”
苏措此时方才醒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近乎愕然地看着许一昊在她面前弯下腰,眉毛斜斜地往鬓角飞,俊美得有点异样。她不动声色地把手从他手心抽出来,微笑,“师兄,你忘记了吗,我脚崴了,肯定没办法跳舞了。”
林铮从舞场上下来,首先就看到了这一幕。坐着的苏措仰头微笑,许一昊双手放在她椅子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姿态,几近拥抱,远非暧昧一词可以形容。
林铮倏然变色。她深知许一昊对女生向来没有热情,对她也是客套居多,可这个苏措却明显不一样。舞厅的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注意到这一幕,一个个吃惊地张大了嘴。可偏偏两位当事人完全不觉得,仿佛除了他们,世界都不存在。
中期考试来到之前,苏措开始忧心忡忡。寝室的几位室友都大眼瞪小眼的,“开什么玩笑?你会被考试难倒?班上学得最好的人不是你又是谁?”
这倒是没错。问题是,苏措数学物理计算机都非常好,可是她的英语却差得多,口语和语法相当糟,上英语课时老师提问,她讷讷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她自己和以前教过她的老师都不明白她英文怎么会烂到这样惨不忍睹的地步,单词只能说认识,语法简直跟她的大脑水火不容。
可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她却接到了让她去参加才艺風采大赛的通知,作为本学院的两名人选之一去参加初选。苏措试图跟院学生会的前辈们理论,可会长大人一脸的老成持重,“苏措同学,不用担心。所谓的才艺大赛,其实就是选美比赛。什么特长都不会也没关系,你上去唱首歌就行了,完全没有难度。这也是学院的荣誉嘛,要知道咱学院多少年没有校内的文娱比赛中出过风头了……”
苏措可不想带上不热爱班级不热爱学院不热爱学校这样三顶大帽子——其实就算是一顶也够她受的——最后为了证明自己是有理想有追求热爱集体的新时代青年,苏措签订了不平等条约黯然离开。
中期考试后的第二天,才艺大赛正式步入正轨。比赛分了三轮,第一轮是个学院选拔三至五个人选;第二轮是全校的预选,选出男女十五名同学;第三轮才是和西大的比赛。
物理学院人少所致,苏措直接跳过了第一轮进入第二轮。苏措从来没有怯场的毛病,但由于对本活动不够热衷,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哪怕到了人山人海的会场,还是无精打采。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睁开眼睛的时候——苏智已经凑到她的跟前,笑嘻嘻地看着她,手里拿着块评委的牌子。
恍惚想起是听人说过,比赛的评委一共十位,两所学校各出一半,西大难道没有人了吗?居然让苏智和陈子嘉来。不顾礼堂里众多女生花痴的眼神,苏措完全不淑女地拉着苏智礼堂的躲角落里,问:“怎么你来当评委也不告诉我?”
苏智怜悯地看着苏措发狂的样子,安抚性地说:“你都不告诉我你参加比赛那我干吗要告诉你我来当评委呢?”
苏措头一次想不到话来跟苏智抬杠,她彻底地被挫败了。
“既然这样,”苏措哀声求他,“那麻烦你和陈子嘉给我打低分吧。”
苏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苏措,慢慢地说:“阿措,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害怕这些活动?站到台上表演,就那么困难?你以为把你的本领藏起来就真的没有了?”
苏措恍若未闻,一步步挪动步子走到后台。礼堂开始有点吵,人陆陆续续地来了。苏措开始不可抑制地头痛。
苏智回到评委席上坐下,陈子嘉问他:“苏措怎么了?脸色很糟。”
“我猜,她的八字跟才艺風采大赛相冲。”苏智回答。
在后台门口,许一昊和一个漂亮女生正在低声谈着什么。在白天看来,林铮穿着灰色大衣,五官非常漂亮,打扮十分精致。她耳朵上的耳钉的价值大致相当于苏措写一个程序的价值。
林铮问苏错:“你表演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只有唱歌了,”苏措说,“最没有难度的。”
“没事没事,”林铮看向许一昊,熟络地开口,“一昊可以给你打高一点,是吧。”
许一昊看着苏措,笑容一点点地浮现在脸上,“好。”
“别,千万别,公平一点就好。”苏措礼貌地笑笑,“我先进去了。”
察觉到许一昊的注视,苏措却不敢看他,实际上,她觉得自己像丢盔弃甲的士兵,在他说出别的话之前,匆忙地一头钻到后台。她是二十几名出场,大概得等一个半小时。她找到自己的位子,拿出电脑开始写程序,恰好地方僻静,来往的人也较少。苏措的战友,物理学院的另一名女生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不停走来走去。
不过僻静不等于安静,还是听得到外面的报幕声,音乐声,经久不息的鼓掌声和叫好声。
苏措劝她:“师姐,既来之则安之。”
她回头看了苏措一眼,她不能被这个大一的新生看扁了,很快镇定下来。
“苏措你在干什么?”林铮走过来,略带惊奇地问,“还在看电脑?真是争分夺秒啊。”
林铮换好了服装,印度式的大花裙子,她腰身手臂纤细柔软,个子也高,看起来奔放妖娆,苏措赞不绝口:“曼尼普利舞,湿婆所创,你肯定惊艳全场。我想不出来第一名舍你其谁。”
“没事。”她笑笑,“借你吉言。”
她走后苏措再次翻开电脑写最后几行程序,她一边调试着程序一边遍听着外面的音乐声,片刻后音乐声再次响起,苏措凝神听了一会,结束时所未有的强烈鼓掌声传来,毫无疑问,表演大获成功。这种舞蹈不容易学得真髓,但是一旦学好,表演起来非常动人,女舞者如同盛开的花中花蕊一般美丽动人。林铮能得到大家的赞赏,不足为怪。
时间临近,苏措到更衣室换上棕色长裙,穿起来很累,但据苏智说,她穿着,当真漂亮之极。
广播里开始叫她的名字。苏措走到台上,出乎意料之外的,她没有听到音乐,也没有人给她话筒。几名幕后人员正把一架钢琴抬到舞台前方,放好曲谱。她隐隐觉得不对劲,脸色发白。她隔着幕布听到主持人说:“参赛者,物理学院苏措;参赛曲目,钢琴独奏,拉赫马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第三篇章选段。”
大红的幕布缓缓拉开,千万双眼睛在看着她。
陈子嘉学钢琴数年,琴艺十分精湛。听完主持人的话之后,他诧异地侧头跟苏智说:“我不知道苏措竟会弹钢琴。不过她怎么想到要弹这么难的曲子?”
苏智摇头,“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刚刚她才说她只是唱歌而已。”
评委席上诸人都在窃窃私语。许一昊越过一名评委,拍一拍苏智,问:“她这么跟你说的,完全没提过弹钢琴?”
“是的。她上初中后都没有弹过钢琴了,小时候的确学过,”苏智说,“说起来她学的东西就多了,钢琴的话,弹简单的曲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复杂的恐怕就不行了。”
许一昊双手用力地摁在桌上,目光定定地看向舞台背后。
礼堂里本来极静,片刻后各种声音鳞次响了起来。苏措却不动,站在舞台中央,脸色惨白地盯着那架钢琴,双手捏在一处,像是有刻苦仇恨一样十指绞得通红通红。她眼睛透亮,裏面写满了恼怒,委屈,愤怒,甚至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所有认识苏措且看得清舞台的人都深感诧异,这么多复杂的情绪谁都从未见过。她站在那里,瘦削的肩头瑟瑟发抖,胸口一起一伏,竟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苏智动容。他想起很小的时候,父母带着她回自己家时她的样子。那时候她的父母也就是自己的叔叔婶婶因车祸双双过世,她不过六七岁,小得可怜,不吭声也不说话地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盒围棋子。
嘘声从人群里响起来,工作人员在舞台两侧挤成堆,做手势,比划动作,就差跳脚。苏措目光往左一挪,有个穿裙子的身影在黑暗处一闪而过,目光里毫不掩饰地写着嘲讽。
没法再等下去了。对全场观众一鞠躬,然后干脆地一转身,带着歇斯底里的决绝。人人都以为她将要离开舞台,可是她却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钢琴,脚步很慢,但是却没有迟疑。灯光落在她的头顶,从发梢流泻至发尾,幽幽地反射着暗红的光泽。
琴声从苏措指尖流出的时候,盘亘在礼堂上空那嗡嗡的噪声戛然而止。旋律起伏跌宕,高低起伏交错,动静交融,时轻柔得如沉思般的吟咏低唱,高时如瀑布一泻千里般痛快果决,好像最顽强的英雄在对抗命运,做无声的呐喊。
一曲终了,她站起来,镇定地、面无表情地退场。
全场掌声雷动,大部分观众不懂得钢琴,但懂音乐。苏措回到后台,对所有人的祝贺之词置若罔闻,她收拾好书包,换掉表演时的长裙,镇定地离开礼堂。
回到寝室已经是那天十点之后,一推门,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杨雪凶巴巴地吼:“我们找了你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图书馆自习室都找了,生怕你出事。你到底去哪了?”
“我没事,出去逛街了。”苏措把手里一个袋子提起来晃一晃,“给你们买的宵夜,都是你们最喜欢吃的。”
吃人手短,杨雪语气缓和了又缓和:“回来就好,给你哥哥打个电话吧。他们都快急疯了。”
苏措嘴角弯弯的,笑容灿烂温暖,“知道了。你们吃吧。我就去打电话。”
“你知不知道你的分数?是第二名呢。不是你哥给你打低分的话,你肯定是第一。你表演完之后,我们本来准备找你祝贺,校电视台的记者也到处找你采访,谁知人影子都不见一个。”卢琳琳满脸兴奋,“苏措你还好意思说你什么都不会,钢琴弹得那么好。我听到陈子嘉师兄说你弹的那个曲子是最难弹的钢琴曲之一,而你前半段你几乎没有出错。”
她说半天发现没人附和,环顾寝室四周,发现苏措又不见了,不由得大惊失色,“苏措呢?苏措呢?”
邓歌一拍卢琳琳的头,“废话那么多,专心吃你的饺子吧,没看见她去走廊打电话了吗?”
苏措正站在走廊里跟苏智比赛谁的声音更大。
苏智大吼:“苏措你下午跑哪里去了?”
苏措说:“我去书店了。”
“怎么不开手机?”
“我手机什么时候开过!”
苏智怒极反笑,“怎么你不开机还有理了?”
“有理没理我都不开机。”苏措撇嘴。
苏措听到陈子嘉在那边劝:“阿措回来就好了。说正经事吧。”
苏智深呼吸几口气,语气平和多了。他问:“让你弹琴,你为什么那样?好像天都要塌了。”
“有人篡改了我的节目,我难道不该生气?”苏措说,“换作是你,会不生气?”
“又没有造成严重后果。”苏智不以为然。
“不是事情的结果,事情的一开始是我被骗被欺负!”
“你被骗被欺负?”苏智“哼”一声,“那你骗了更多人。你不是跟他们说你什么特长都没有?你怎么不追究自己的责任反而怪别人?”
苏措不语,半天后才开口,声音已经小下去很多:“我的确就快忘记了怎么弹琴了,今天比赛的时候,我也是硬着头皮走过去——”
“不要说了,阿措。”不知什么时候,电话那头的人已经变成了陈子嘉,苏措听得他低声叹气,声音温粹好听,“我也学过很多年钢琴。我知道要把《第三钢琴协奏曲》弹好是需要多少时间和什么程度的造诣。你真的以为,你这个借口听起来很有说服力吗?”
“是的,没有说服力,一点说服力都没有,”苏措笑,“师兄,既然不信我,那就别问我原因。”
她首先挂掉电话。
经过比赛的事情,苏措在学院甚至学校算是一炮而红。任谁都知道物理学院的苏措不但学习好,钢琴也弹得非常不错。上普通物理这门课时,因老师点名念到苏措,整个学院的人都回头看她,回头率基本上达到了百分之百。
这都是预料中的事情,同学们的注视苏措还可以坦然承受,可白际霖的注视就有点难以消受了。他点了名,说:“苏措,下课之后留下来。”
一句话说得苏措神经高度紧张。对方是院长,她没那个胆子掉以轻心。
同学们差不多离开后,她小心翼翼地蹭到讲桌前,“白教授——”
白际霖扶一下眼镜,态度温和地说:“不着急吃饭的话,去我实验室一趟。”
“当然不急。”
白际霖的料纳米实验实验室不在物理学院的实验室,在科学实验中心。苏措进校的时候曾经听说过科学实验中心裏的每个实验室都是国家花了巨资的,设备动辄千万,等闲人等是不能随意进出的,当时她心裏很是腹诽了一阵,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踏进这栋传说中的大楼。
科学中心果然看上去就跟别的楼不一样,地上连一点灰尘都没有。当然苏措心裏也明白,没有灰尘是为了防治静电,裏面的设备实在都很宝贝。
“到了。”白际霖停下来。
纳米材料实验室里并不像苏措想象中那样一尘不染,跟科学中心别的地方一样安安静静。相反,裏面很热闹,三个研究生正在裏面为一点什么东西争论不休,吵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有发现白教授跟苏措进屋。他们一边吵,一边说这很多名词,中英文夹杂,专业名词太多,她几乎听不懂。
苏措跟着白际霖走入小办公室。白际霖指了指电脑屏幕。苏措只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是你给仕登公司写的那部分程序?”
“是的,”苏措默一默,说,“朋友介绍给我的兼职,他们要开发一个软件,我负责其中一部分。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这个公司的顾问,前两天才发现你居然是我班上的学生,”白际霖目露赞赏,“难得。学习本来就很忙了,还兼职程序员,坦白说,比计算机系的研究生都强太多了。你期中考试成绩也很好,相对而言,英文差一些。不过,照例说,程序员的英文应该不会很糟。”
苏措笑起来,“白老师,你现在就见到我这个例外?毕竟程序里的英文单词就那么几个,还不涉及语法。再说,我不做内核,只做应用,英文单词只需要利用,不需要理解。”
白际霖语气一转:“苏措,你的档案资料上说,你父母早逝,是在别人家里长大的?”
到底是老师,就算提到这种话题,语气也拿捏得十分恰当,非常坦诚温和。苏措咬着下唇,“不是别人,我的伯父伯母领养了我。”
“那你经济上有困难?为什么不申请助学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