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一过,期末也终于来了。每门科目都已经结束,苏措天天都去十七楼上自习,连实验室也不再踏足。她也从不去找老师解疑,加上回宿舍非常晚,所有人都觉得她就像失踪了一样,想见一面都困难。彼时系里的同学差不多人手一份苏措的笔记,忽然觉得惭愧,想象以前刻意为之的孤立,不由得惭愧起来。
只是苏措依然独来独往,在每堂考试前五分钟到场,每次必最先交卷离开。她背着那只沉甸甸的书包,头发绑成两个马尾垂在耳畔,来去匆匆。她重复着这样的生活,直到熬到考试周最后一天,她照例提前交了卷子,却没回宿舍,重新回到又破又老的十七楼。在这古老的教室里,古老得只剩下木质的地板和桌椅,她忽然不想动了。外面阳光很好,洒满半个教室。她在阳光里坐着,感觉暖洋洋的,仿佛世界都不复存在。
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冬天天黑得特别早,五点多已经看不到光,寒气也随着黑夜的降临肆无忌惮,从窗户里的缝隙涌上来。
苏措背着书包去一食堂吃饭。
前几天下了雪,室外很冷。夜空无云,一轮寒月悬在黑沉沉且一无所有的天空上,孤孤单单,看上去让人感觉更凉了。
时间太晚,食堂里没什么人,也没有剩下什么菜了。大概是为了庆祝新年,食堂布置得非常华丽,中间的空地那里还放了一盆高大的冬青,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彩带,看起来有种难得的喜剧效果。
食堂的大师傅怜悯地看着她,“应该早点来嘛。”
又冷又硬的饭吃到一半,苏措觉得有几个人影挡住了光。
该来的果然挡不住。不过学校这么大,随便出现一下就被人抓到,自己的运气也实在太好了。苏措想,难怪有人说自己很有名。
苏措略微抬个头,微微笑着说了句“你们考完试了吧”,然后低下头继续吃饭。那张苍白脸上的倦色看得苏智既心疼又恼火,他扯着她站起来,“苏措,别这样啊。你都在干什么啊。杨雪说你考完就不见了,我们找了你一个下午!”
仓皇之中站起来,苏措重心不稳,手划过桌面,带着餐盘飞出去,饭菜全砸在了陈子嘉长长的深褐色大衣上。
果然是做什么错什么。苏措叹口气,但是又觉得这几个人脸上啼笑皆非的表情很好笑,就真的笑出来,“这不是我的错。师兄,洗衣费你找苏智要去。”
大衣颜色很深,看不出污迹。陈子嘉瞥一眼衣角,不以为意地笑了。他眼睛里那么亮,像是所有的灯光都陷落进去。苏措心猛地跳了一拍,嘴角笑意一敛。
陈子嘉声音平静,但隐隐有些罕见的责备之意:“苏措你没事就好,不过无论如何,你总该跟我们联系吧。寝室电话找不到,手机打不通,过来找你总说不在。”
“杨雪倒是跟我说过,可是最近考得天昏地暗,总是忘记了。”苏措弯腰把餐具一一拾起来,莞尔一笑说,“苏智,你不是都从我宿舍同学那里知道我的情况了吗,你只要开口问,她们肯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苏智一条眉毛竖起来,眼看着就要发火,被一旁的应晨拉住。她恨恨瞪一眼他,“你好好说话不行啊,又打算发什么脾气。”
苏智的火气降了三分,说了正事:“我买了后天的票回家。”
“哦。好啊。”苏措说,“反正我也没订票。”
他们还没吃饭,几个人就一起去吃火锅。
店里热气腾腾,欢声笑语阵阵。考完试还没回家的同学肯定要来庆祝一番,从心底发出来的笑扩散到脸上,真是让人心裏舒畅胃口奇佳。
四个人点了一大桌子菜,慢吞吞地开始煮菜。苏智抓着她不放,问她的近况如何,这段时间为什么天天关手机,为什么那么晚回宿舍等等。苏措听话地一一回答,可苏智依然怒气不消。
陈子嘉听得无奈,抢过苏智的话,跟苏措聊天:“最近好不好?”
“我很好啊,”苏措笑着问,“师兄,我听说你在一个什么大公司实习,这段几个月也忙吧?”
陈子嘉双手搭在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桌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清脆的声音像在沉吟。他看她,微笑绽开在嘴角,“阿措,我以为你不知道。”
苏措撇嘴,“你粉丝太多了,我想不知道你的事情都难。”
陈子嘉眼皮都没眨,仿佛说的是天气,“原来你还是有点在意我。”
偏偏苏措也镇定,愣是表情都没变,笑容可掬,“当然在意,知道你的消息,这样才能证明我没被时代所淘汰。”
陈子嘉是何许人也,同样的半点不动声色,“我不在乎原因,我只在乎结果。原因太复杂,只有结果才是唯一的,也是最能权衡人的内心。”
苏措费了很大力气才稳住手指的发颤,在陈子嘉灼灼的目光下,若无其事地把菜倒入锅里,重新看他,“如果你要这么想,我不能强求。”
两人的这番话听得苏智应晨暗叫不好,苏智凑过来,“怎么你们要出家了?打禅机?”
苏措好笑,“哥哥,你以为当和尚那么容易?现在当和尚都要考试的。”
说得所有人笑起来,微妙而尴尬的气氛不翼而飞。
一顿火锅吃到晚上九点多,几个人吃饱喝足地从店里出来。应晨最是精神抖擞,提议去唱歌。苏措又饱又困,推辞了说要回去睡觉。见到她眼睛四周的眼圈,也没人忍心再强迫她,只得让她回了寝室。
寝室里黑黝黝,没有人在。卢琳琳和邓歌比她们提前考完,都回了家;杨雪大概是跟男朋友出去玩了。苏措又累又乏,倒上床就沉入睡眠中,甚至梦都没有一个。
睡了不知道多久,她被人推醒。
正是清晨,宿舍没有开灯,微薄的光亮在窗帘后闪烁不停。杨雪的表情看不清楚,但是声音非常清楚。她说:“寝室外有人等你。”
苏措忍住浓浓倦意,爬下床。她瞥到杨雪背着书包站在行李箱旁边,知道她是准备回家。回她家的火车是过路车,总是在极早发车。屋子里一时没人说话,气氛怪异冷清。
杨雪抱着胳膊靠着桌子看着只穿睡衣的苏措,第一次惊觉她是那样瘦,瘦得让人心疼,仿佛连那些衣服的重量都承受不住。她早已后悔跟苏措冷战,但是一直坚持着不先道歉;现在看她那样单薄瘦削依然微笑淡然的样子,一种莫名的情绪忽然就涌了上来,堵得她鼻酸。
她再一次想起每年期末考试时苏措给她补习,有时候还熬通宵不睡的情形;这一年多来每天早上轻声叫她起床,坚持不懈地给她占座;在学生会的工作每次遇到问题麻烦,都会给她出主意,帮她想办法解决。
这学期都结束了,不能再等下去。杨雪调整好复杂的情绪,开了口:“同学们让我谢谢你的笔记。元旦那天大家本来准备叫你回来,可是你走得太快了。这几个星期又不见人,没办法跟你说清楚。他们说很抱歉。”
“没什么。”苏措别开目光,轻轻摇头,“没什么可道歉的。”
“我很对不起你,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哪里还要挑剔什么,”杨雪轻声说,“那天我看了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我才知道是我对你太苛求。”
“其实没关系,真的,”苏措咬着下唇,然后拥抱她,嗓子有点哑,“阿雪,你不用为了这件事情有任何的内疚。我很早就习惯了这样。习惯了,也就没关系了。你的这番话对我来说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我真的非常感激。”
杨雪哽咽。苏措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把她向外送,“回家吧,我倒是愿意跟你说话下去,可火车不等你。祝你新年快乐。”
走出几步,杨雪重新推门说:“刚刚忘记告诉你。等你的是许师兄,昨晚他也来找你,你在睡觉,我就没有叫你。”
空气凉得好像从南极取回来的,可许一昊只穿着一身薄薄的运动服站在外面。苏措朝他走过去,走得近了,能看到他脸颊微微发红,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青郁郁的发梢滴下来。看他的样子,让人忍不住误会春天提前到了。
苏措一愣,随后想起他一直有晨跑的习惯。
许一昊本来的确是在操场跑步,可然后想起苏措,觉得胸口有块东西被触动,径直从操场跑到了学校东面的这片宿舍区。这些事他则是不会诉之于口。他胸口起伏,趋近一步,只是说:“我想跟你谈谈。”苏措就笑,“好。”
冬天很冷,两个人说话都呼出白气。许一昊说话时,眉梢轻轻挑动,长长的睫毛也随之轻轻晃动。他眼睛那么黑亮,苏措不自觉别开了头。
宿舍区外面有一片花园,两个人走到花园里,慢慢散步。这个时候园子里早已经没有什么花了,除了几棵很老且高迎着冬风傲然开花的腊梅树。树上挂着零星的白色雪花,黄色的梅花贴在枝头,散发着让人心旷神怡的香气。
苏措站在树下,微微仰起头,轻轻嗅着花香。
许一昊默默看着她,面前的女孩子立在树下,目光微微挑起落在梅花上,皮肤柔滑好像春|水,嘴角略略带了一丝笑纹。她眼睛那么清澈,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灵气,仿佛这腊梅树也被她感动了,静静地陪她站着,风吹过也不肯动一下,怕惊动了她。他忽然忍不住鼻酸,很多年之后,他还是能想得起这一幕,那个女孩子波澜不惊地站在他身畔,可是笑容和神情却那么的遥远,藏在他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许一昊猛然伸手抓住她的肩头,摁在树上,把她圈在自己怀里。他低着头看她,呼吸不匀。
苏措愣愣看着他,目光起初还是清晰的,带着惊愕,后来迷惑起来,失去焦距。她手指动了几下,手臂缓缓地抬起来,掌心就贴到许一昊的脸颊上,停住了。她的手凉得像是冰雪。
许一昊反手握住她的,觉得心裏某个角落的开关哗啦一下被打开,溢满了温暖的感觉。他俯身吻她。
苏措陡然醒悟,她迅速别开脸,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下闪到腊梅树冠外。她动作那么块,许一昊根本来不及抓住。
“好冷,我回去宿舍了。”苏措眉目不动地说完,头也不回地掉头离开。
许一昊几步奔过去,拦住她的去路。他肩头微微颤抖,脸色难看之极,却强自镇定,“你还认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苏智让我给你时间不要逼你。这两三个月,我没有见你,我给你发邮件,可你一封都没有回复!”
清晨的校园本来就寂静,加上放假,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附近树上残留的雪块落到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苏措轻轻摇头,露出惯有的笑容,“那是我的错。”
“这哪里是对错的问题,我只问你,”许一昊眼里像谁放了一把火,说话时嗓子沙哑,“你从来没给我机会,一次都没有。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你才接受我,让你喜欢我就那么难吗?”
“师兄,是我不对,我给了你错觉,你原谅我。”苏措低下头,眼睛被头发挡住了。
许一昊又愤怒又忧心,英俊的脸阴沉得好像下雪前的天气。可是看到苏措瘦削的肩头和零乱的头发,他忽然于心不忍,声音不自觉地降低。
“是错觉?你说你不会下围棋,你不会弹琴,这些也是我的错觉?”许一昊苦涩地一笑,“你的心病还要瞒着多少人?是你父母早逝的原因让你这么多年都在壳里生活。这些痛苦的事情,都过去了啊。”
苏措浑身上下不停发抖,冷汗淋漓,本来就苍白的脸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紧抿,还是看得出在轻轻颤抖。她后退数步,童年时经历过的极度的恐惧铺天盖地地再次袭来。
话音一落许一昊已经开始后悔,他去扶苏措,可是却被她踉踉跄跄躲开。
站稳后苏措恢复镇定,她站在许一昊几米外的地方,一字一句地说:“师兄,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
她声音并不算高,还是一样清悦动人,可是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扎进许一昊的心裏。许一昊双手插到衣兜里,冷着眉头听苏措讲出这番话,眼睛里是极度的不可置信,他知道四两拨千斤地把事情处理掉是苏措的拿手好戏,可是怎么也没能料到她还是用这个法子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全都交代了。
苏措欠欠身离开。走出两步后她说:“许师兄你回家吧。穿这么少,会着凉的。”
她脚步一刻不停,没有回头,也不知道许一昊听到了没有。
每踏一步,多年前的惨痛经历就在她脑海浮现一遍。汽车油箱爆炸声,引擎破损的剧烈声响,冲天的火焰在她面前升腾而起,父母鲜血浇灌成的血泊,到处都是东倒西歪毫无生命气息的残肢断臂。耳朵都要炸开了。
她回到宿舍继续睡觉,却再也睡不着。
第二天她跟苏智上了火车回家。陈子嘉送他们到火车站,应晨因为家里有事没有来送他们。苏智心有牵挂,总是朝广场看,其实广场上拥堵不堪,数千人来来往往,哪里能把一个人看得真切。
苏措笑话他:“想念我嫂子了?这才多久不见呢。”
一旁的陈子嘉递过苏措的行李,轻轻说:“喜欢一个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想念才是奇怪。”
苏智瞪一眼妹妹,抽出一只手点点她的额角,完全没好气,“陈子嘉你跟她说这些也没用。她又没谈过恋爱,当然不会知道。不知道她现在心裏还在看谁的笑话呢。”
“是吗?”陈子嘉问她。
“啊,我怎么可能看苏智的笑话?他老喜欢诋毁我你还不知道吗?”苏措接过行李,对陈子嘉说,“当然本姑娘大人大量不跟他计较。我心系天下,只盼所有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子嘉微微一笑,说:“所有人都终成眷属,你怎么办?”
话音一落,可是广播忽然在几个人耳边炸开,苏措只看到他开口,至于内容,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看到苏智恋恋不舍的目光,苏措推着他朝入站口走,“好了好了,别看了。你真想见她,让她过完年来玩吧。”
年后几天,应晨在苏措的邀请下真的来了。
最高兴的当然是苏智的父母。应晨有着一种大气的漂亮,言语得体,礼貌,让人很亲近,很得长辈的欢心。做爹妈的看到儿子找了这么漂亮大方的姑娘回来,都乐开花,待客周到之极,两兄妹临走的前一天,所有亲戚都来送行。
饭后应晨深刻地感慨:“我不知道你家亲戚这么多。”
苏智往自己脸上贴金,“要放在古代,我们苏家也是本地的名门望族的。”
应晨叹口气,“你们家过年,比我家热闹多了。”
“那你以后每年就来我家过年好了,”苏智笑得诡秘,“反正苏家的儿媳妇是跑不了了。”
应晨难得地脸红,瞪眼,“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
两个人正在宽大的阳台上,靠坐在沙发上聊天,大家都很知趣地不来打扰。两人说着说着目光就转到了客厅。那里最引人注意的就是苏措和那些亲戚家孩子们,他们玩得嘻嘻哈哈不亦乐乎,现在又带着他们折纸,然后三下五除二就折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分散发给众人。她玩得那么很高兴,丝毫没注意到阳台外面正在发生着一场关于她的谈话。
“你看她,哪一点看上去都不像是心理有阴影的。那么开朗活泼,说一个笑话能把一家人无论老少都逗乐,跟我们那些麻烦的弟弟妹妹侄子侄女也处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