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愿望(1 / 2)

君子一诺 皎皎 5078 字 2个月前

晨光微露,苏措叫醒杨雪去上自习。吃完早饭后,两人在食堂门口分道扬镳。杨雪现在为了考研几乎丢掉了半条命,整个暑假除了上课都待在自习室复习,苏措则去了实验室。

虽然时间很早,苏措到科学中心四层的时候,还是照例看到这个项目的领头人赵教授的办公室亮起了灯。

赵教授她是科学院院士,在高能物理和原子物理上成就极高,也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女院士之一。除了苏措,她是待在实验室最久的人。她年近七十,头发白了大半,但思维灵活得像年轻人。她不是华大的教授,在西部一个研究院工作,只是因为这个项目而回到华大。

她不喜欢说话,非常严厉,对待工作一丝不苟,出一点错就要全部推翻重来,所以有时候显得不近人情。苏措并不喜欢听人闲言闲语,可也渐渐听到传言说她年轻时曾经结过婚,后来因为太专注科学忽略家庭,丈夫到了癌症晚期都不知道,去世的时候也在外地没有回去;从那之后,儿子就不肯认这个母亲。几乎是众叛亲离,几十年来一直如此。

可是她却非常偏爱苏措。偏爱得所有人都知道,不过也没人奇怪,在大家心目中,苏措的确是值得特别看重的。

刚刚坐下不久,苏措就给叫到了她的办公室。苏措极其尊敬她,毕恭毕敬地站着。

她从镜片后看着苏措,说:“要不要当我的研究生?”

苏措疑心自己听错。赵教授好几年没带过硕士研究生了,手下只有几个博士。悄悄地打量她的神色,苏措终于确信她刚刚是说出了这句话,当下真是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拉着她写下字据永不反悔。

“太好了太好了。”苏措几乎是跳起来,笑容溢满了嘴角和眼底,脸庞皎洁如月。

赵教授也笑了,缓缓说:“不过,你知道的,研究所在西部,以后会很辛苦。”

“我不怕的。”苏措的眼睛熠熠发亮。那个研究所本来就是她心心念念打算考的,如今既然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实在是意外的惊喜。

赵教授被苏措的笑容感染,微笑着点点头,她没有看错人。那样的精神,那样的勇气,仿佛是四五十年前的自己,对自己所热爱的科学有着一种不顾一切奋发向上的决裂,有着一种信仰般的热情。这样的人会做出成就的。

“嗯。”赵教授低着头看手里的一叠实验数据,露出花白的头发,“对了,昨天你们校长问了我关于你的情况。”

苏措左眼皮开始跳,“是许校长吗?”

“是啊,不过就是随便问了几句。”赵教授有点疑惑地说。像华大这样国内顶尖的大学,大学校长早就不仅仅是一校之长这样简单了。每天除了开会就是处理事情,会特地问起学校里一个小小的本科生,这种事情简直没法相信。

苏措心裏一阵疙瘩。怎么算她也只在医院碰到过许校长一次,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可是他为什么还会记得她?

好在赵教授没有再说下去。她年纪很大,置身科学又太久,对除了物理之外的事情并不太关心,也就是想起来而顺嘴这么一提而已。

中午的时候苏措请了假,提前离开了实验室去到机场,那时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天气炎热,蝉仿佛都不叫了。苏智和陈子嘉都是今天出国。她这几天并没有避开,可是他们仿佛销声匿迹了一样,就连要走也没给她个电话。

苏措不知道具体的起飞时间,到了机场一看,才知道飞机是晚上六点和八点起飞,她来得还是太早了。

首都机场是国内最大的机场,差不多每分钟都有飞机降落和起飞。苏措在国际机场候机厅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翻开随身带来的书。她身边坐着一群不知道哪个国家来的游客,声音很高地交谈,说着苏措完全听不懂的陌生语言。

那本书看第三遍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他们走进了大厅。

相送的人倒是不多,是陈子嘉和应晨的长辈。至少对应晨和陈子嘉而言,出国是常事,国外也都有亲人在,出去了也不会陌生。

只是没有苏智。他们托运完了行李后隔开了分别叙话,苏智给暂时冷落到了一旁。苏措知道,他们所有的亲人都没有来。她站起来,悄悄拉着他来到大厅的另一边。

苏智压根没想到苏措会来,愕然地看着她。那晚上的事情犹在眼前,他一下子不知道从何开始说起。

“居然都不告诉我你今天几点的飞机。”苏措哼一声,“我起码在机场等了三个钟头。”

苏智苦笑,“我怕你不愿意见我……而我也不敢见你。”

几天不见,他头发长了一些,盖住了半个耳朵。苏措帮他理一理鬓角上的尘埃,依然笑着,声音不自然地低了:“你是我的哥哥啊,小的时候带我钻狗洞玩泥巴的事情我一点都没忘。有年回乡带着我去人家果园偷桔子,害得我被狗咬。”

“那只狗好像挺大的,比我们矮不了多少。”苏智评论说。

“还好意思说,”苏措瞪一眼他,“所以我到现在都不喜欢狗。”

苏智展开双臂,像小时候一样拥抱着她,“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

他想,时间流水,他们比小时候长高长大了,如今有了各自的生活。其中的艰难困苦,哪里又能道给外人听?从小到大,苏措跟别人的妹妹都不一样。不会撒娇,不会粘着哥哥,不会找哥哥帮忙。她甚至从来不惹麻烦。苏智很小的时候曾经设想过苏措可怜巴巴地找他帮忙,而他则是非常男子汉大气概地去保护她的场景,可惜那种情节从来没出现过。

来往的行人以为这一对是情侣,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等他松开手后,苏措从书包里拿出两份纸卷递过去给他,笑着说:“你们要走了,我也没什么可送的。这一份送给你跟应师姐,这一份送给陈师兄。大学三年,我麻烦他很多次,聊表一下心意。哦,我走了之后再看吧。”

“是什么?”苏智沉吟说,“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苏措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哥哥,我累了。”

说完她展颜一笑,握一握他的手,跟着刚刚下机的人群离开。她穿着浅棕色的长裙,消失在绚烂的夕阳中。

苏智回到大厅中央的时候,陈子嘉和应晨正在找他。本来是准备告诉他应该通过海关,在看到他手里拿着纸卷时,应晨改变了主意,问:“这是什么?”

“刚刚阿措来过,说送给我们的。”边说着,他把其中一张给了陈子嘉。

“阿措来过?”陈子嘉浑身一颤,匆忙地环顾四周,他多想在离开前再看她一眼。即使他视力绝佳,可也看不到半个人影。

应晨解开系着纸卷的红线,把长长一张宣纸平铺展开,约有一米长,纸上用方方正正的颜体誊写了诗经中的一首,字迹筋骨十足。她低声念了几句出来:“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陈子嘉摊开宣纸,那张纸一米见方,三个各自执一端才可窥得全貌。上面同样是一首器宇轩昂的古诗:城头画角三四声,匣里宝刀昼夜鸣。意气能甘万里去,辛勤判作一年行。字体雄浑不失灵动,引得过往乘客纷纷驻足观看。陈子嘉目光移动到落款,那里题着,挚友苏措赠。

“难得她想起这门手艺,我都差点忘记她学过的,”苏智摇头苦笑,“本以为她既然学了物理,书法什么的早忘得干干净净了。”

“我看不出字的好坏,但真的写得很好,”应晨审度着题诗,感慨地说,“阿措什么时候写的字呢?肯定费了好几天的工夫。”

陈子嘉默默看着那幅字,眼眶一酸。他无从说话,只能选择沉默。他小心翼翼地把画重新卷好,放到贴身的衣兜里,感觉到怀里的墨香轻轻溢出来。

升到大四后,苏措的生活过得如一潭水,毫无波澜;当然,其实人人都过得毫无波澜,考研的考研,出国的出国,保研的过着跟猪一样的生活,反正都是过得面目惨淡,无精打采。苏智走后,她也不再去西大玩,更是校门都不出;平时找她的电话也几乎没有了。苏智最初还打了几个电话回来问问,半个月后也不常打了,要说什么都是在网上几句话言简意赅地说完,发些非常漂亮的照片回来让杨雪她们羡慕嫉妒得两眼发光。

开学前几天苏措陆陆续续从同学那里听说米诗临时决定也出国留学,去的是跟陈子嘉一个国家的,也是不错的大学。大家惊诧米诗家原来这样有钱有权时也不住感慨,谁说世界上没有比翼双飞这回事情的?看人家,说走就走,多么干脆利落,根本不给“出国即分手”这种说法任何的机会。

开学之后不久,新生也陆续报名了。苏措在团委老师的要求下和其他两名大三的学生去给新生作报告。大教室里那些年轻的面孔叫苏措不甚感慨。不过苏措私心也觉得很有成就感,听到新生们毕恭毕敬地叫师姐,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极大欣慰。

大四上学期基本上是所有考研学生的噩梦。苏措是真的体会到了。邓歌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闲得人都懒了,除了睡觉上课就是上政治论坛灌水,在网上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还时不时地跑出去见个把网友;卢琳琳也打算考研,跟杨雪一样上自习上得天昏地暗面目无光,有时候比苏措回来得还要晚。

因为保研的缘故,苏措这段时间除了出没实验室还时常出没院办,填着一大堆的申请表格等等。如果是保送本校,绝不会这么麻烦;每个学院都打算把好学生留住,自然不会愿意放人,可是保送外校的手续非常繁琐,时不时地还给老师叫去谈话,苏措给郁闷得达到焦头烂额的程度。尤其在她知道白际霖也要找她去谈话的时候,头一下子大了数倍。

白际霖压根就没想到苏措不在华大上研而去西部那所研究水平和艰苦条件同样闻名的研究院。他一席话劝得是深入肺腑,苏措一字不拉地听着他说出的每句话,感慨万千,最后说:“高中的时候,我读过一本书,讲那些老一辈的科学家在国家成立早期的艰苦工作。他们都有自己的专业,但是为了国家的任务,说了一句愿以身许国,义不容辞地到了最艰苦的地方,大部分人默默工作到去世,许多年都没有人知道,他们也不在乎。”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可是这些话就那么顺理成章地从嘴裏跑了出来,简直不受她的控制。

看到苏措说话时那坚定的神情,白际霖想起很久以前也曾经教过这样的一个学生,有着跟她相似的倔强神情和追求。他知道说什么也是白搭,苦笑着叹口气:“你既然坚持,那我给你写推荐信吧。”

那晚上苏措回到寝室,所有人难得地都提早回来,关了灯,也没人开电脑,躺在床上隔着蚊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卢琳琳憧憬着说:“如果我跟杨雪考上了研,以后咱们四个还是一样在一个学校,虽然不是一个寝室,但还是一栋宿舍楼里,多好啊。”

这番话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和感慨。每个人的情绪得溶解到了黑暗的空气里,平时未必会说的话现在说起来仿佛成了顺理成章。

听到她们在想象上研之后的生活,苏措轻轻咳了一声,说:“本来想晚一点告诉你们,但还是要说的。我不在本校上研了。”

寝室里空气仿佛晃动了一下,得到了意料之内的费解和寂静。

“去哪里?”杨雪问。

说了地方,卢琳琳叫出来:“咱们学校的物理研究院在国内已经算是最好的几所之一了,你用得着跑那么远去吃那份苦?”

“可不是,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邓歌叹口气,“我怎么从来看不懂你?”

空气粘成了糖浆,凝重起来。

杨雪重重叹气,“苏措,难怪你考了工程物理。我才知道,你一直是理想主义者啊。”

苏措抱着被子嘿嘿笑,“理想主义者啊,听起来倒是蛮有趣的。”

“我们比较起来,感觉真惭愧。”

苏措很有气概地挥挥手,挥完才想起黑暗中没人看得见,不觉笑了,“不用惭愧,真的,你们有父母,有不能辜负和需要照顾的人,情况跟我不一样。我还有个哥哥,他可以负担起长辈的期望。因此,我可以为了某种精神和理想负责到底。反正人活着,是需要点精神的。你们是责任,而我只好抓住这个不放了。”每个人都在静谧中思考。苏措方才想起自己的话使得寝室的气氛低沉无比,笑着缓和气氛:“我就是随便感慨一下,哲学看多了留下的弊病,不由自主地想远了。”

然后话题就给扯到人生和理想上,每个人谈兴都很高,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内涵丰富,一直聊到了半夜。如果有人在寝室的某角落旁听,那么一定会感慨,谁说学理工的女孩子文科不好的?那完全是不负责任的瞎说。

所有人都走后,寒冷的冬季和考试接踵而来。

大四下学期开学不久,大部分人一边等着研究生成绩,一边也有人开始准备找工作或者去找个单位实习。苏措跟着系里一位在原子能领域颇有建树的教授做毕业设计,这位教授是曾经给他们上过课,对苏措的印象极深,交给她最难的课题,几乎是硕士论文的难度。上研后苏措才得知带她毕业论文的老师也是曾是赵教授的学生,在这种角度说起来,她跟自己以前的老师居然出自同门,当下有点哭笑不得。不过后来也习惯了,学术界的事情,有时候也跟武侠小说里的奇怪的门派差不多,按资排辈,乱成一团。

苏措的毕业论文涉及到其他好几门课程,本科时没有学过的论文,她天天钻进图书馆看书做题,每天都是一开馆就进去,闭馆才离开。在图书馆待久了,每天又坐固定的位子,苏措总是能遇到有人找她搭讪或者悄悄递来小纸条,引得杨雪不住羡慕。

三月底,考研成绩终于下来了。卢琳琳和杨雪都拿到了不错的分数,为此她们出去大吃了一顿以示庆祝,因为喝多了,最后互相搀扶着才回到宿舍。那晚没有月亮,繁星满天逼近大地,摇摇欲坠,街灯把整个城市照得通亮,四个女生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影子给扯得又长又瘦,零零碎碎。那个晚上苏措印象极深,毕业若干年后她们每次再一碰面,依然会谈起那个半明半昧的夜晚。

四月中旬,苏措独自去了研究院面试。

这是她第一次来西北的这座城市。研究院坐落在一个小城市旁边,离省会大约有七八十公里。虽然刚坐了十余个小时的火车,可是她居然一点也不累,搭乘公车来到城市另一端的汽车总站。赵教授告诉过她会有人来这裏接她。苏措坐在车站,静静看了会爬到顶头了却不是很透亮的阳光,然后低下头,发现车站里来来往往的人面孔都是陌生的,不由得念了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

“谁说阳关外没有故人的?”忽然她听到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把声音却是笑吟吟的。

愕然地一侧头,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时不知道是惊讶多一点还是喜悦多一点,“邵师兄?”

“小师妹,是我啊,我来接你。”邵炜眉飞色舞,“有没有一点意外?”

“怎么是你来接我?”苏措傻傻地问。

他一把拿过苏措的背包背到自己身上,撇一下嘴,“我来不好?免得你感慨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苏措不出声地笑一笑,任凭他拿过自己的背包。的确感觉很好,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下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确实非常温暖。

“你坐一下,我去买车票。”

坐在没有多少人的客车上,苏措深深感慨,她想起他毕业的时候说过自己去某个研究所,想不到也是来了这裏,可见缘分的确是玄妙的东西。她侧头看邵炜,两年不见,他确实有了变化,那种变化和西部的风沙显然无关,而是眉宇间多了某种可称之为稳沉的气度。年轻的面孔上是不应该有这种气度的,那需要大量生活和责任的打磨塑造才能成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