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四天之后离开了那个小山村。蔡玉带着学生们送他们到了村口。他们一走三回头,直到那个远处校舍和身影统统消失在晨光之中。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一辈子都在山村度过;总有那么一些人,一生都在与孩子们打交道。山高水远,外面的世界多么繁华与他们毫无干系,对他们来说,那些都如浮云。
下山的过程快多了。山里的路都是人一步步地踩出来的,如蛇一样弯弯曲曲。邵炜停住脚步,微微叠起眉头,“还有多少这样的小学?”
苏措知道他已经开始估算,于是说:“你不要告诉我数字。只是,能帮一个是一个。”
“你说得对。”邵炜笑道,“好像你说的话总是有道理。”
苏措满意地斜他一眼。
回到研究所里,又开始忙碌起各种事情。一批博士研究生毕业了,定向培育的大都留在了研究所,剩下的人都要离开;同是赵教授研究生的两位师兄也要从院里的博士后流动站离开,去国内最大的两个城市工作。然后连续好几天,都是送别饭,倒也没什么离愁别绪,就是吃饭吃到消化不良。
最后那顿饭的时候,阴雨连绵,大家都有点伤感。一位师兄拍了拍苏措,叹口气说:“我们走了之后,你就是赵教授唯一还在身边的学生,也是最后一个学生了。其实她人很好,就是太严厉,对我们严,对自己更严……”
日子临近夏天,赵教授对苏措是越来越严,不但半点假期也不给,更直接交给她一个关于核核碰撞的论文,因为课题选得偏又难,不要说研究所能帮得上她忙的人不多,就在国内都没有几个人做这件事情,可以参考的书几乎没有;苏措在漫长的半年时间里每天都只能睡四五个小时,黑着个眼圈看国外所有相关的论文;这段时间下来,她写满了三本打印纸。大家对她寄予莫大同情,私下觉得赵教授太不近人情。
这还只是这篇论文的理论基础部分,几乎相当于学了一门从未涉足的新课。苏措把这段时间学习到的东西整理成了一份五十页的文档,检查数次后,她拿到实验室楼下赵教授的办公室去。办公室没有开灯,黑压压一片,门是虚掩的,苏措见敲门也没有反应,就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屋。
一进屋就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脚,苏措踉跄了几步最后扶着门站定,手搭到了电灯开关附近。灯亮起来后,她看到脚边的地上有个小小的空药瓶。苏措认识的药极少,可偏偏这种药她却是认识的。她握着药瓶,盯着上面的字,浑身开始发抖,那种发颤的感觉每到一处,那一处就不再是她的。
茫然地回到实验室,苏措坐在电脑前发呆。不晓得出神多久,她终于看到邵炜靠在实验室门口看着她笑,“都十一点了,怎么还在忙?”
苏措跟他招呼:“师兄你回来了?”
算起来已经有四五个月没看到他了,这几个月邵炜和另一位教授写的论文在国内外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他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国家数学中心,同时忙着出席会议,接收其余数学家的疑问。他看上去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我听说这段时间赵教授把你折磨得不**形,”邵炜毫不避讳,上上下下地看着她,仿佛要找出什么“不**形”的证据来。
“没有啊。”苏措斜他一眼,“谁瞎说的。赵老师对我很好。”
“数学上遇到问题,为什么不找我?”邵炜一抬下巴。
本来苏措正在关电脑收拾桌子,此时她抬起头,略带笑意地看他,“我的数学不比你差多少的。不说我的事了,师兄你怎么样?是不是得到赞誉无数?虽然我并不太懂黎曼几何,可当时我就说这篇文章会轰动的。十年磨一剑啊。”
两个人踩着月色走回宿舍,邵炜讲着这段时间的经历和认识的人,他极能说,而且只挑有趣的讲,声音伴着月光分外动人。苏措忍住倦意听着他的叙述,时不时地提几个问题。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皆是表情暧昧地同他们招呼。
苏措上楼前,邵炜忽然叫住她。
“什么?”苏措诧异地回头,一时不察,疲惫没有藏好,让邵炜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有些愕然:她怎么能累成这个样子?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本来想说的话题也不可能再提及,于是他对她挥手,示意她上楼,“没什么事情,你好好休息。”
苏措点点头回了宿舍,那晚是她几个月睡得最早的一天,可是梦境光怪陆离,她一次次地被梦魇惊醒过来,然后陷入疲惫再睡,再醒。
第二天苏措把那些文章送到赵教授的家里,让她看看文章是否需要再次补充。赵教授说起话来满头银发微微晃动;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头发全部都白了?她竟然都不知道。
“很好。小苏,我放你两个星期的假。”赵教授说。
苏措终于回神,那满头白发让她觉得刺眼。她把攥在手里的空药瓶放到她的书桌上,轻声说:“教授,昨天我捡到这个。”
赵教授的眼睛不太好,一时没看清上面的字,就问:“什么?”
“您去医院吧。”苏措又悲又急,低声说,“您去医院吧,好吗?”
一旦老去,就很少有什么事情能使他们吃惊,赵教授也是。她取下老花镜后终于看清楚药瓶上的字,又看到苏措几乎是在恳求的目光,继而露出个难得的笑容,“人老了就会病,我也老了,去了医院也没有用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小苏,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事情也都能看开了。”
苏措并不常来她家,因为她总在实验室,找起来也方便。此时她环顾四周,这个房间里还是一样冷清,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和一箱子一箱子的书,别的什么都没有。以赵教授这样级别的专家学者,国家给予的待遇应该是很好的,可是她还仿佛生活在几十年前。她是怎么过来的?没人知道。苏措鼻尖开始发酸。
“你有了心理准备,也好,”赵教授点头,“这篇文章写完后,就是你的博士论文。”
掩上门的那瞬间苏措心力交瘁。她从门缝里看到她的身影,微微有些佝偻,伏案写着什么,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中轻轻晃动,阳光落在她的老花镜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也挡住了她的目光。
当天下午苏措就背着书和电脑笔记本,离开了研究所。她再次去了齐家屯小学,因为太忙,她有一段时间没跟蔡玉联系,现在才知道,今年入学的小学生比往年多了十来个,蔡玉已经忙得生了病,人急速地瘦下去一大圈。
那天晚上,两个人坐在床上聊天。苏措问她:“支教的大学生还没来?”
蔡玉苦笑,“应该八月底到的,可是现在都十月中了,还没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刚刚有空,这半个月你歇一下,我来代课。对不起,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苏措有心说笑,“你要是不怕我教不好孩子的话。”
灯光很暗,蔡玉的脸庞流动着莫名的苍凉,“你开什么玩笑,你是华大的大学生,现在念博士,水平比我不知道高到了哪里;我就是高中毕业……当年我的成绩已经是学校最好的,可也不过刚上了重点线,华大对我们来说,就是梦想,平时是想都不敢想的。”
苏措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没有人比得过你,没有人的。”
看到苏措那郑重的表情,蔡玉也不想在这话题继续下去,打趣着道:“对了,上次跟你来的邵炜呢?他很喜欢你吧?”
“啊?”苏措冷不防听到这个,一呆。
“如果不喜欢你,没有男人会无怨无悔地跟着你跑到这么个山沟里来的。”蔡玉说着,扶一扶眼镜,笑道,“第一次你来齐家屯的时候,我真是吃惊。我没想到你那么漂亮,我再也没看到比你漂亮的女孩子了。他不喜欢你才奇怪。”
苏措别过脸,“我对不起他。可是,我没办法。”
沉重的语气让蔡玉也想起自己的心事,她叹了口气:“苏措,我觉得你是自找苦吃。我想,喜欢你的男人不会少,你一个都不要,千里迢迢地跑大西北吃苦受罪。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比以前更瘦。”
苏措若无其事地微笑,说:“其实不觉得苦,在哪里都是一样过生活。苦的其实是你,我算什么?”
蔡玉揉了揉太阳穴,一默,“我后悔过,累得受不了的时候,想一走了之,学别人去南方找工作,到底还是没走得了。而现在,却感激那个时候的决定。”
“你不是圣人,”苏措抱紧被子,“后悔是正常的。”
蔡玉咳嗽两声,露出疲惫的笑,“苏措,你呢,为你的选择后悔过吗?”
沉默一会,苏措阖上眼睛,“偶尔会。压抑到不可排解的时候,会后悔曾经的一些错误,也后悔放走了一些人。脑子糊涂的时候,甚至想,为什么坚持?也许就是你说的那样,如果我选择别的路,生活和现在完全不同。至少,不像现在这么累。”
蔡玉听得出她语气里的怆然,也不说什么,叹息:“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哎,不说了。睡吧,你明天还要上课。”
其实苏措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做过教师,她经常在蔡玉忙不过来的时候给学生们讲讲题,但是站到课堂上还是首次。
教室虽简陋,但是学生们学得很专心,他们端端正正地坐着,稚气的脸上写满了虔诚和喜悦。不过偶尔还是有坐不住的学生,下课的时候会迅疾转过小脑袋和身边的后面的孩子说几句悄悄话,然后重新坐得端端正正,生怕老师发现。苏措只是微笑,到底是孩子,就应该这样。
她教他们念唐诗,书声嘹亮,惊动了山间的飞鸟。她告诉他们,在现在这个世界上,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读书。苏措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那席话听得孩子们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并不能完全理解,可却是把那番话记住了。
周末的时候孩子们都没有来。蔡玉的咳嗽一直没好,苏措不让她动,坚持着自己去溪边打水回来做饭。
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不冷不热,阳光铺满大地,清冽的溪水缓缓流淌。颜色各异的石子均匀而安静地伏在水里,在波光下几乎要变成鱼游动起来。她从衣兜里拿出那只空药瓶反覆地看,几乎是一个眨眼的工夫,这半年来积累的疲惫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疼痛像岩浆般蔓延横流,她头痛欲裂。为什么会忽然这样,她找不到答案。她扶着树想站起来,可是一站起来就跌坐回去。
忽然眼前出现一只手,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有力,是一只似曾相识的手。苏措微微抬起头,耳中轰然一响,眼前一道灼亮的白光一下子划过。来人穿着长长的风衣,有着一张英俊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脸;阳光照到他身上,头发,面孔上的五官,褐色风衣上细密的纹路,指尖都镀上一层金色的光。呵,好像是谁说过的,如果需要给阳光做广告,他就是最好的代言人?
陈子嘉弯着腰,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只是看着她。而他的手还停在她的眼前,她触手可及。
顷刻间苏措大脑不能思考,她缓慢地伸出手去,仿佛是探究未知世界那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碰到他指尖的一刹那时她感受到了炙热的温度,那温度使得她浑身一惊,又触电般地弹开;不过对面的人丝毫没给她躲开的机会,苏措只感觉手被紧紧握住,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那炙热又略带湿意的手心中传来,她什么都来不及想身子蓦然被架空,在她以为自己掉下去的时候稳稳地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怎么来了?”苏措偏一偏头,轻轻地说,她已经想不到任何词语。
他的下巴磕在她肩膀上,呼吸声也在耳畔,在那么温暖的怀抱里,苏措忽然不想动也不想挣扎了,她乖乖靠在陈子嘉的肩头,闻着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
“我说过的,一毕业就会回来。我会来看你还在不在。”陈子嘉语气平静,但是又是确凿而果断,仿佛有金石之音。他左手环着她的腰,本来环着她肩头的右手则松开,继而抚上她的脸颊。她跟以前比没有任何变化,一张脸还是只有巴掌大,皮肤还是苍白得缺少血色,那双眼睛也还是一样,灵气逼人,写满让人心疼的疲惫。
“阿措,你瘦了。”陈子嘉从容微笑着,手上却加大了一点力度。他舍不得放开她。
苏措同样打量着他。两个人面孔离得那么近,近到似乎超出了安全的距离,近到可以看清楚对方眼底的每一丝变化。
时光从不客气的,哪怕只有三四年,可那依然是时光,从来不会像风一样过而无痕,这三四年的时间改变了他。他的眼睛变了,他也变了。五官神态中有了磨炼的痕迹,当年只是一个比一般男生更沉稳出色的男生而已,现在感觉,已经完全成熟。
这个时候,苏措终于才意识这个拥抱到底出了问题,她浑身不由自主地开始僵硬,却强自挑上了一丝笑,侧头说:“放开我吧。”
陈子嘉神情平静,专注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可却让苏措觉得他在寻找什么。半晌之后,他微笑着松开手。
苏措向他点头示意,然后经过他身边去提那只打满水的桶。陈子嘉审视地看一眼她,大步走过去抢先一步把桶提起来,顺着山间小路往外走,她跟在他身后,发现他一步都没有走错。
苏措都没有开口,她狠狠掐住自己的手心,刚刚被他怀抱捂热的身体再次急速地冷却下去。她不是因为没有话说,而是因为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论说哪句都不对。从他出现在这裏,似乎她就一直在错。
蔡玉正在操场上打转,看到两人一前一后地回来,立刻拉着苏措到一边解释说:“他刚刚来找你,我就说你在后面打水,把路指给他。”
苏措晓得蔡玉咳嗽没有好吹不得风,而操场上风又大,她推着她进了屋子,说:“不变成肺炎你不甘心吗?学校只有你一个人,看病又那么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