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母仔仔细细地看看那张照片,半晌后才说: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这群人,作为年轻老师,给国家派遣到杜克大学访问,有半年的时间吧。
苏智点头,指着照片上另一个人,说,那时候虽然年轻,但照片上的这些人都事业有成了吧,他现在好像是华大的许校长呢。
江母怔怔,半晌后才说,是啊。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苏智一咬牙,把话说完:我认识许校长的儿子。
默一默后江母重新打量他,苏智给她看得心惊肉跳,以为自己露馅的时候听到她问:那个孩子是叫许一昊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苏智三言两语地把许一昊的情况介绍了一遍,然后鬼使神差地指着江为止的照片说,他们长得很像,就像两兄弟一样。
江母脸色骤然一变,呼吸骤然急促。苏智顿时就知道说错了,他尴尬得七手八脚地想补救,词不达意地说,师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容貌有点相似而已。哎,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太多了。
半晌后江母的表情才好看一点,心平气和地说,你也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不过她是女孩。
沉默地听完苏智的讲述,苏措低语:“我在许校长的办公室也看到过那张照片。”
苏智犹豫着,“看到那张照片,还有他们那么像,再迟钝的人也能想象出当年的事情。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吧。真是一笔烂账。”
兄妹俩对视片刻,又匆忙地别开目光,同时呼出一口气来。一些事情,到底陈旧了,陈旧到没有必要说出来,也不必知道。
真的到了结婚登记那天才发现民政局人多得让人吃惊。据说那天是几年难得一遇的好日子,在传言中,在那日登记就肯定一生一世云云,所以到处都挤满了前来登记结婚的情侣。在他们前面起码排了数十对,而且还有人陆续地进来。苏措看得倒吸一口凉气,顿时萌生了退意,跟陈子嘉商量:“还不到十点就这么多人,我们明天来吧。”
陈子嘉拉住她,“不行。今天日子这么好,以后就未必了。”
“迷信啊迷信。”苏措不以为然,“我们好歹都是饱受中西方正统教育有高学历的博士,不应该信这套。”
“宁可信其有。”陈子嘉握着她的手一紧,坚持说。
他那个样子,苏措也没辙,也只好等下去。
结果那天状况不断,好不容易排队排到了,苏措却被告知缺少单位开出的婚姻状况证明,然后两人就匆匆回到物理研究所补办证明,忙乎半天还得不停地应付同事们诸如“哎呀,小苏不厚道啊,怎么结婚了也不告诉我们”之类的问候,忙完这一切再返回民政局重新排队接着办,最后终于在夕阳西下时把结婚证拿到了手里。
在场的两位工作人员相视一笑,说:“恭喜你们。虽然你们是今天最后一对办理结婚证的夫妻,但也是最漂亮的一对。”
“谢谢你。”陈子嘉笑着道谢,挽住苏措的腰站起来,离开民政局。
西边天空悬着熔金般的落日,夕阳宛若一件华丽的大氅,遮天蔽日地飞扬在西天上。它的光芒落到哪里,哪里就就给照得轻飘飘起来,所有的场景仿佛突然间显得又高又远,神秘而幽远。
苏措把目光收回来,好奇地说:“原来结婚这么麻烦,不知道离婚会不会快一点?”
陈子嘉黑如墨玉的眼睛里光芒一闪,威胁地晃晃结婚证,“怎么,还想离婚?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这样一张纸就把两人拴在一起,然后就结婚了?看着陈子嘉小心翼翼地把那张证书收好,苏措隐隐觉得四周像做梦一样微微晃动起来。夕阳西下,把万物染成了金红色。茫然中她抬头看陈子嘉,他也正在看她,微笑着,心满意足地看着她,脸上那种神情,苏措从未见过。大约,可称之为“幸福”吧。在这样绚丽的夕阳中,那样幸福的神情,对未来生活的期许,反而莫名地真实起来,让她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觉。
也许,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
当天晚上他们和陈子嘉的家人还有苏智出去吃饭,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吃饭的时候苏措低声问身边的苏智:“怎么,嫂子还没回来?”
苏智露出个苦笑,“她还在生气。”
苏措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我不相信你告诉她我结婚了,她还会不回来。”
苏智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称是。
那晚两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夜深了。苏措累了一天彻底的精神不济,洗完澡后精神才好一点,裹了条毛巾被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部古代的连续剧,帝王将相演得正热闹。这一看,倒是入迷了,也就真看得下去,连陈子嘉什么时候从浴室出来的都没发现。
“电视比我还好看?”陈子嘉边说边坐到沙发上,掀开毛巾被自己也钻了进去,从后把她揽在怀里。
“是还不错。”苏措回头看他,点点头说。
洗完澡后苏措嘴唇绯红,皮肤显得更白,把她完全拥在怀里的陈子嘉看得心潮起伏,唇就要覆上去;恰好整点新闻提到了一个名字,苏措迅速转头过去,指着电视说:“你爸爸。”
她身上的香味窜进鼻孔,陈子嘉咬咬牙一忍,提醒她:“现在也是你的爸爸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你不是也叫得很好。”
“嗯。”苏措好像忽然想起这件事情一样,目光一下子深深远远,半晌不说话。
陈子嘉问她:“在想什么?”
苏措拿着遥控把电视的声音关小一点,才说:“子嘉,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用我伯父伯母的钱吗?他们收养我的时候,家里人都建议让我改口叫他们爸爸妈妈,每个人都认为这个能让我找到家的感觉。是啊,我的确是找到了。我记得我第一次叫伯父伯母爸爸妈妈的时候,他们都哭了。可是,你知道吗,我的心理上总是改正不过来。我的亲生父母因为救我而去世了,而我管别人叫爸妈,好像……是对他们的背叛。高三的时候,我就想,我一上大学之后,就不要再用他们的钱了。我跟自己说,这样我就能少欠他们一点。”陈子嘉温柔地看着她,“不是这么回事。你站在你亲生父母的立场想一想,如果他们在天有灵,他们愿意你怎么做?他们那么爱你,肯定是希望你好好生活,希望你伯父伯母能代替他们照顾你,还有我的爸妈。父母的爱最伟大之处就在于无私。阿措,一个人有很多的父母,是一种福气。”
从来没听到有人这么说过,苏措深深触动,喃喃重复:“是啊,我怎么从来都没有想到。你说得对,一个人有很多的父母,是一种福气。”
陈子嘉笑着吻她的额头,“难得看到你这么迷糊。”
苏措侧身,“其实我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蠢,我欠的哪里是钱呢?可是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人都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不奇怪。”陈子嘉说。他真是觉得匪夷所思,她已经被他抱在怀里这么久,怎么会完全察觉不到他身体的反应?他恼火她的迟钝,恨恨地说,“例如我现在。”
苏措在这方面确实反应慢了很多拍,她知道他身体发烫,浑身绷得紧紧的,环着她腰间的手顺着脊背往上游走,却没想明白是为了什么,疑惑之下奇怪地转头过去看他,“怎么——”
然后她就被他压倒在沙发上,吻就侵袭了上来。察觉到这个吻跟以往不一样的时候,她的睡衣都被他解开得差不多了,她对着天花板眨了两下眼睛,脸顿时烧得通红,双手不动声色地环上他的脖子。
白皙的皮肤一旦暴露出来,屋子里的温度就迅速攀高,哪怕空调使劲地喷出凉气都不管用。望着做梦都想要拥有的人,多少年积攒下来的自制力和**瞬间崩溃。陈子嘉俯身重重吻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气势凌人,仿佛要把她彻底占为己有。忽然他听到身下的人低低地呻|吟了一声,陈子嘉浑身一震,用毛巾被把苏措一裹,抱着她朝卧室走过去。
整个人陷入床上之后,陈子嘉也覆了上来,他把头埋在她的脖颈处,小心地撕咬,在她耳边重复着一句话,声音低沉喑哑,带着说不出的诱惑:“阿措,阿措。”
他身体滚烫,双腿紧紧压住她的,肌肤大块相贴,生出了水和火。苏措最后的意识就此涣散,她环着他的脖子,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水滴下来,落在她的头发里。
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苏措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而已。她浑身都疼,可是还想翻个身,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她跟陈子嘉还维持着入睡的姿势,用罕见的力气紧紧相拥着,双腿交缠,轻轻一动,就会吵醒对方。墙上的壁灯还开着,发出橘红色光芒,在他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此时分外安静,双手环绕在她的腰间。那无可挑剔的五官和脸庞让苏措有一瞬间的迷惑,然后嘴角就漾起了笑容,稍微朝他怀里缩了缩,她闭着眼睛再次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没亮,落地窗帘外照例一片漆黑。陈子嘉比她醒得还早,右手支着头俯看着她,嘴角带着浓浓笑意,目光清醒得很,半点睡意都没有。他柔声问:“醒了?”
“嗯。”
说着苏措想坐起来,浑身上下却像散了架,骨头咯吱作响,尤其是腰,几乎快要断了;她倒吸一口凉气,跌回一个温暖的怀抱。
陈子嘉心疼地搂住她,把她固定在自己怀里,说:“不要动。今天是周末,再睡一会,明天再去照婚纱照。”
苏措随即想起来今天的确是周末,也不那么着急。安静地缩在他怀里,脑子里不由自主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形,脸顿时热起来。
“这裏,还疼不疼?”
这一问她的脸再也不可避免地一红再红,随后才意识到他的手停在自己胸前的那道伤口处,她狠狠地瞪他一眼,才说:“好些年了,哪里还会疼。”
陈子嘉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那个晚上,我是怎么过的。我守在你的病床前,不断地想,神曲里所谓的地狱,就是这样了。”
看不见他的表情,还是听得到他胸口的心跳陡然加快。苏措轻松地一笑,“是吗,你不提我都忘了。我们说点别的。”
陈子嘉笑容狡黠地凑到她的唇边,“那我问你,你说你们大学宿舍的几位同学都有我的照片,你有没有?”
苏措想一想,说话时声音带着笑:“起初是有的,后来就没有了。”
“嗯?为什么?”
那一声“嗯”尾音上扬,明显地带着危险的讯号,让苏措觉得自己说不说都是个大问题,权衡利弊后终于老老实实地交代:“后来,我觉得你有点喜欢我的时候,就把照片给了别人。”
陈子嘉镇定地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苏措叹口气,“很早了,我脚崴了,你来接送我,那时候就觉得不对;后来,你送我去机场,你平时一般都是骑车,去远一点的地方都是坐公交车,很少人知道你家世显赫。那时候放假好多天了,你特地回来,居然一反常态,让家里的司机开车送我去机场。这不像你的风格。”
无奈地一叹,陈子嘉说:“我就知道你心裏清清楚楚。你渐渐疏远我,我原以为是许一昊的原因。”
说到这裏,他一顿就不再往下说。
苏措心裏有数,顿一顿后回抱住他,“当时躲得那么厉害,其实,只是怕忍不住会喜欢你……可还是没能躲过去……”
话音未落,陈子嘉一翻身再次把她压在身下,头微微一低,用唇堵住了她下面的话,然后又是一番缠绵。
那天两人没出门,下午的时候苏措开始收拾东西,她前几天才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过来,堆在书房里,半点都没有收拾。
书实在是多,两个大书架都放不下。陈子嘉动手把自己的书拿下来,示意苏措把她那些大部头的专业书放上去,“先放你的。明天再去买书架。”
“还要再买个书桌。”苏措提醒他。
“老婆大人,知道了。我早就想买,又怕你不喜欢。”边说陈子嘉边从书架上捧下来一叠书,不知道手碰到了哪里,一个一米多长的卷轴也滚了下来。
苏措弯腰拾起卷轴,本来准备递还陈子嘉,却在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变时改变了主意。她不客气地打开它,同时问:“是谁写的?居然还裱起来了,为什么不挂着?”
陈子嘉抱着胳膊朝她笑,“怕弄坏了,就没挂。你鉴赏一下,看看写得怎么样?”
苏措端详了那幅字足有半分钟之久,才严肃地撇嘴说:“字体结构松散,线条过粗,笔画稍显疲塌。很糟,”说罢自己笑起来,“你怎么还留着,我都不忍心看了。”
陈子嘉拿过卷轴,放在墙上比划,“现在可以挂起来了,以后你写一幅,我挂一幅。”
苏措摆手,“三天不练手生,早不行了。记得小时候临摹得最多的,就是《颜勤礼碑》。念研究生的时候去看过真迹很多次,写得真是好,可是再也没有动笔的念头了。”
“什么时候我陪你一起再去看看。”陈子嘉不无遗憾地说。
这句话让苏措想起许多事情,笑容顿时一敛,状若不经意地问:“那时候,你跟赵老师说过什么?”
陈子嘉背对着苏措,打量着那幅字,半晌没有说话。良久后,他细心地把字卷好,放回书架上的原处,才转头回来看苏措,把她拥在怀里后缓缓开口,却不是回答她的问题,而说着别的事情:“我在国外的那几年,差不多每天都会看看这幅字。每看一次,我都会跟自己说,我绝对不能让你再离开我,所以,我请赵老师无论如何要把你调回来,西北太远了,我没办法照顾你。”
苏措脸上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她抬起头,略略踮起脚尖凑过去吻陈子嘉,说:“如果不是我自己愿意,我也不会留在国家物理研究所的。”
陈子嘉又笑又叹,搂着她狠狠吻了够本才坐到椅子上,把她放到自己腿上,说:“我什么都瞒不过你。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苏措莞尔,“齐家屯小学的事情。”
“是我。”陈子嘉点头,“还有什么?”
“还有——”苏措注意着他的表情变化,笑眯眯地道,“我不问了。”
“都不问清楚,”陈子嘉起初愕然,后来瞥到苏措脸上忍俊不禁的表情时,也就大笑,“就敢跟我结婚?”
苏措笑得歪歪倒倒,最后俯在他的肩头发抖,“什么答案,我不在乎。你在我身边就可以了。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怀疑你半分。”
陈子嘉心裏一种名叫幸福的东西溢出来,他捧住她的小脸定定看了会,再咬咬她的耳朵,“我会把这话和那幅字一起裱起来。”
结果发现准备婚礼的过程远比想象中麻烦,就连请帖苏措就写了数百张,其中几乎百分之八十的人她不认识,大多都是陈家这边的朋友,差不多人人身份了得。一团乱麻中,应晨终于回了国,她暂时没有工作,住得又近,于是天天过来帮忙筹备婚礼。苏司悦长大了不少,浅褐色的头发又软又细,脸蛋粉|嫩得好像能掐出水来。她会断断续续地说出几个字或几个单词,跟苏措特别亲,一口一个姑姑叫得人甜丝丝的。
所有的问题都好办,最麻烦的,就是找不到伴娘,以前的女同学都结婚了,研究所的同事里也挑不出合适的人选。
得知这个消息后,应晨瞠目结舌地看着苏措,“你真的就没有还没结婚的朋友?实在不行,陈子嘉不是还有一个表妹吗?让她来吧。”
苏措一默,然后说:“大概,还有一个。”
“谁?”
苏措轻声说:“一个高中同学。”
在酒店大堂里等沈思录的时候,苏措就在想象她已经变成什么样子,应该还是以前那样,小巧的个子,秀美的五官,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事先已经做好心理建设,见到本人的时候,苏措半点也没有吃惊。沈思录穿着很高的高跟鞋,踩在光滑可见的地板上,发出悦耳的声音。她成熟了很多,头发卷卷地披在身后。她平静地回了苏措一个笑容,然后就坐在苏措对面的那张沙发上。
“我问了王阿姨,她说这周你出差,恰好在这裏。”苏措首先开口。
沈思录抬起目光,半晌后才说:“你怎么想到找我的?”
苏措神情一紧,那句话在嘴边打了个旋,还是说出来:“思录,我结婚了。这周末举行婚礼,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来当我的伴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