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间冥道(2 / 2)

开封志怪 尾鱼 15450 字 3个月前

端木翠不住摇头,慢慢向身后的黑暗退了过去:“不行的展昭,你出了屏障是自寻死路。放你出来,两个人都会死……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

火折子的光终是缥缈黯淡,端木翠的身形很快就隐于黑暗之中。

展昭僵立半晌,忽然重重一掌击于屏壁之上。

屏壁固若金汤,力道反击回来,腕骨折断般痛。展昭却不觉,他生平从未有一刻如此际般,痛恨端木翠的上仙身份。

他亦痛恨那些句句属实却摧肝断肠的大道理。

端木翠的说辞固然合理,即便放他出来,也敌不过冥道妖魔,一人死总好过两人蒙难。可是,要他苟全性命于屏障之内,眼睁睁看她去死,他是断做不到的。

所以,明知无济于事,仍是拼足了全身气力,向着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击出一掌,又一掌。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踉踉跄跄退开去,撑住屏壁勉强支住身子。垂目处,眼角余光瞥到一个又一个臃肿怪状黑影自屏障旁过去,喉头一哽,眼前立时模糊起来。

有几次,黑影该是撞在屏障之上,撞了几回之后知道此路不通,才慢慢掉个方向,重又前行。

看来,都是些脑子不灵光空具蛮力的蠢笨妖怪,搁着以往,怎么可能会是端木翠的对手?

偏偏现在,任何一个,都能轻而易举杀死端木翠。

展昭合上双目,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直到火折子灼到他的手,才猛然睁开眼睛。

屏障外围,正对着他的,竟是一具直立的惨白人尸!

明知那人尸进不了屏障,展昭还是禁不住心头巨震,连手心都汗湿了去,俄顷强自定神,将火折子稍举高些,这才发觉说那是“人尸”并不妥当。

确切地说,那只是一具“人形尸”,徒具人的轮廓,五官手足并精细处却都不备,很像是孩童玩耍时捏的泥人,粘好了躯干头颅四肢,尚不及进一步加工。

火光跃动处,那“人形尸”表皮似是泡于水中多日,入目处是令人作呕的惨白。展昭强压心头不适,疑窦更增:这怪模怪样物事立于近前,究竟所为何来?

刚有此念头,那人形尸已有异动。

但见它表层皮肉蠕动起伏不休,光秃秃的腕处渐渐抽伸出指节,原本圆滚滚的头颅四下乱撑变换形状,不多时面上已凹凸成五官形状。

展昭这才省得它是要幻作人形,心头更觉嫌恶,方将头扭向一边,那怪尸竟也移了位置,大有不站在他对面不罢休之势。

再看了一回,展昭突然觉得那怪尸化作的人形,眉眼处似有三分熟识……

何止是熟识……

电光石火间,展昭只觉手足发冷:面前站着的,不正是自己吗?

那怪尸咧嘴一笑,伸臂虚捞,手中便多了一件同展昭所穿一般无二的衣裳,慢条斯理将衣裳穿上,又盯住展昭端详了一回,有样学样,渐次将腰带、发带、佩剑诸物补齐。

展昭再忍不住,怒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并不答话,却似是发现什么,弯下身去,伸出手指在地上抹了一抹,又将手指竖于眼前,颇为玩味地盯住指尖的血迹出神。

那是端木翠的血。

那人看了片刻,慢慢张开嘴巴,血红肉舌竟伸出尺余长,在指尖绕了一圈,舔尽血迹,于口中细细咂摸。

再然后,他似是发觉什么,转头向端木翠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露出极其怪异的笑容来,也不管展昭在屏壁内如何怒声引他注意,转身跟了过去。

端木翠的惊惧起得汹涌,去得倒也着实不慢——这多半要感谢穿心莲花戳的那一记狠的。那一下子,流出的不只是血,还有她骨子里潜藏许久的斗狠筹谋之气。

横竖已是一场必输之战,除了这条命,她已没有什么可输,接下来,该把目光转到“对方”身上了。

从古至今,沙场正面遭遇,绝无不费一兵一卒而全胜这种奇迹的存在,不是有句话叫“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吗。

如果注定她是被杀的那“一万”,死之前,她也一定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行走在不可视的黑暗之中,端木翠居然微笑了。

尚父其实很是怵头她这性子吧。不止一次,他教训她:“让你去打仗,是要你活着回来,不是要你跟人同归于尽!”

她嘻嘻笑着点头,银色战袍蒙了尘污,链枪随意搭在臂上,枪头血犹未干。

点头归点头,下一次外甥打着灯笼,照的还是舅。

西岐的探子刺探军情归来,谈到端木翠时,无不眉飞色舞:“商兵私下里嘀咕说,遇到西岐的将领,若是别人,尚可迎上一战。如是端木将军,还是避开了好,她是连战败了都要扳成平手的人。”

她不是没有战败过,只是每一次败,她都如同被剜了心头肉,血红了眼宁死不退,一刀刀,一步步,哪怕扭不了战局,也必给商军以同等重创。

哪怕是尚父督战,情形也不会有什么改观。于山头主帐外观战,商军明明已潮水般溃败而去,西岐阵地却杀出那么突兀的一队人马,紧紧咬住穷寇不放,再看幡旗,便知端木翠麾下之军必是在这一战中蚀了本,不把亏空补平,她是不会鸣金收兵的。

多数时候,长叹一声,也就随她去了。

有些时候,商军虽然退却,但不呈败相,尚父恐她吃亏,急让杨戬追她回来。

杨戬劝她的台词,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两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非要搞到山崩了不成?”她听着有理,饶是心不甘情不愿,还是令旗一挥收兵。

——“你们女儿家的锱铢必较,延到这战场,恁地吓人。”

这话明贬暗褒,她听着心裏受用,也便掉转马头折返。

回归主帐,尚父的一顿训是少不了的。

“战场之上,吃败仗有什么稀奇?你这斗勇好胜之心,什么时候才能压服下去?”

她嘻嘻笑,赔着小心,一副幡然悔悟的架势。

尚父如何不知她的性子,知道说也是白说,末了一声长叹:“端木,你这样,终究会栽跟头的。”

一语成谶。

崇城之战一年又九个月后,她亡于牧野。

史书中对于牧野之战,寥寥数笔带过,说是商军主力远征东夷,不及回防,紧急中拼凑的奴隶队伍又在牧野阵前倒戈,大军长驱直入朝歌,纣王绝望之下,自焚于鹿台。

真正的牧野之战,何等惨烈!

奴隶倒戈不假,可是纣王还没有糊涂到只用奴隶开战的程度。总体说来,商军布阵呈三级梯次,第一梯次是作为人墙肉盾的奴隶,第二梯次是归降殷商的战俘,截阻西岐头鼓冲杀,真正殿后的,才是刀戟如林背水一战的商军精兵!

《诗经》记载,当时“殷商之旅,其会如林”,史称有七十万之众,而伐纣的西岐军,“兵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士甲凡四万五千”,虽然抵达孟津之后会合了诸方国部落的队伍,但是兵力对比仍是悬殊。

更何况,对于纣王来说,这一战关系殷商生死,只要拖得够久,就能等到征讨东夷的大军回援,使北的大将蜚廉也行将归来,到那个时候,未必不能翻身。

所以,牧野这一仗,直杀得山河变色血流飘杵,那十来万倒戈的奴隶夹于两军之间,跌跌撞撞左冲右突,于本就处于劣势的西岐军,实是帮了倒忙。

连尚父都急红了眼,嘶声怒吼:“给我破出条道来!”

要从如同蚁聚般的商军中破道,谈何容易,但是令下如山,帅令一出,数十路人马,如同数十道尖利的楔子,直入商军部众纵深处。

楔形阵势并未能持续长久,商军的人数实在太多,这强行楔入的部众如同细流没入了沙漠,很快被斩不尽杀不绝一拨又一拨蜂拥过来的商军分割阻围于包围圈中,然后,诛杀殆尽。

端木翠失声痛哭。

突入商军之围却最终折损的,全部是她的前锋兵将。

十五岁领兵,六年跃马扬刀,这些起自西岐的兵将鞍前马后,与她同生共死情逾手足,如今一个个身首异处,叫她情何以堪?

怒喝一声,胯|下骏马如蛟龙腾跃而出,旁侧的牙旗手先是一怔,而后毫不犹豫,誓死追随。

牙旗者,将军之精。牙旗向着哪里,旗下兵将就跟到哪里。端木翠的牙旗一动,身后待命的麾下将士刀戟前倾,势如下山猛虎,声如雷震,越众而出。

杨戬大惊,待要追回端木翠时,身后传来尚父叹息:“由她去。”

回头看时,尚父虎目之中,竟有悲戚之色。

杨戬立时明白过来。

此时此刻,尚父太需要悍不畏死的虎狼之师为西岐军破开一条血路,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哪怕明知她是有去无回。

她没有让尚父失望。

倾麾下全军之力,如同开山利斧,硬生生将第二梯次的商军冲劈开来,旋即呈东西二路突杀。如此一来,商军合围不成,第二梯次原本铁板一块的战阵变作了两军混杀。

战阵既变,良机焉能纵逝?武王军令马上递传过来:“上快马重车!”

史家有云,商军以优势兵力而迅速崩溃,根本原因自然是士气低落,但最直接的原因在于西岐武器上的重大优势。

西岐军使用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重武器——战车。

如果从现今的军事角度去看,当时的战车无异于今时的坦克,快马重车,冲力何等惊人,商军步兵纵列组成的人墙实在不堪一击。

武王的用意不言而喻:三百乘战车齐出,呈一字梯队直直碾压过去,迅速瓦解掉商军士气,将第二梯次的混杀变作商军溃败的大逃亡,再利用奴隶倒戈的人潮,将殿后商军精兵的阵势冲垮。

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兵败如山倒。

但是这样一来,西岐的大军无法策应端木翠,端木翠的兵将必须直接对阵殷商第三梯次的精兵,同时,无法躲避战车之上如林般激射而出的羽箭。

棋局之上,是为弃子。

尚父一声长叹,语声却无半分迟疑:“战车列阵!”

熠熠朝阳之下,广阔平坦的牧野大地上,主力战车呈一字梯队全线进击,车身重橐,轮走辄辄,如同地平线上席卷而来的巨大乌云,四野为之震颤。

魂飞魄散的商军狼奔豕突、哀号而走,端木翠急回头时,眸底映出铺天盖地的箭雨。

只这一错神间,心口一凉,青铜长戈透心而过,旋即狠狠抽将回去。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感觉竟是异样宁静,重重跌落马下,耳畔最终回响的,是护衞兵将撕心裂肺的恸声。

而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她的牙旗中段折断,旌旗迎着干净和暖的日光缓缓落下,如同曲声渐渐消落的哀歌。

为什么这些日子,如此频繁地忆起西岐旧事,难道真的是大限将近?

如此想着,眼前突然亮起。

许是没有料到竟会骤然有光,端木翠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全身立时重又裹入黑暗之中。

心中蓦地一动,思忖片刻,慢慢向前行挪了少许。

果然是有光的。

青碧色的磷光,鬼魅般盘绕于巨大的嶙峋洞壁之上,虽然仍是晦暗不明,但比之于适才的漆黑,实在是好太多了。

端木翠低下头,缓缓伸出手来。

刚开始,只看到中指的指尖,紧接着,是纤长的五指,再然后,是半个手背。

再慢慢缩回手,手背渐渐隐没不见。

端木翠眉头微蹙,索性侧过身子,将一半的身体暴露于幽光之中。

果然,低眉看时,只能看到半个身体。

看来,自己现下站的位置,正是冥道入口处。

冥道内是有光的,只是这光如此怪异,在入口处便被平展展劈阻,一丝一毫也透射不出。

听闻冥道之外,裹绕着最厚重的黑色雾霭,这便可以解释为什么冥道显形之后,她与展昭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么,曙光到哪里去了?

冥道内的磷光不是曙光,冥道外又黑幕浓重,浑然无光。

难道说,曙光虽亮,但仍大大逊色于女娲的剖心沥胆之光,所以一时三刻之内,冲破不了冥道外围的雾霭?

进一步设想,是否曙光不入,她的法力就使不出来?

似乎也不无可能。

记得之前听杨戬提过,纯正的仙家法术在阴邪奸佞之地施展时会有些微滞阻——冥道成形于上古,数万年阴邪之气淤积不休,法术施展时大打折扣或者全然失效也并非突兀。

端木翠的心头渐渐升腾起希望。

如果所料不差,只要她能拖的时间长一点,活得更久一些,等到曙光透入冥道的那一刻——一切,均可重回掌握之中。

计议既定,端木翠再无犹豫,忙撕下裙边布条,将腕上的伤口包扎好。方向冥道内行了两步,想了想又停下,再撕下一道裙边,复将伤处缠了几道,低头闻过,确信再无血腥气,这才重又行前。

此处妖孽丛生,生人气和血腥气极易暴露自己,她既为上仙,身上本就没有生人气,只需将血腥气好好掩过,再寻个隐蔽之处藏身,挨过这一时三刻便好。

端木翠步声放得极轻,行进间极为谨慎,于四下地形位置察看甚详,不时附耳石壁之上,细细探过周遭声息。

其实冥道内壁不时有怪石突兀而出,内凹石槽亦不在少数,藏身之处并不难找,只是端木翠决意要寻那万无一失之所,是以尽数淘汰,越走越深。

再行了一回,视野陡然一阔,竟行至一巨大的石穹之中,方圆几有十余丈,原本一条道走黑的冥道在此处一分为三。那三条蜿蜒岔道,打眼看去鬼气森森,也不知究竟通往何处。

端木翠沉吟了一回,又跪下身子,附耳于地听了听身后的动静,左右打量了一番,迅速掩至不远处一块半人高的块石之后,悄无声息地矮下身去。

冥道既于此处分岔,此地必是进出通衢,通衢之处走马行车甚疾,往来之众甚多,一般人伏兵掩藏,多选山林水泽凶险之地,殊不知设伏于大道通衢,抢敌先机出其不意,往往奏得奇效。

当然,端木翠选择此处藏身,其根本目的不是抢敌先机,她只是觉得藏身于这些妖孽的眼皮底下,远远好过那些精挑细选的犄角旮旯。

从某个角度来说,她还真是,押对了宝。

掩身未久,主道处便传来拖沓沉闷而又缓滞的步声,端木翠心知必是方才在冥道外看到的那些黑影,忍不住微微侧身,向着来路看过去。

再等了片刻,果见两个身量甚高之人走了进来,手足俱备,持矛执盾与人无异,独一对凿子般的长牙穿透下巴而出,看去甚是可怖。端木翠认出这是黄帝时生活在南方沼泽的怪兽,掠人为食,名唤“凿齿”,心下咯噔一声:传闻凿齿已在昆仑山为后羿射杀,想不到冥道之中仍有存活。

凿齿之后,却是一队平常装束的百姓,面上一概惨白寡淡,眼眸无光,木木然机械而走。端木翠往脚下看时,才发觉这些人的脚俱离地寸许,并不踩实。虽然之前也曾猜想宣平亡魂是被带入冥道,但当真看到时,还是吃惊不小,略略点数,约莫有三十人。

亡魂过后,又有数十个半人高的腌臜丑陋怪物,似羊非羊,似猪非猪,身形笨重,口中发出嗯啊声响。端木翠先还未认出,待听得这些怪物口吐人言,忽地省得:这些也是上古怪兽,名唤“媪”,传说在地下食死人脑,善人言,用柏枝插其脑可杀之。

不管是凿齿还是媪,端木翠都是不放在眼里的——只是现下形势不如人,虽然心中恨恨,也只得按捺下不动,眼睁睁看着那队宣平亡魂被押入最右边的岔道之中。

直到步声去得远了,方才长吁一口气:这一回虽是无惊无险,但她亦绷紧了弦不敢掉以轻心,否则折在凿齿和媪的手中,真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方庆幸间,眼角余光又瞥到主道处过来一人。端木翠心中一紧,凝神看时,禁不住目瞪口呆。

展昭……怎么会……也进了冥道?

刹那间,端木翠脑中转过无数念头。

难不成,自己失了法力,原先设下的屏障也随之失效,展昭因而得脱?

没道理啊,方才在冥道之外,展昭不是还被困得牢牢的吗?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又由不得她不信。

正犹豫间,展昭已自她面前而过,去的方向,正是最右首边的岔道。

端木翠唯恐他撞上凿齿和媪一行,当下顾不得细想,忙从藏身之处出来,急声唤他:“展昭。”

展昭停下脚步,缓缓回过身来。

端木翠心下略宽,疾步过去伸手握住他手臂:“快随我走。”

语毕转身便走,忽地腕上一紧,脚下一个虚踏,反被展昭狠狠拽了回去,一个收身不住,正撞在展昭怀中,直撞得额角生疼,忍不住心中有气,低声叱道:“你做什么?”

展昭不答,一手控住她肩膀,另一手却强行将她包扎好的手腕抬起来。端木翠心觉不妙,待欲挣脱,力气终拗不过他,角力之下,手腕便被他抬至唇边。

展昭略略低头闻了一闻,手上猛然用力,端木翠痛哼一声,忍痛看时,布条下方已滴下血来。

这血激得他目中异光大盛,俯首舔过去。端木翠此时纵是不明所以,也已知面前之人必有蹊跷,大急之下,另一手猛然抬起,狠狠掴于那冒充展昭的人形尸面上。那人形尸似是一怔,觑此空隙,端木翠趁势得脱,心下再无迟疑,转身便逃。

跌跌撞撞奔至主道处,那人形尸却并不来追,也不知为什么,身后愈是安静,端木翠便愈是惊惧,最后横下一条心,扶住石壁回过身来。

只见那人形尸好整以暇立于当地,容色间颇多玩味。

端木翠见他神色,便知自己断逃不出去,再见他满目戏辱耍弄之色,更是怒火渐炽,因想着:今日之事,有死而已,我端木翠堂堂上仙,总不至在你这孽畜面前失仪求生。

那人形尸见她站定不动,目光森冷如箭,倒有几分讶异,只是很快便恢复常态,忽然咧嘴一笑。

方张开嘴巴,一条红色肉舌激射而出,迅速伸至数丈长,端木翠尚未反应过来,便觉腰间一紧,黏腻肉舌已在她腰上缠了三道。

肉舌?

端木翠猛然想到:这是傲因。

《神异经·西荒经》载:“傲因异兽,类人,喜食人脑、肝脏,舌长,抽伸能十余丈,善伪装。”

傲因怪笑几声,猛地仰起头来,肉舌上力道甚是汹涌,端木翠站立不定,被硬生生抛至半空,正气血翻腾间,只觉力道又转,整个人竟向着地面狠狠砸将过去。

端木翠咬牙:这孽畜竟要将她活活摔死!

电光石火间,端木翠脊背微弓,尽量低头靠近胸前,一手护住头颈,另一手前阻,拼着废掉一只手臂,避过一死。

手方接地,便觉大力后挫,就听咔嚓一声,臂骨已断。

一时间冷汗如雨,眼前一黑,几欲昏厥,好在下意识间却还记得自己先前对策,藉着臂骨断折的阻势,弓起的背脊先行着地,虽说化摔为滚,卸去了大部分力道,还是全身巨震,骨节直如散架了一般。

还未待一口气喘匀,身后又起呵呵低吼之声,竟是先前入了岔道的两个凿齿听到动静跃将出来。眼看利刃般的长牙向着自己胸腹插落,端木翠如被冰水当头浇下:先前小心翼翼万般谨慎,只怕是尽数功亏一篑了。

利齿甫及衣襟,就听傲因怒吼一声,煞是凶悍,凿齿互视一眼,似有畏惧,虽说齐齐向后退了一步,但是面上显见不甘之色,磨磨蹭蹭于当地,并不离开。想来这冥道内的怪物,俱是各自为营,并不同心齐力——端木翠苦笑:自己竟成了它们争抢的食物了。

争抢也好,若是它们亲密友爱,寻求共赢,自己恐怕早已被分而食之。

私心裏,端木翠盼望着它们能打起来,打得越凶越好。毕竟拖延得越久,她的希望便越大些。只是看起来,凿齿对傲因甚是畏惧,指望它们为了口腹之欲作搏命之争纯属痴人说梦。

正如此想时,傲因又有异动,腾身一跃,已窜至端木翠身前,将肉舌收回口中,居高临下看了她一回,慢慢俯下身来。

端木翠反平静下来,冷笑道:“你也知道自己的样子见不得人吗?还是现了原形的好,你这下三烂的孽畜哪里配得起这一身样貌?”

傲因似是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嘿嘿一笑,面上五官已起了变化,不多时回复本来样貌,只见脖颈之上顶着光秃秃黏腻腻的一个肉球,上有三个黑洞。端木翠心知是眼并口,一阵恶心翻将上来,强自忍住道:“果然是见不得人的,要杀要剐,你且快些。”

傲因顿了一顿,伸出手来扼住端木翠下颌。

如此一来,端木翠的嘴便无法闭合——古时青楼中为防女子咬舌自尽,多用此法,下手重时下颌脱臼也不定——只是这傲因这般行事又是为何,难不成怕她自尽?

这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这答案让她魂飞魄散情愿一死。

只见傲因张开嘴巴,血红肉舌慢慢向她口中垂下来,舌苔恶腻,其上腥臭黏液泛出光来。

端木翠脑袋轰了一声,最后一根弦戛然而断。

先前再怎样恐惧或是疼痛,哪怕臂骨生生断折她都可忍,只为多挨一刻等到曙光。

但此时,她只恨之前为什么没有死掉!

原本以为傲因杀了她之后才会碎脑取脏,哪里想到竟是肉舌从口中探入,自喉管而下,活生生将她脏器摘取出来?

眼见那肉舌愈垂愈近,端木翠当真是要疯了,拼死挣扎,屈膝重重撞于傲因下体。

这一下惹怒了傲因,痛嘶一声,目中赤色乍现,伸手抓住端木翠头发,强将她的头带起,又重重向地上砸去。

端木翠惨然一笑,闭目待死:这样死法,总好过受傲因之辱。

千钧一发之际,就听一声怒喝,傲因惨呼一声,手上动作立止。端木翠急睁眼看时,见傲因的下半身还在自己身侧,上半身却飞到丈余外。过了片刻,分截处才慢慢渗出血来,足见来人出手之快。

不意竟能得生,端木翠泪盈于睫,模糊中只见一熟悉的身影疾掠过来,急道:“端木!”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却不是展昭是谁?

端木翠却不信自己幸运如斯,只怕又是一只口吐人言的傲因,颤声道:“你又是谁?”

展昭见她神志混乱,心头酸楚难抑,道:“是我。”说话间,伸手去搀她起身。

方挨到她身体,端木翠如被刀噬,一把推开他,哑声道:“你要杀便杀,不要再耍花样!”

展昭见她目无焦距,反应又是如此激烈,知她不信自己是真,也不欲刺|激她,慢慢缩回手来,想了一回,柔声道:“端木,适才在冥道之外,我们谈起沉睡之事,你还说要幻作牡丹,可还记得?”

适才戏言,只是一时三刻之前,端木翠此际听来,已然恍如隔世,愣了一回,意识终于明晰了些,抬眼见到展昭眸中焦灼之色,刹那间悲凄难忍,扑于展昭怀中大哭。

这一哭何等凄惨,方才所历,接二连三,几至求死。她性子素来刚烈,适才隐痛不发,此时爆发出来,直哭得肝肠寸断,纵是铁打的心肠听了也要落下三升泪。展昭一时间也寻不出话来安慰于她,只是下意识拥紧她,伸手帮她将发理顺,方垂手时,忽地碰到她手臂,脸色一变,道:“端木,你的手臂怎么了?”

端木翠竟已忘记臂骨折断之事,茫然道:“啊?”

展昭心惊,也顾不上男女有别,伸手将她袖子撩起,目光所及,只见白色断骨已戳破皮肉透将出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对傲因简直是恨入骨髓。

端木翠虽看不到,但目光触及展昭脸色,已知必是伤得不轻。展昭伸手握住她手腕,道:“你忍着些,我先帮你接上。”话到中途,已然动手,心知接骨奇痛,不欲她多受痛楚,手上动得极快,一拉一推,话才说完,臂骨已然复位。

端木翠猝不及防,眼前一黑,便自展昭怀中软瘫下去。展昭托住她腰助她站定,长叹一声,低首在她发上吻了吻,也找不到什么能固定臂骨的东西,只好先用布条将她手臂缠紧,再图他法。

正包扎间,就听端木翠断断续续道:“展昭,将来你若不在开封府做护衞,还可做……接骨大夫的。”

展昭低下头来,见端木翠虽是玉容惨淡,但眸中仍有笑意,心中一宽,点头道:“是,必然客似云来,日进斗金。”

端木翠果然笑出声来,展昭拍了拍她肩膀,柔声道:“你先歇一歇,养养精神。”

端木翠苦笑道:“这是什么山清水秀的地方了,还让我养精神?”语罢抬起头来,见两个凿齿仍在角落处虎视眈眈,心中疲惫之极,向展昭道:“你方才伤了傲因,这两个凿齿心中忌惮不敢上前,但你身上生人气重,我身上血腥气重,两人在一起,何愁引不来妖怪?”

展昭循她目光看过去,见傲因虽然断成两截,但仍蠕蠕而动,便知刀剑伤它容易,要它性命却难,又听端木翠说什么“何愁引不来妖怪”,不觉失笑。

端木翠气道:“就这么好笑吗?你好生在屏障中待着,何苦又跑出来……”

说到此处,忽地咦了一声,奇道:“我倒是忘了,你怎么从屏障中出来的?”

展昭知她方才惊吓过甚,有心逗她展颜,想了想道:“端木姑娘法力太差,那屏障经不住巨阙劈砍,也就开了。”

果然,端木翠登时就急了。

“我法力差?我法力哪里差?”

展昭不答,只微笑看她,心中默数一、二、三。

三字刚过,端木翠气焰已落了一半,嗫嚅道:“现下没有法力,也不是我的错,都是那曙光不顶事。”

展昭双眉一挑:“哦?”

端木翠心中不情不愿,但还是将自己先前的怀疑拣要紧处说了说,末了道:“都是那曙光不顶事,怎么能赖我法力差?”

展昭再忍不住,轻笑出声,端木翠立时知道被他给捉弄了,气道:“你又混说,你是怎么出来的?”

展昭轻叹口气,就听极低一声清吟,巨阙出鞘。

展昭横过剑身,向端木翠道:“看出什么端倪来了?”

端木翠看了半天不明所以,慢吞吞道:“一把破剑。”

展昭叹气道:“有位神仙姑娘,非但法力差,脑子还不好使,我都把答案送到眼前了,她还不知。”

端木翠好生委屈:“巨阙而已,怎么就是答案了?上次还断过一次,若不是我……”

说到此,忽地想到什么,极短促地啊了一声,向展昭道:“难道是……”

展昭点头:“还没有笨到家,总算开窍。”

端木翠也不生气,想了一回,只觉唏嘘不已:“上次帮你修补巨阙,那些个断续仙胶虽然有用,但总免不了在剑身留下创痕,恁地难看。我便想将它回炉重铸,但是宝剑毕竟是刀兵凶器,重铸需食血腥,我虽做不到欧冶子那般以身饲剑,流点血总是不怕的。那屏障需要用施术者血才能打开,偏巧巨阙上又有我的血……这也是天意使然,看来我是命不该绝。”

顿了顿又觉后怕:“若我当时小气,只用仙胶帮你续剑,今日你出不了屏障不及救我,那我,也就死在那傲因手下了……还是亏得我宅心仁厚。”

展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端木,不管别人帮你做了什么,你胡编乱扯、七绕八绕总能把功劳绕到你自己身上。原来你方才得救,只是归功于你人好,跟我是没半分关系的。”

端木翠嫣然一笑:“我不好吗?我若不好,你怎么会拼了命赶来救我?”

展昭见她言笑晏晏,并未因方才之事留有阴霾,心中也自替她欢喜,目光略向周围扫了扫,淡淡道:“你自然是好,只是我们现下,非常不好。”

端木翠知她方才与展昭言谈之间,中首与右首的岔道处又涌出不少怪形怪状的物事,当时也未予理会,现下细看时,除了凿齿和媪,自己能认出的还有人面豹身的诸犍、类猪双头的并封、吸人魂气的傒囊、人脸猴身的山臊等,至于那些个自己认不出的,就更多了,因喃喃道:“怕是亘古以来的妖兽,都在这冥道中集合了。展昭,此番你可开了眼界了。”

展昭不语,提剑交于右手,低声问道:“它们怎么还不上?”

端木翠轻蔑一笑:“它们个个都想上,个个又忌惮着旁人,不过你放心,总有出头的那个。”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端木翠一怔,顿了顿轻声道,“我也不知。看起来宅心仁厚也不是什么好事——若你还被关着,现下要死的人,可能会少一个。”

展昭答得很快:“不知怎么办就少说话,危言耸听动摇军心,先记三十军棍。”

端木翠先是一怔,继而一喜,仰头道:“展昭,你是不是有法子?”

展昭见她满目希冀,实是不忍心拂她之意,低头附于端木翠耳边,压低声音道:“端木,我的确是没有办法,可是我也不愿意束手待毙。是你说,多拖得一分,希望便大一分。中首和右首边俱有妖兽,若向主道奔逃,恐怕很快便会被追上,只有左首岔道杳无声息,我有心往此处走,又怕内里凶险更甚,反害了你。”

端木翠接口道:“若是不去试上一试,你又不甘心,是不是?”

展昭微笑点头。

端木翠轻吁一口气,将头埋于展昭胸前,叹息般道:“那便走吧,这条命是你救的,任凭支配。若是其中还有更大凶险,死前开开眼界也不冤枉。”

展昭合上双目,环住她腰身的手臂随之收紧,轻声道:“它们有异动时,我便发足向左首岔道疾走。中途若有交手,可能无暇顾你。”

语毕沉吟片刻,伸手解开端木翠腰上束带,另一头从自己腰间绕过,至起始处绾结,道:“这样更稳妥些。”

端木翠笑道:“更稳妥些?我看是那些妖兽更欢喜些,抓着了一个还附带一个。”

展昭不语,将结扣扣死,忽然轻声道:“端木,你当真一点都不怕吗?”

端木翠不明白:“什么?”

“我看你方才吓得那么狠,只片刻工夫,却又言笑如常,真的不觉怕?伤处也不疼?”

端木翠沉默了一下,偏转头去,低声道:“我以前打仗时,受了伤娇气得很,疼得直流眼泪,后来有一次被尚父骂,言说‘战场之上,受伤是常事,卸胳膊断条腿也不稀奇,你在这裏哭,哭给谁看?’我被他一骂,再不敢哭。后来仗打得多了,受伤成了家常便饭,这边包扎好伤口下一刻金鼓又响,哪有空去想什么怕不怕疼不疼?虽然这么些年我在瀛洲养得娇气了些,但这些习惯还是留下来了。展昭,你若不提,谁会问我怕,谁会问我疼?”

展昭让她说得好生难过,半晌才道:“这裏又不是战场,有什么不要憋在心裏,说出来便是。”

端木翠认真想了想,蹙眉道:“怕倒不怕,疼是真疼。”

末了又补一句:“待我恢复法力之后,再撞上傲因这个下九流的孽畜,必要叫它好看!”

展昭微微一笑,忽地压低声音,道:“来了。”

最先按捺不住的是凿齿,来势极其汹汹,两柄长矛,自左右两路直刺而来。展昭于矛头来势觑得分明,脚下微错,矮身避开右路长矛,另一手迅速抬起,抓住左路长矛矛身,藉着长矛前刺之势猛力前拽。那凿齿猝不及防,脚下一虚,上身倾前,展昭一声冷笑,腕转如电,狠狠将长矛后挫。凿齿收势不及,胸口正撞上后顿的矛尾,怪叫一声,踉踉跄跄退了开去。

左路既退,右路长矛重又刺到,展昭听风辨声,头也不抬,抬手搭上矛身,长臂前探,已绞住矛杆。这一绞之力甚大,那凿齿把持不住,长矛脱手,展昭手肘微带,将长矛半空翻转,一瞥眼看见那先前退开的凿齿又跃跃欲试,眸光一冷,森然道:“找死!”

话音未落,手中长矛激射而去,直直插透第一名凿齿心口,余势未尽,又贯穿第二名凿齿胸腹。那两个凿齿被串作一串,左右跌跌撞撞了一回,方才倒下。

这几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且不提拿捏分外精准,单论身姿已是赏心悦目之极,端木翠心中暗暗喝彩,笑道:“展昭,你功夫这么好,我真可安心睡觉去了。”

展昭唇角微扬,低头道:“若觉得困,便睡一会儿,待会儿叫醒你就是。”

端木翠低低呵了一声,因羞他:“好大口气,你眼里放了什么?竟不把它们当回事吗?”

展昭眸中现出促狭笑意来,道:“我眼中放了什么,你仔细看看不就知了吗?”

端木翠未及回答,忽觉腰间一紧,身已腾空,方反应过来,耳边又起剑声,不由暗道一声惭愧:只顾着跟展昭说话,竟忘记群敌环伺了。

这一回却比方才艰难许多,妖兽|性情凶残,只顾扑食,打斗亦无章法,且除了凿齿外,其他妖兽均是皮坚肉厚,巨阙力有未逮,兼有那怎么也打不死的,挨一剑权当搔痒——展昭支撑起来煞是吃力。好在他用意在退而非战,虽是左支右绌,渐渐地也移近了左首边的岔道,再觑个空子,身形突地拔起丈高,腾出搂住端木翠的手臂,以巨阙剑鞘于一妖兽首上轻点,借势便要腾空,方拔起身子,就听端木翠惊呼一声,腰间一沉,迅速下坠。

眼见得下方便是群妖血盆大口,一旦落入围中,再难逃出生天。展昭心念急转,指翻如电,就听一声金石脆响,巨阙生生插入洞壁之内,两人下坠之势立止。

低首看处,这才发觉一只人脸猴身的山臊不知何时贴于端木翠身后,一双瘦骨嶙峋的前肢竟自后绕进两人身间,紧紧搂住端木翠的腰不放。

展昭倒吸一口凉气。

这山臊也忒会抓准时机了,算起来,自己松开手臂也就那么眨眼工夫,这样的空当都能被山臊抓住?

是这山臊运气太好了?

有可能。

还有一种说法,那就是:机会总是光临有准备的山臊的。

山臊身量本就瘦小,兼又诡诈,藉着端木翠身体掩住自己,展昭若要用剑,自然投鼠忌器。

果然,展昭一怔之下,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展昭发怔,底下的妖兽脑子却分外活络起来,又一只山臊吱吱乱叫一气,忽地跃将起来抓住了前一只山臊的后腿,进而又欺身上来,这一来展昭承受的重量又增,眼见巨阙是扛不住了。

俗话说得好,趁热打铁——山臊显然是发觉此招甚是管用,于是乎第三第四只蓄势待发,俨然也要上阵了。

好家伙,这是要拔萝卜还是怎的?

展昭心下念头转得飞快,忽地眸光一紧,伸手抓住将两人系于一处的束带,腕上施力一弹,就听刺啦一声,束带断开。

布帛撕裂之声不大,听在端木翠耳中却不啻当头一击。

刹那间,被尚父弃于战场的诸般复杂心绪汹涌潮水般扑将上来,一颗心瞬间浮沉于滚烫的沸水之中,煎熬,却又无可奈何。

当年被尚父弃下,于瀛洲重生,杨戬曾问她心中可有怨尤,她一笑置之。

“战场之上,军令如山,为全局计,常需作手足之弃,端木是带兵之人,深谙此理,怎会心有怨懑?况且尚父为保我登仙,自弃神位,我只会感念尚父恩德。”

杨戬释然:“端木,你真是深明大义。”

扪心自问,真的一点遗憾都没有吗?

当然是有的,弃子也好,背弃也罢,都绕不过那一个“弃”字,既“弃”,就说明她“可弃”。

可弃二字,让她觉得自己可有可无,这样的感觉,于任何人,都不会愉快。

不过还好,也仅止于不愉快而已。

这世间事,哪能件件让你如愿。

既然自己视同生父的尚父都能弃她,旁人弃她又有什么奇怪?

不管怎样,展昭陪她行路至此,结伴之谊,虽非长久,亦铭感五内。

端木翠一声轻叹,身子急速下坠间,双目微合,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笑意。

一声闷响,坠地。

端木姑娘反是安然无恙的那个。

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她身下有一二三四只山臊做垫背。

先前拽住她的第一第二只是断逃不掉的,等着下海捞金的那第三第四只也未能幸免。

对此,我们只能满怀同情地说一句:打斗有风险,加入须谨慎。

貌似又跑题了,拉回。

前面说到端木翠是无恙,但是那一二三四只山臊可倒足了霉,本来从高处摔下来就不是什么轻省事儿,何况最上头还压了一个端木姑娘?端木姑娘再苗条再身轻如燕也是一个有斤有两的大活人不是?

一时间,山臊唧唧乱叫分外聒噪,兼之痛得撂胳膊蹬腿——这样也好,紧紧钳住端木翠腰身的胳膊总算是松开了——天知道,她险些被勒死!

还未及吁口气,就听展昭厉声喝道:“端木,闪开!”

端木翠惊怔睁目,竟见展昭拔出巨阙,势如破竹般倒冲下来。

一时间反迷糊起来:他还下来作甚?

如此想着,下意识将头一偏,只觉眼前剑光一闪,巨阙紧贴她的鬓边疾挥而过,身下山臊惨呼一声,身首已分。

适才端木翠掉落之时,周遭的妖兽已然围将过来,现下山臊惨死,或多或少将它们震慑了那么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展昭觑此空当,伸手托住端木翠的腰,臂上用力,暗喝一声“起”,先将端木翠抛上了半空去。

冥道中的妖兽一定是很少见到人抛人这样的稀罕场景——或者说妖兽终究是妖兽,虽然脑子有片刻活络,但是大多数时候还是糨糊——与展昭这样的强敌对阵,居然临场开小差,统一抬头张嘴瞪眼睛,齐刷刷看西洋景去了。

此时不把你们这些碍手碍脚的家伙给了结了,更待何时?

端木翠被抛至半空,去势既尽旋即下坠,兼之听到下方传来妖兽惨呼之声,也不知展昭究竟如何,正自焦急间,腰间又是一紧,仰目看时,正对上展昭俯下的笑脸,心中一宽,待想开口说些什么,竟什么都说不出。

方才这番起落,瞬息万变,处处临场变招,却又端的不差分毫,连俺这样阅尽打斗的,都忍不住要拍桌子感叹一声:俺料中了这开头,没料中这结尾啊!

端木翠心中也不知是何况味,只觉好生疲惫,将头埋在展昭怀中,只盼着这场打斗快些结束。

再过了一会儿,忽觉浑身一震,知是重又履地,心中一惊,正想抬头,展昭俯至她耳边低声道:“我们进岔道了。”

端木翠心中一动,忙自展昭怀中挣脱下来,向岔道口看时,那些妖兽目光烁动不定,明明心有不甘蠢蠢欲动,却任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展昭低声道:“看起来,它们忌惮得紧。”

端木翠点头:“这岔道深处,定然更加凶险。展昭,我们莫要往里走了。”

展昭有些不甚了然:“不……走了?”

端木翠伸手指了指黑魆魆的岔道深处:“妖兽聚在岔道入口不敢擅入,一定是忌惮里头有更难缠的物事——不管是什么,我们撞上了也绝讨不了好去。莫若在此处等上一等。”

说话间,背倚石壁慢慢坐下。

展昭思忖片刻,也撩开下襟在她身边坐下,问道:“等上一等?等什么?”

“曙光。”

展昭几乎忘记还有曙光这回事,一时语塞。

端木翠却似信心满满:“我觉得周遭比方才亮上好些,你不觉得吗?”

展昭倒确是不觉得有什么变化,但端木翠既如此说,他也并不拂她,只是问她:“手臂可还痛得厉害?”

端木翠实话实说:“是。”

顿了顿又加一句:“我困得更厉害些。”

展昭知她昨夜未眠,方才又经历诸多颠簸,料想也是乏得狠了,便道:“横竖一时无事,你不妨睡会儿。”

端木翠嗯一声,就势将头靠向展昭肩膀,安稳了片刻却又叹息着坐起,展昭奇道:“又怎么了?”

“你的肩膀太硬了。”

展昭一时无语,他的肩膀还是头一次如此遭人嫌弃。

要说展大人的肩膀,呃,之前因缘际会,或办案或救人,的确也有不少佳人倚靠过,试用下来满意度极高,端木姑娘可能是第一个投诉的客户。

展昭想了想,还是为自己的肩膀辩护了下:“所以那是肩膀,不是枕头。”

端木翠也不去理会展昭的话外之音,上上下下把展昭打量了番:“你身上,就没有软些的地方?”

看情形,是不需要展昭回答了,因为问话那位姑娘话音刚落,便盯住展昭腰腹笑得意味深长。

“展昭……”

“不行。”展昭拒绝得干脆利落,他当然知道就形状或是舒适度来说,腰腹处最最接近枕头。但是若真的答应端木翠了……

四个字——

成!何!体!统!

“就只是垫一下,我又没有别的想法。”端木翠委屈,“你们大宋子民,于礼教守得也太严了些。”

“知道于理不合,就不该提。”展昭头也不抬。

“可是我是神仙。”端木翠嘟囔,“也没什么于理不合的,再说了,也没有人看见。”

难得她如此低声下气,展昭无端心软,可是一抬首,看到端木翠的眼神——分明是热切地看枕头的眼神!

于是继续不理睬她。

“不让垫就算了。”端木翠终于死心,犹有不甘地做白求恩式最后陈词,“我一个神仙,不远万里,从瀛洲到宣平,一路上水也没喝上两口,到了宣平就忙前忙后,还帮人去开封府拿剑,也不知图的什么。进了冥道多灾多难,险些被妖兽吃了不说,胳膊都断成两截,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休息也休息不好,因为只能枕着石头睡……”长吁短叹,作势就往地上倒过去。

倒没当真枕到石头,展昭适时拦住了她。

端木翠咬住嘴唇,一双大眼睛看住展昭,要多无辜便多无辜。

“怕了你了,神仙。”展昭叹气,微微撑起身子,将自己腰腹让了出来。

端木姑娘如愿以偿,终于枕上了心仪的“枕头”。

临睡前不忘许愿。

“希望我睡醒的时候,曙光就到了。”

展昭也咬牙切齿发了个誓。

“再多话,扔出去喂妖兽。”

“展昭你太小气了。”端木翠眼皮渐沉,不忘最后打击一下展昭,“佛祖舍身饲虎毫无怨言。我与你的交情比之佛祖与虎只深不浅,我朝你借个枕头,你就要扔我出去喂妖兽,未免叫人齿冷……”

眼见自己出力不讨好,展昭气结,待要呛她两句,忽听到端木翠气息浅浅,竟已睡着了。

展昭心下一怔,动作不觉放轻柔许多,低头看时,见她睡颜恬静,唇边犹有笑意,一时间心中说不出的柔和煦暖,因想着:若醒时有睡时一半乖巧,当不至于把人气到那般狠了。

如此想时,眸中笑意愈深,伸手帮她将遮住脸庞的秀发拂开,竟未曾留意到周遭荧光漫起,点点幽碧磷光之间,终于渐渐溶进玉色曙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