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个控场的导演,交代大戏开锣前的最后事宜。
“所有的戏,都得做到十足十。得让那头的‘人’,真的觉得我已经死了。”
“祭文、烧纸、哭丧、撒纸钱,样样都不能少。这边的死气,就是我进了冥市之后伪装的‘衣裳’。死气越盛,那头就越察觉不到……”
交代完毕,展昭扶着她入棺,此情此景,自己都觉得荒唐。到底有些担心,轻声问她:“不会出事吧?”
她躺在棺材里,身周珠环翠绕,都是借来的“陪葬品”,看着他说:“不想想我是谁。”
展昭看她:“是,你厉害。瀛洲的上仙、西岐的将军、杨戬的义妹、细花流的门主,这么多头衔,真也不怕脑袋被压歪。”
端木翠眨眨眼睛,低声说:“少说了一个,我还是开封府四品带刀护衞展大人未过门的夫人呢。”
展昭心头蓦地一暖:“等你回来,晚上去夜市看百戏。”
棺板轰然闭合。
香烛袅袅,帷幔依依,有风吹过,吹散几张黄纸,竟真有了丧葬的诡异气息了。祭文念毕,公孙策举起袍袖,正作势要往眼角揩泪,那一头小青花一声痛呼:“我主子啊……”
入戏入得如此之快,真真痛不欲生,号得惊天地泣鬼神,数次要往棺板上撞,又数次被拖回来。
黄纸烧起,烟气徐徐上行,再然后,缓缓地,在室内高处,形成了一个大的烟气漩涡。
朝上看,那一头,影影绰绰,似是另一个大千世界。
展昭低声说:“端木过去了。”
气氛忽然紧张起来。
张龙抖抖索索地往火盆里添黄纸,火头稍小些,便赶紧跪下身子拼命去吹;赵虎在边上撒纸宝,哗啦一下,大片的白色纸钱扬上半空,又飘飘洒洒下来,像是下雪。
公孙策继续用袍袖拭泪,读书人难免敏感,触景生情,想到人人都有这么一天,自己百年之后,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那眼泪,忽然间连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
小青花已经中场休息了,据它说是嗓子哭哑了,要补充一下体力。王朝拎了茶壶,润喉的绿茶刚倒进碗里,便哧拉一声消失无踪——它吸收得倒是挺快。
漩涡在高处缓缓旋转,那头影绰的景象却从未清晰过,忽而模糊,忽而更加模糊。再然后,某一个瞬间,展昭注意到,漩涡如水一样的平面,忽然微震了三下。
这是之前,端木翠跟他约定的暗号。
展昭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站在边上的白玉堂:“白兄,站到那底下去,适当的时候,抬一下头,方便那边……看清楚。”
端木翠躺在棺材里,随着外头悲声大作,元神渐渐出窍。
看到一屋子人,装得似模似样,小青花要寻死,公孙先生数度哽咽,王朝拼命学着悲怆——虽然知道是作假,但好笑之余,心头还是生出淡淡暖意。
终究是人间热闹,收获这许多温情,哪天应该把大哥杨戬也拐下界才好——守着个二郎真君府和一只整天乱蹦跶的哮天犬,不觉得无聊吗?
因着是“假死”,自然没有黑白无常带她上路。她自己出去找,没走两条街,便赶上一队鬼差人马,于是不声不响,默默缀在后头。
领队的是白无常,手里敲个铜锣,不住吆喝:“跟上跟上,别走散了。”
押队的是黑无常,忙着给队伍中的一个老太太做心理建设:“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人固有一死,差别只是早死晚死。今生的缘分尽了,就不要再牵念了……”
那老太太听不进去,一路号啕:“我还没抱上孙子呢……隔壁二牛欠我家二两银子,现在都还没还……”
黑无常指端木翠,继续苦口婆心:“你看看这姑娘,如花似玉年华,怕是还没出阁呢,命数到了,还不是也跟着来了?这一比较,你可比她多活了好几十年呢……”
老太太似是得到安慰,号啕终于转成清风细雨般的呜咽。
端木翠暗叫惭愧:自己可不知道活了多少个“几十年”了。
酆都过路,领路条,挤挤挨挨上了黄泉路。前头人头攒动,队伍长得望不到边,过了会儿有个牛头急吼吼过来传话,说是奈何桥塌了,在整修。
“得等上不少日子了,不过我们安排了船,船票有限……”
有那赶着投胎的、熟悉规则的,赶紧解钱囊。端木翠在边上不声不响,还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如愿以偿地,她裹挟在另一群人里,被带上了去往冥市的路。
押送的马面嘟嘟囔囔,无非是抱怨他们一群穷鬼,既没钱通关节,就老老实实在冥市待着吧,至于待多久,几年、十几年、上百年,看各自造化和“悟性”。
到了冥市大门口,宣读规则,要诸人“静心等待”,也应“积极奔走”,每日两次,子时午时,会有马面前来,甄选突出的“积德行善者”,带往轮回路。这部分人会饮一盅孟婆汤,重回人间道。
宣话完毕,人群一哄而散,如无数道涓涓细流,汇入广袤无极的冥市。
若不是亲眼得见,端木翠真不敢相信,会有人在冥市里等了这么久。
居然看到武王伐纣时的兵士,拄着青铜戟,坐在街口,仰着头看天。这裏的天是赭黄色的,像极了攻进朝歌那一日。
又看到秦时的文士,哭丧着脸,怀中抱一卷简册,喃喃自语:“嬴政这贼皇帝,焚书坑儒,害得我好惨……”
还有前朝的宫女,白发苍苍,摇着团扇,也不知忆起的是不是玄宗朝辰光……
他们的时光缓得几乎静止,或坐,或站,或喃喃自语,这街上,不,几乎是整个冥市都鲜少有人走动,每个人都待在自己的回忆里,像是被塑成了慢动作的蜡像。
每条街巷都设了鬼差,懒洋洋坐在街口,见到新来的就耀武扬威。
端木翠被叫住了好几次。
“你!”叫她的人气势汹汹,“身上烟火气这么重,新丧的?那头还在烧纸吧?”
说话间就打了个喷嚏,被呛的。
端木翠不动声色,手一翻,袖口里递了枚纸宝过去。
鬼差眉开眼笑,夸她:“一脸福相,一看就是行善积德的人,改明儿马面来选人,一定要推你出去。”
端木翠笑吟吟的,说:“差大哥,我向你打听个人呢。”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模样儿挺俊,坐一辆牛车,那牛车绷的是蓝布面儿。
鬼差奇怪:“是你什么人?”
“早些年故去的一位小姐妹。”端木翠说得煞有介事,“临终的时候,我几次做梦梦见她,抽抽噎噎跟我说,还没投得了胎。我想着,八成是在这裏了。”
连走带问,走了许久,终于让她找到。
一辆路中央的牛车,在玄武大街的那个晚上看得不十分真切,现在瞧得清楚——好瘦的一头牛,形容枯槁,那车子也破败,虽然垂着帘子,四面都透风,透过缝儿,能依稀看到车里小姑娘的模样。
端木翠过去,一手揭开帘子。
那姑娘吓了一跳,怯生生看着她,手足无措。
端木翠莞尔一笑,说:“姑娘,我是新来的,走了这许多路,腰酸背痛,看到这儿有辆车,就想歇歇脚。”
那姑娘笑起来:“姐姐随意。”
她朝边上挪了挪,给端木翠让出了地方。帘子拢在帘鈎上,视野变得清明——不过再清明的视野,也只是死气沉沉的、几乎没什么动静的大街罢了。
“姐姐是新来的,不知道我们这儿的人都不怎么走动的。走得太多了伤元气——哪怕是就近的人,都不来串门儿呢,我好些年没开口说过话儿了。”
她死时应属豆蔻年华,小姑娘家心性,必然喜欢热闹,也不知道冥市这么些年,是怎么挨过来的。
她叫蓝玉,许是很多年没开口说话,一股脑儿好多问题:“姐姐从哪儿来?成家了吗?人间现在是什么模样?皇帝还是那一个吗?”
端木翠不知道该挑哪个先答,哪知道蓝玉又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来:“姐姐身上,烟火的味道好重,丧事发送得很讲究吧。”
在阳间,这些都是让人忌讳的话题,然而一重世界一重天,到了这裏,始料未及,反而会因为丧事的隆重而被人艳羡。
端木翠笑笑:“你呢,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蓝玉摇摇头,好生落寞:“有时候,我也会开阳眼,可是看来看去,也就是一座孤坟罢了。”
阳眼,在这冥市,有个文艺的别称,叫作“回望来时路”。
据说,透过这阳眼,你能看到在阳世最后停留的地方。
这是只残忍的眼睛,给你最后一点念想,又剥蚀掉你最后的希望——好多人,没日没夜,透过阳眼,看自己的坟冢。先时热闹,有孝子贤孙烧纸马送纸钱,慢慢地,人丁稀落,坟头草长青,偶尔出现动静,喜得泪目心跳,定睛一看,不过是只过路的野狗。
于是渐渐地,那颗留念阳世的心终于偃息了,原来早就被忘得干净了啊,不看了,往前走吧,一碗热汤下肚,又去这世上走一遭。
端木翠问她:“我能看看吗?”
蓝玉笑笑,往空气里吹一口气,那气虚虚浮浮,居然看得见。她用手指圈圈描描,然后往中央轻轻一点。
像只眼睛,又像扁长的、时刻流转的漩涡,平面像水面,偶尔波动,偶尔涟漪,那头的景色,清晰可辨。
深山,一座……
那不能被称为坟冢了,充其量是个凸起的土包,没有墓碑,连写明生卒年名姓的木板都没有一块。
这姑娘,看来死得寂寞。
果然,她自己也说:“死得无声无息的,连纸钱也没人给我烧过一张。”
说完了手掌往半空一抹,像是擦除,那只眼睛就那么不见了。
她问端木翠:“姐姐,能看看你的吗?”
端木翠说:“好啊。”
她有样学样,也在半空里勾抹出一只眼睛。那头的影像清晰,公孙先生在念祭文,几度哽咽,几度中断,张龙红着眼睛烧黄纸,赵虎在撒纸宝,展昭守在棺边,目光虽沉静,却掩饰不住眼底的担忧和不安。小青花估计退场休息了,但抽抽噎噎的哭声还是像背景音,萦绕不去。
蓝玉看得目不转睛,好生羡慕。端木翠不动声色,觑着她不留意,食指微弯,在阳眼的面上轻点三下。
有个穿白色锦衣的男子过来,微微抬头,凤目英眉、鼻如悬胆,一身的凛然之气。这样的人,只见一面,就很难忘记。
蓝玉失声尖叫:“呀,他,白恩公!”
端木翠伸手虚晃,阳眼已收。
蓝玉愣怔在当地,半天回不了神。
端木翠试探着问她:“适才你叫……白恩公,你是认识我夫家的兄弟吗?”
蓝玉攥着心口的衣服,声音止不住发颤:“姐姐,那位白恩公,是你什么人?”
“他叫白玉堂,是个江湖侠士。人唤锦毛鼠,是我相公的……结拜义弟。”
蓝玉低声呢喃:“白玉堂,怎么叫锦毛鼠呢,明明是个……”
明明是个生得如龙如凤的人物。
端木翠察言观色:“你认识他?”
蓝玉面生欢喜,白皙的脸庞上一丝透红:“当年,我跟家人回乡,山路上遇到歹人,多亏了……白恩公,像是从天而降,一颗小石子,就打翻了为首的山匪。”她低着头,拿下自己腰间的香囊,犹豫半晌,探指进去,取出一颗黑色的石头来。
端木翠接过来看,光滑、润泽,这是白玉堂的墨玉飞蝗石。可是她不能用力,一旦用力,这石子就会像烟气般溃散。
人鬼殊途,冥市的所有,对她来讲,都不可能是实物,需得小心轻放。
“千恩万谢,他始终不道名姓,只说自己姓白。今儿才知道,原来他叫白玉堂,多好听的名字。我后来在山路上找了好久,才找到白恩公的这颗石子。”
白玉堂说,冥市里看到的蓝玉,妆容年纪,都跟他救下她时一模一样。蓝玉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端木翠把石子递回给蓝玉:“后来呢,再也没见过他?”
蓝玉苦涩地笑:“姐姐说笑了,没几天,我就死啦。”
“是生了重病吗?”端木翠故作惊讶,“妹妹年纪这么小,当真可惜。”
蓝玉摇头:“不是生病。”
反正已是久死之人,她并不隐瞒:“姐姐你想,白恩公只是过路,天大地大,他今儿在山里,明儿就到海边了,别说是人了,想抓他的影儿都抓不到。但是我不一样,我家住在那里,那山匪,也是常年盘踞山上的,想要打听到我家住哪儿、几口人,又有哪些亲戚,易如反掌。”
“听说,白恩公那一颗石子打断他一根肋骨。这种山匪头头,手下多的是作恶的爪牙,白恩公在的时候,他们不敢乱来,可是白恩公一走……”
端木翠叹气。
了解了,和她想的并无太多出入。白玉堂是个潇洒来去纵马江湖的人,行侠仗义痛打恶狗是信手拈来的事儿,但如展昭所说,那时少年心性,逞的只是一时之快,并不曾深思熟虑到兼顾苦主后续如何。那么大个烂摊子,当地人惧匪如惧虎,平日里连冲撞都不敢冲撞一下,更何况白玉堂把人家给打伤了?
“家被烧了,父母都被打个半死。又抢了我欲行不轨,我拼死不从,混乱间想去抢刀,谁知刀没抢到,人家顺势那么一抹,我喉间的血就止也止不住了。他们怕事情闹大,把我的尸体装上牛车,随便拉到山里埋了……”
蓝玉轻轻叹了口气:“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不悲伤,也不痛恨,说完了,自己发了好久的愣。街上还是一片死气沉沉,坐着的、站着的、倚着的,赭黄色的天暗下来了,每个人都有故事。
蓝玉忽然笑起来:“哎呀,我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什么。姐姐不会在这裏长留的。不日就会过奈何桥,饮孟婆汤,重回六道,一定会投个富贵人家。”
端木翠看她:“你怎么知道?”
“白恩公是个好人,既然和姐姐的相公结拜,姐姐的相公也必然是个有情义的人,一定会为姐姐风光发丧、大做道场,烧数不尽的银钱纸马。下头的差人得了好处,自然会为姐姐行方便,这冥市,姐姐也是路过罢了。”
蓝玉讪讪地笑,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哪像我,下来这么久了,纸钱都没收过一张……”
端木翠想说什么,身下忽然一声木头脆响。
了不得,她是阳世身,这冥市的牛车经不住她的重量,再坐下去,怕是要坍塌了。
是时候该走了。
临走前,她忽然想到什么,问蓝玉:“心中记恨白恩公吗?”
“记恨?为什么记恨?”
“若不是他那一番大打出手,把事情搅得无法收拾,你们一家人,或许还能留得命在。”
蓝玉笑了笑,摩挲着那颗墨玉飞蝗石,答得认真。
“怎么会,我心中一直感念白恩公。至于后来,家门不幸,是我自己……命不好罢了……”
命?自己都说不清楚命究竟是什么,这小小姑娘,又怎么会弄得明白呢?
她告别蓝玉。
蓝玉一直目送她。
“姐姐,天就要黑了,你去哪儿?不如先在我这裏歇一晚?”
端木翠遥遥向她挥手,说:“不用啦。”
看守冥市的鬼差不想放她,端木翠笑吟吟递上黄金纸宝,一个,又一个。
还埋怨自己目光短浅:“是我先前小气,不想拿钱给差大哥,现在想想,揣了在身上又有什么意思?差大哥行行好,我认得去黄泉的路,我想赶时间,早些搭上奈何桥的渡船呢……”
端木姐交代过,戏一定要做足。
所以张龙还在往火盆里添黄纸,鼻子被熏得已经辨不出烟味儿。刚刚邻家有人扒着墙头偷窥,大概是纳闷这院子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不过看到满院开封府的公人,忍住了没敢吭声。
赵虎还在撒纸钱,地上早已铺了厚厚一层,像下了场铺天盖地的雪。
小青花哭不动了,眼底干涸得像千年古井,看谁都是直勾勾的,摄人心魄。
就在这当儿,棺材里忽然笃笃笃三声。
展昭浑身一震,抬头去看,高处的漩涡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脱口说了句:“端木回来了。”
看大戏,总是演的时候热闹,撤场时,最是劳神费力。
张龙、赵虎他们又忙起来了,撤灵幔、搬棺材、扫地。火盆还在用,公孙策蹲在边上烧祭文,一边烧一边“呸呸呸”,又说“不吉利”、“刚说的都是胡话,各路神灵都别当真”。
端木翠在卸妆,小青花殷勤地帮她拧毛巾:“来,主子,擦擦,粉要卸干净了,不然堵塞毛孔呢。”
白玉堂也守在梳妆台边上,难以置信地,再三跟她确认。
“真的是失足掉到水里淹死的?”
“真的!”端木翠也不看他,专心对着铜镜擦去妆粉,“她说是不小心,也是时运不济,那条河平时没那么深的,谁知道那些天雨水大,忽然滑下去踩不着底,又没人来救,一条命就那么交待了……”
“这样啊……”白玉堂放心下来,又有些惘然,“太可惜了,还那么年轻。”
“可不,跟她又聊了好多,也说起你了,她还记得你呢,一口一个白恩公。”
……
收拾得也差不多了,眼见张龙、赵虎他们陆续离开,白玉堂也跟端木翠告别:“那……辛苦端木姑娘,我先回去了,改日再登门拜谢。”
端木翠叫住他:“等会儿。”
她扯了张纸,指尖蘸着砚台里的残墨,唰唰唰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他。
“那姑娘叫蓝玉,是个贫家孤女,身后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
白玉堂静静听着。
“一张苇席,一口浅坑,草草埋了,连块墓碑都没有。每逢下雨下雪,她在冥市就觉得特别湿冷,这么多年了,也没人给她烧过纸钱,连口香火气都没吸过……”
冥市那些人,为什么都懒于走动?因为阳间的挂念和香火气就是他们的元气。他们死得太久了,被全世界遗忘,一走一动都要耗费元气,所以小心翼翼,不言、不语、不动、不笑,把整个冥市,活成了广袤的无声世界。
“思来想去,能记得她的,也许只有你了。”
“白玉堂,这是她的埋骨地,就在你当初救她的山里,半山腰,一棵榆钱树的边上。你要是有心,什么时候路过,不妨祭拜一下,烧些纸钱,请大和尚念篇往生咒什么的,也能帮她早入轮回。”
白玉堂接过来,对叠,再对叠,放进怀里,说:“知道了。”
心结终于打开,但不知道为什么,竟是没有太多欢愉之意,来时心事重重,去时依然重重心事,只是自己也说不清,明明事了,到底还在迷惘些什么。
端木翠目送他离开,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情绪沾染,自己竟也有些落落寡欢起来。
一回头,展昭还在等她,说:“不是说好了去夜市看百戏?快些,换好衣裳,到那里正赶上热闹。”
端木翠笑起来,问他:“是给我做好事的犒赏吗?”
她脱下丧衣,换上常服,和展昭已经熟稔,不日即成夫妻,也并不忌讳这些小节。展昭低头帮她系上腰带,抚平、扣结,头发拂到她的脸,她觉得痒,哧哧笑着呵气去吹。
展昭突然问她:“那姑娘,其实不是失足溺死的吧?”
就知道瞒不过他。
端木翠的笑意渐渐敛去,末了变作倦容,轻轻靠进展昭怀里。
那些端出来的气派、声势、精神、张扬,乃至中规中矩的礼节,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统统飞灰一样拂落。上仙又怎么样,四大校尉口中那个无所不能的“我们端木姐”又怎么样,她也会累、疲乏、想不透、钻牛角尖。
展昭微笑,低头亲她发顶。
她说:“回来的路上,我其实也犹豫了好久,是说出来好呢,还是不说的好。”
事情已经发生了,过了这么多年,白玉堂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冲动意气不管不顾的少年侠士了,这一笔早年的追悔莫及和无可挽回,因为冥市蜃楼的意外而被再次提起,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她是应该重重抹下,还是淡淡擦除?
她仰头看展昭:“你说,我做得妥是不妥?”
没有对与不对,只有妥与不妥。
展昭问她:“那害死蓝玉姑娘的凶徒呢,可曾伏法?”
“我偷偷央管簿籍的鬼差帮我查了,几年前一次官兵清剿,那山里的匪寇作鸟兽散。害死蓝玉姑娘的几个首恶,一个逃跑时失足坠崖而亡;一个流窜到并州地界,得罪了当地的恶霸,被人算计着关进了死牢;还有一个另立山头,跟另一帮山匪争夺地盘,被一刀捅死了。”
虽然都不算是伏法,但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也算是以命抵命了。
那到底妥是不妥呢?
展昭沉吟良久。
“这个也不好说,各人心中自有分辨。依我看,白兄之所以此趟对蓝玉姑娘的事如此上心,是因为他早已察觉自己早些年的一些看似侠义之举,实则莽撞而后患无穷。所以不惜拉下面子,再三求我,想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他已经得了教训,把真相告诉他,其实也于事无补,只是在他心口又密植一排刺而已。”
端木翠叹气:“就是这么说呢。虽然这白玉堂着实……可恨,平时看他,总是看不顺眼,但也不想这事成他郁郁心结。”
展昭笑了笑:“于蓝玉姑娘,事情已经发生,无法弥补。你让白兄帮她整修坟冢,再行发送,也是功德一件,更何况……”
他欲言又止,那后半截话,到底是没说出来。
更何况,白玉堂那么通透的人,真会看不透端木翠的用心吗?也许他早已知道,只是不想去点透罢了,谢过端木翠的良善用心,也给自己留一丝虚假安慰。
时候不早了,他催端木翠:“走吧,百戏怕是要开场了。”
端木翠眼睛一亮。
“去马行街吗?头天公孙先生还说,曹家婆婆的肉饼,堪称一绝。还有还有,提篮的小贩儿,卖的砂糖冰雪,入口即化,比之天庭的甜品也不逊色……”
展昭微笑:“还不是你说了算,谁还敢拦着你,动不动就去二郎真君庙告状……”
两人且说且走,小青花在后头眼巴巴看着,想跟去,没有主子应允,终究是不敢。
——主子,不带我去吗?
——我好些日子没出去逛了。
——我今天哭得好卖力,嗓子都哑了呢,你听,你听……
回应它的,是砰的一声,大门关上。
算了,小青花无精打采,回屋枯坐片刻,看到砚里余墨未干,于是翻出日记本,唰唰唰唰,又成一篇。
“今天,主子为了我白恩公去了趟冥市,嘱咐我们把戏做足。我哭得分外卖力,嗓子都哑了,可是展昭做什么了?眼泪都没流一滴!然而最后,我主子只带展昭去逛夜市,根本就无视我的辛苦。这年头,老实的碗太受欺负了,我再也不屈服这样的命运了,我要奋起!我要抗争!我要反击!”
第二天巡街,路过绸缎庄,想起徐庆和白玉堂他们就住在这裏,于是请掌柜的通报一声,说是开封府的展大人过来拜访。
迎出来的,是笑呵呵的徐庆。
问起白玉堂,他挠挠脑袋。
“你说五弟啊,昨儿连夜走了。问他为什么,他说赶着去操办一位朋友的丧事。展大人,你说怪不怪,跟五弟这么多年兄弟,我还真不知道他有这么位我不认识的朋友呢……”
是吗?
风吹过,院子里的绿树枝叶婆娑,阳光透过叶片,在青砖地上洒下金色的碎影。展昭的目光从那些碎影之上掠过,想着:这样……也好。
同一时间,小青花斜躺在端木翠小院的花圃里,闲闲翻着自己的日记。
这么些日子,写了也有一厚本了,每次展读,都觉得字字珠玑唇齿留香,真是惊才绝艳的好文章呢。听说公孙先生跟印书局的人颇有交情,不知道能不能委托公孙先生帮忙付印,做个有生以来,第一个出书的碗,赚它一个青史留名。
翻到最新一篇,咦……
阳光透过头顶那株“抓破美人脸”的茶花花盘,在日志的最新篇上投下金色的碎影。
在那句“我要奋起!我要抗争!我要反击!”的下头,赫然朱批了两个大字。
——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