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中组织起来的反扑当然起不到力挽狂澜的效果,对方只用了两次变阵,辅国将军吴文忠身边便再没有站着的袍泽。他冲得太快,几乎与大队人马完全脱节,如果冯孝慈身边那仅有的几百号弟兄也可以被称作大队人马的话。而果毅都尉姜廷麟又没能及时填补吴文忠舍命冲出的空缺,接下来的战局发展便顺理成章,辅国将军吴文忠被一群巨鹿泽锐士包围,在他身后,数不清的锐士包围着右武侯的其余幸存者。
锐士们抬起头,等待自家主将发出下一步命令,是将辅国将军吴文忠生擒还是阵斩?这种胸有成竹的态度让吴文忠愈发疯狂。“来啊,杀我!”他大声发出邀请,跌跌撞撞地冲向正面自己的锐士,锯齿一样横刀舞得毫无章法。那名锐士不由自主地后退,同时用槊锋挡住吴文忠的去路。吴文忠又向前扑了几步,一把握住锋利的槊刃,掌心鲜血直流,脸上却带着痴迷般的微笑,“来啊,杀我!”他继续发出邀请,仿佛死亡是一种荣耀。手中的横刀一下又一下剁在槊杆之上,试图将硬木做成的槊杆一劈两段。锐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疯子。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了新的命令,“左一旅向前,右四旅侧转,左七旅斜插,中五旅接替右二旅,攻击敌军左翼!不要停滞!”
几柄横刀交替着砍了过来,砍在了吴文忠被重甲包裹着的身体上。所有疯狂都结束了,他慢慢松开掌中槊刃,慢慢委顿,在屁股与地面接触的瞬间试图用横刀支撑一下,陪伴他征战多年的横刀在一声脆响之后裂为两段。“这样也好!”吴文忠笑了笑,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他看见无数双穿着粗布战靴的脚从自己的身边走过,整齐划一。
“左一旅后退,原地稳住。右四旅向前,左七旅就地结阵,中五旅退避,右三旅上前补位!”单调而响亮的命令声又响了起来。数以千计的巨鹿泽锐士在程名振的指挥下重复先前做过的队列配合。这种队列配合很枯燥,他们曾经在一起演练过无数次,却没想到它居然可以用来杀人。而被困在战阵中央的右武侯此刻就像磨盘下的豆粒,无论多么坚硬,总有变成齑粉的时候。
“左二旅上前补位,右四旅后退,左七旅后退,右三旅原地坚持,中三旅上前补位!”程名振继续发布命令,脸色冷得像头顶的夜空。他知道冯孝慈支持不了多久了,每一轮攻击都会让右武侯再衰弱一分,每一轮攻击都会带走十几条性命。官军和义军之间不存在怜悯,生擒活捉只能给老将军带来更多的羞辱,同样,哪天他落到这种境地,也只有战死一途可选。
锐士们机械的上前,将手中兵器刺出,砍出,然后在低级军官的协调下机械地后退。他们也不看攻击的效果,他们无需看攻击的效果!群狼搏狮,无论狮子是否已经倒下,野狼们的心裏总是装满崇敬。对方是大隋朝十二府兵之一,名满天下。随便撕下一块皮肉来都足够他们向同僚炫耀,随便砍上一刀都足够见证他们的绿林生涯。
与战场萧杀气氛格格不入的是三当家杜疤瘌,他在刚才的混乱中挨了一刀,但只伤及了皮肉。此刻看到半个时辰前还追得自己想象兔子一般的右武侯濒临覆灭,高兴得手舞足蹈,“对,就这样。左,左一旅,向前,向前砍他一刀。砍,就这样砍。右,右三旅,别退啊,再砍两刀就结束了。那边,那边……”
没人听他的叫嚣,负责重复命令的亲兵们只认程名振一个。很快,杜疤瘌就跳得没意思了,呵呵干笑几声,用手轻扯程名振的护腿甲,“闲婿,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派人来接应,我今天就要归位了!”
“惭愧!”正站在马鞍上观察战场中央动向程名振向下低了低头,轻声回应。他不敢居功,事实上,将右武侯困住的功劳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在他没来得及做出调整之前,已经陆续有三队锐士不甘受辱,主动向右武侯发起了反击。他们的反击虽然没能遏制住右武侯的攻势,但他们却用自己的性命为程名振赢来了难得的准备时间。
“说啥呢!你惭愧啥啊?”杜疤瘌没能理解程名振的意思,只顾着向自己和女婿头上揽功劳。“要不是你顶了上去,今天大伙肯定栽到家了!这功劳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见,我看谁还好意思不承认?”
程名振笑了笑,继续指挥锐士们绞杀右武侯残部。功劳,他不想争了。今晚的举动能不引来麻烦他就非常满足。经历过一场背叛的人,总是对同样的端倪非常敏感。今晚张金称的所作所为都非常古怪,程名振谨慎地猜测,张金称将指挥权收走绝不是因为想要在众人面前表现一下,更不是因为一时赌气。张金称试图在向大伙表达一个意思,在巨鹿泽里,谁才应该最受尊重,谁才说一不二,一言九鼎。
正是这种临时争夺指挥权的做法导致了数千名弟兄无辜惨死。如果不是几队锐士牺牲自己的性命换取了时间;如果身边的这些锐士不是程名振一手带出来的,没有鼓角也能执行他的命令;如果不是他在巨鹿泽的威望足够高的话,今晚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程名振没有勇气将今晚的战斗再重复一次。更没有勇气与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张金称别苗头。他现在由头到脚,都打满了巨鹿泽的印记,如果与张金称发生了冲突,他将会被天下人看做什么?!
“你专心打仗,大当家那边,有我呢!”发觉到程名振有心事,杜疤瘌笑着大包大揽。“他就是那么个人,想起一出是一出。不过他跟我是多年老哥们儿了,有什么话三言两语就能说开!”
程名振又笑了笑,算是接纳了岳父的好意。交情这东西值多少钱?到现在他也没算清楚。当年林县令和董主簿还跟他亲如一家呢!转过脸来还不照样试图至他于死地?而王二毛跟他之间的交情,却厚重到可以将性命交托,任凭别人用多少金钱也买不到。
想起王二毛,程名振心裏又是一阵抽搐。为了杀一个冯孝慈,他把好兄弟的命搭了进去。巨鹿泽和官府势不两立,冯孝慈还没死,又来了紫骝驹魏文升、虎贲郎将王辩。而他却没有第二个王二毛可以交换,没有第二个好兄弟可以为他引开敌军。
不远处的绞杀还在继续。锐士们彼此之间的配合越来越娴熟,右武侯的抵抗越来越微弱。轮不到上前交战的弟兄们全都稳住阵脚,远远地围城一个大圈子,举着火把看这场杀戮表演。郝老刀、卢方元、孙驼子等人也都转了回来,满脸佩服地衝着程名振挑大拇指。
一名校尉小跑着上前,在程名振的脚下抱拳施礼,“九当家,大当家问你,这是什么阵型?”
程名振迅速低头,看清来人是故交周礼虎。“盘龙阵,也叫磨盘阵。咱们巨鹿泽锐士从前训练过的,阵图和阵法我曾经画在纸上交给过大当家,他手里应该有,估计没来得及细看!”
“噢!我估计是大当家公务繁忙忙,一时没想起来!”周礼虎又向程名振拱了拱手,转头回去覆命。跑开几步,他又停住脚步,回转头,眼巴巴地看着程名振说道:“九,那个,九哥。完后能不能教教我这招。看上去挺好使的!”
“嗯!”程名振笑着点头。在馆陶县一道起事的弟兄们中间,周礼虎算是比较机灵的。更难得的是这小子会做人,上上下下都能吃得开。教会他一些东西,也能让自己平时的事务多一个人分担。多一个人跟自己分享练兵和整军的权力,张金称那边也会更放心。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周礼虎屁颠屁颠地跑去向张金称汇报了。没等程名振根据战场情况发出新的指令,此人又屁颠屁颠地跑回来,仰着脖子喊道:“九,九哥。大当家问你,能不能活捉冯孝慈这老小子。他想挖了老家伙的心肝来给王堂主祭灵!”
这是张金称的示好方式,程名振无法拒绝。略作犹豫,衝着身边的传令兵们喊道,“中七旅后退,左二旅原地结阵。右四旅原地结阵,中三旅向前五步,结阵。”
“中七旅后退,左二旅原地结阵。右四旅原地结阵,中三旅向前五步,结阵。”传令兵们扯着嗓子将最新指令喊了出去。正在于右武侯交手的锐士们闻令,迅速做出调整。几队人马或前或后,围成了一个六边形,将浑身是血的冯孝慈和最后的十几名右武侯将士困在中央。
“放下兵器,降者免死!”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程名振继续呐喊。
“放下兵器,降者免死!”不光是传令兵,连同战场核心的锐士们都扯着嗓子大喊起来。敌人能在他们的轮番攻击下支撑这么久,已经赢得了他们的尊重。
即便是土匪流寇,也尊重那些有本事、有骨头的家伙。右武侯残部个个都是好样的,值得大伙放弃仇恨。
听到喊声,仅存的右武侯残兵们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回头看了看自家主将,满脸茫然。厮杀了大半夜,他们早已经精疲力竭。作为士卒,他们已经为大隋尽了力,此刻投降也不能算做耻辱。况且对手能展开如此威力巨大的战阵,本身也不能再被看做土匪流寇。
冯孝慈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擦拭自己手中的铁槊。槊杆已经在刚才的激战中断了,他握在手里的只剩下带着槊锋的小半截。即便是这仅存的半截上也布满了伤痕,就像老将军的身躯,随时都可能支离破碎。
“放下兵器,降者免死!”“放下兵器,降者免死!”唯恐老将军拒绝,锐士们扯开嗓子,齐声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