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数才六千出头,连续作战使得将士们都疲惫不堪。铠甲不齐整,弓箭数量很少,长槊和陌刀等重型兵器也很少。带着这样一支队伍去挑战一万七千多敌军,只有疯子才做得出。而这世上就是不缺这样的疯子,伍天锡是,程名振是,雄阔海、王二毛还有张猪皮、王飞、韩葛生等人都是。洺州三县是他们从废墟上亲手建起来的家,即便敌人再强,也没有放弃抵抗的理由。
队伍在晨光中出发,旌旗猎猎。老寨主杜疤瘌也知道到了生死存亡时刻,亲自站在敌楼上,擂鼓给勇士们壮行。杜鹃全身披挂,紧跟在程名振的身边。她不是队伍中唯一的女性,在她的坐骑后,还跟着二十多名女兵女将。王二毛本来建议她们留下来守城,却被大伙用吐沫星子和白眼打击得一败涂地。
听闻程名振主动来袭,桑显和非常高兴。玩弄阴谋诡计,他自问照对方差了一筹。但面对面硬撼,出道以来,他可从来没怕过任何人。迅速鼓舞了一下士气,他带领官军倾巢而出。试图在半路上堵住洺州军,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双方的主帅都抱着必胜的信心,同时又非常地谨慎地派出了大量斥候。双方的斥候很快就相遇,然后迅速向后传出了发现敌军的警示。双方长槊和重盾手同时将兵器架了起来,组成了一道移动的钢铁丛林。双方的弓箭手同时将羽箭斜向上方射出,在对方士卒的头顶上制造起出一阵箭雨。
弓箭向来不是洺州军的强项。把距离推到足够近后,程名振立刻命令雄阔海带长槊手发起第一轮攻击。张猪皮则统率为数不多的骑兵逃过主阵,从侧翼插向对方的弓箭手。附近地形为一马平川,非常适合战马加速。而齐腰深的野草则将马蹄声很好的隐藏起来,让他们看上去与在云端飘移。
桑显和岂肯让对方抢了先手,立即以双倍数量的步卒向洺州军发起反攻。同时,他也将麾下为数不多的骑兵全部放出,风一样掠过草野,迎面堵住张猪皮。
双方在一片青葱的绿色上奋力厮杀,很快就将原野给染成了粉红色。还没等第一轮接触分出胜负,孟大鹏带着数百朴刀手从左翼冲上,千余官军也从其本阵的右翼迎将上来。
论士气和个人训练程度,洺州军大战上风。但在人数和装备上,他们的劣势同样的明显。雄阔海带领麾下弟兄将阻拦自己的官兵冲溃,却不得不转身去支援孟大鹏。张猪皮所部骑兵也屡次将队手砍得七零八落,却被更多队手堵住了去路。
战斗很快陷入胶着。程名振和桑显和都快速调整部署。他们都试图寻找到对方的破绽,他们都不得不在对方的逼迫下不断改变阵型,弥补自身暴露出来的缺陷。同时,他们都狡猾地将自己最用力的杀招藏了起来,准备在恰当时刻,给对手致命一击。
见前方迟迟打不开局面,程名振将指挥权转移给王二毛,亲自带队杀上了第一线。洺州军各级军官多为当初的锐士担任,看见自家教头提刀冲杀,勇气倍增。拿出十二分的本事奋力冲杀,死不旋踵。官军前锋很快就招架不住了,阵脚不断后撤。桑显和微微冷笑,挥动令旗,将一支蓄势已久的生力军投入战团。
这支队伍由一名老将带领,厮杀经验异常丰富。不与雄阔海和孟大鹏两人所部做过多纠缠,直接斜插向程名振。人未到,羽箭先至。枝枝瞄准程名振,试图将其狙杀于当场。
杜鹃策马上前,挥舞横刀将羽箭挡下了数支。几名亲兵不顾一切扑上,用盾牌和身体挡下其余流矢。官军要的就是种忙乱,一射之后,立刻丢下骑兵专用短弓。策马围了上来,程名振的亲兵措手不及,接连被砍倒了三、四个。
眼看着程名振本人就要受到围攻,杜鹃急得两眼通红,双刀舞出了一团风。两名官军骑兵发现她是个女人,以为有便宜可捡,半途拨转马头,挡住她的去路。“让开!”杜鹃厉声怒喝,一刀斜劈,一刀横推。两名骑兵赶紧举刀阻拦,却没想到杜鹃的力气如此大,一人直接被劈下了马。另外一个被刀势带得偏了偏,眼睁睁地看到一条红影子从自己身边掠过。
还没等他将身体坐直,两名徒步的女兵已经杀到。一个对付人,一个对付马,转眼间便将人和马都捅成了血葫芦。抬头再找杜鹃,发现女主帅的坐骑已经跟男主帅的做起并到一处。互相保护,互相照应,将围过来的几名官军杀得手忙脚乱。
“刺马,刺马!”一边与敌人拼命,杜鹃一边向亲兵们下令。众男女亲兵一拥而上,先刺马,再刺人,转眼之间,将前来捡便宜的官军杀了个干干净净。没等大伙来得及喘一口气,桑显和又把第二波捡便宜的家伙派了过来。咬定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围住程名振夫妻两个不放。
“通知主阵,别被敌军调动。我这边应付得来!”程名振微微一笑,衝着亲兵吩咐。然后将手中长槊举了举,衝着妻子做了个请的姿势,“再来一轮,如何?”
杜鹃轻轻地抿了抿嘴,将双刀在面前虚劈。夫妻两个在号角声中迎向汹涌而来的敌军,如同两只豹子进入了狼群。一名骑兵平槊相刺,被程名振奋力将槊锋荡歪。杜鹃的刀锋顺着来不及变势的槊杆扫过去,将来人从胸口到腋窝扫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另外一名骑兵欺她兵器短,将坐骑迅速拨歪。程名振从地上挑起一个头盔砸了过去,正中此人的盔缨。没等此人将头盔扶正,杜鹃的刀锋已经抹上了他的脖子。藉着战马的速度迅速一蹭,呼,整个头颅都飞到了半空中。
夫妻两个相视一笑,心裏都涌起一股难言的满足。附近的刀丛矛尖仿佛不再是死亡的威胁,而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浪漫。特别是对于杜鹃,已经很久没有跟丈夫配合得如此默契过,根本用不着互相暗示,仅凭着本能和心灵的指引就明白对方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下一步想做什么,希望自己做哪些事情与他配合。
这种感觉陌生已久,当它突如其来的时候却是如此之甘醇。杜鹃记得,只是在自己没成为程名振的新娘前,才有过很长时间类似的回忆。当二人结婚之后,聚少离多,再加上彼此的生活阅历差异巨大,彼此心脏反而渐行渐远。
程名振没有另觅新欢,杜鹃知道。哪怕是张金称打上门来那一次,也是别人将罪名强加给他,而不是他主动去沾花惹草。他像尊重绿林同行一样尊重她。他像信赖自己的手臂一样信赖她。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背心交给她,一往无前地去冲杀。她是他最大的助臂,最好的伙伴,最值得依赖的袍泽。然而,他看着她的目光中却不再拥有渴望和狂热。
举案齐眉,也许是某些读书人心中最理想的姻缘。但这种生活却不属于杜鹃。她喜欢像火一样燃烧,像酒一样炽烈。哪怕只是短短的几个月,也好过按部就班的天长地久。
今天,于万马军中,她终于又得偿所愿。两颗心又骤然跳动在一起,共舞同一个节拍。快乐、炽烈、忘乎所以,如醉如痴。刀光和血光全都开始模糊,呐喊与悲鸣都慢慢消退。耳朵里能听见的,只是彼此的呼吸。眼睛中能看到的,只剩下对方水一般明亮的目光。
只要这目光不变,刀山火海又能如何?
杜鹃彻底迷醉了,双刀舞动,如鲜花般在人海中绽放。那刀锋上的光华是如此地绚丽夺目,令敌我双方都不敢逼视。她紧跟在程名振身边,如藤缠树,如影随形。她为他挡开流箭,砍倒敌人,为他及时堵住一个又一个破绽。她忽左忽右,无所不在。让所有的攻击都化作徒劳,所有战意都化为恐惧。
她就是一树花,将自己最美艳的一瞬向他绽放。让他无法视而不见,见到之后便无法不目眩神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