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缩着脑袋一路小跑回宿舍,算下来,时间不过才二十分钟。回到宿舍的时候见一人在铺床,三人见其宛如亲人,忙上去搭手。那人想不到宿舍的人会如此热情,一时间倒有些不知所措。
不一会儿功夫床便铺好,那人拿出烟来分给三人,刘娄两人不抽故而没要,文豪虽也不抽,但还是接过来。因为以前听狐朋狗友说陌生人递烟得接,这是礼数,要不然对方难以打开话匣子。中国自古规矩和礼数奇多,文豪没工夫去逐个了解,心中虽不懂,但不敢乱怀疑,只好宁可信其有。
烟其实是人际交往过程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因为中国人注重礼数爱送礼。送礼时只送贵的,不送对的。而烟草不贵又方便携带,见人给一支既不劳民又不伤财,很容易使人坐下来抽几口烟闲聊一会儿,这样自然而然就熟络了。
果然,那人见文豪接了烟,问文豪:“怎么称呼?”
“文豪,你呢?”
“冯春建。”
白话文有时候表达意思略显冗长枯燥,所以有人将话中几个主要的字精简出来组成一个短语来表达。现在文豪听见这个名字,在心裏叨念了几遍后,瞬间想到了这三个字缩短前的原句:冯春建,冯春建,每逢(冯)春天就犯贱(建)。
想完他自己哑然失笑,同时庆幸上帝造人时没有给人能看透别人内心想法的本领,不然自己刚来大学苦心经营的两份友谊就成泡影了。
“我焦作的,你是哪的?”文豪问。
“洛阳的,你们呢?”冯春建说完看向刘娄两人。
“我平顶山的,叫周凯。”
“娄坤堤,南街村的。”
冯春建听后眼皮往上一翘,带着怀疑问道:“你是南街村的?”
娄坤堤像是听惯了这种带有惊讶和质疑的问话,淡淡地说:“是啊。”
文豪天真地问:“南街村怎么了?”他没听说过南街村,不知道这个和自己村名只差一个字的村子有什么好让人惊讶的。
没等娄坤堤回答,冯春建反问道:“你不知道南街村?”
文豪茫然地说不知,娄坤堤一脸轻蔑地说:“你竟然连南街村都不知道,唉……”言下好像不知道南街村的人都犯了不可饶恕之罪。
由于关系不熟,文豪不便发作,板着脸没说话。
娄坤堤无视他的表情,接着说道:“中国有十大名村你知道吗?南街村就是其中之一。”
周凯一听来了兴趣,忙问:“那你们村是不是很有钱啊?”
“那肯定的,要不然怎么会是名村呢!”说完他一脸的自豪,好像南街村是在他娄某人的带领下跻身到名村之列的。
“但我们村实施的是低工资高福利制度,我妈是国家二级工程师,一个工资只有两百五十块,但是逢年过节单位和村里会发很多福利,上大学村里报销。这还不算,更狠的是男的结婚送房子,女的嫁人给家电。基本上人这一辈子需要花大钱的地方村子里都管了。还有,我们南街村还是国家四A级景区——不过都是用钱砸出来的,现在有钱啥不能办?”娄坤堤深知想证明一个人特别有钱,不需说他赚了多少,只需说他浪费多少就足够了,“反面证明法”要比“正面说明法”更具说服力。
“哇!这么好?我搬你们村吧!”周凯忍不住说道。
娄坤堤一下子从南街村代言人变成南街村村长,大手一挥说:“不行。外来户不能把户口迁到我们村,要想把户口弄到这儿,家里没点本事是不可能的。”
三人除了感叹再没有别的词语来表达羡慕,只能后悔当初怎么没有出生在南街村。
宿舍是六人间的,还有两个人没来。几人在宿舍闲的发慌,都低着头玩着手机。文豪伸个懒腰说:“没意思,我上床看会儿书去。”
娄坤堤接道;“我这有《柯南》你看吗?”
文豪对漫画书不感兴趣,摇头说不爱看这个。
“那你看这本吧,喏——”,说完递给文豪一本书。他接过来,看着书名一字一顿的念道:“假,面,饭,店。川,端,康,成,着。日本的?”
娄坤堤一听两条眉毛挤到一起问:“川端康成你不知道?”
文豪又诚实地摇摇头。
“川端康成都不知道你还看书呢!拿来吧拿来吧——你都对不起你这名字!”说完将书从文豪手中抽走扔到床上,听语气比刚才不知道南街村的罪名还大。
文豪被连呛两次,含怒躺倒床上,心裏不愿生气,但口头上不甘心作罢,不屑地说:“我看书有原则,日本人的书坚决不看!”说完他在心裏为自己拍手叫好,既掩盖了自己的窘态,又彰显了自己的爱国情怀,可谓一举两得。
娄坤堤不以为然的“切”了一声表示更不屑,然后化身实用主义者又说:“庸俗!抵制日货的人都庸俗,技不如人还嘲笑人家。”
文豪也不抵制日货,但刚才说出的那句话将自己划分到了抵制范围里,不好再反驳。索性不再和他拌嘴,一心一意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
朦蒙胧胧中文豪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梦中自己也在无缘无故地摇晃,迷离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娄坤堤一整张大脸。
“醒醒,咱宿舍人来齐了,下来玩扑克吧。”娄坤堤说。
文豪看到又有两副陌生的面孔,强烈的新鲜感让他高兴,欣喜的忘记了睡前的和娄坤堤的不愉快,起来欢迎那两个新人。骨瘦如柴的那个叫白立伟,正常点的叫杨丹阳,正反叫都一个样。
直到晚上快八点,众人肚子纷纷抗议才恋恋不舍地去食堂吃饭。
一行人去了第二食堂,到一个大窗口买饭,周凯不动声色地去另一个小窗口买。文豪这边几人抢着付钱,一个个拿着钱伸到工作人员脸前。工作人员对这样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于是快开斩乱麻,从面前的手中随便拿走了文豪的钱开始找零,众人再喊也不抬头。这种做法无疑是最好的,不然以中国人的客套方式付钱的话,非得打一架才行。
文豪接过找零,赫然发现背面用红笔图文并茂的写着一句话:XXX,我爱你!愿我们能白头偕老直到永远!文豪心裏暗笑,想现如今人们示爱方式真多——准确的说是现在的青少年们,那些有一定年龄和社会积淀的人反而不会如此狭隘的浪漫,也只有处在热恋期、心智不全的年轻人才会办这样幼稚的事。爱情让人盲目也好,变傻也罢,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为爱做了傻事,还沾沾自喜。
不过话说回来,把情话写在钱上无疑也是正确的。如果刻在墙上,费力不说,动作还不雅。况且现在建设新中国的步伐在加快,指不定哪天那墙就会被拆掉,这“爱的宣言”自然也就尸骨无存了;如果刻在桌上,那也行不通。现在大多公共桌椅经过历代前辈们的刻画,别说桌面平整,想让桌椅不残疾都难。要是执意刻画,说不定会刻坏,还得自己背一群未知人的黑锅,得不偿失。但写在钱上就厉害的多了,现在人们都懂得钞票的重要性。人们会破坏任何东西,但唯独不会破坏钞票,即使这钱本身再脏再破,但面值不会减小。这薄薄一张纸,绝对要比那厚厚一面墙存世的时间要长。
不仅如此,现如今情话比谎话还廉价,换伴侣比换内裤还勤快。把情话和承诺写钱上,既可以借钱币的流通来传播爱情,又能在爱情无疾而终时,借钱币的流通让曾经糟糕的承诺赶紧从自己眼前消失滚蛋,以免影响自己开展下一段爱情。
这顿饭吃的非常融洽,由于大家都不熟悉,随便说一个笑话都能博得大家陪笑。初次相识者都是如此,等到以后熟识了才会不以为然没人捧场。所以纳兰性德写出了“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词句,侧面就反应了人情世故交的越深,就越孤单。
众人回到宿舍依旧无事可做,现在大家的任务就是等时间过两天召开班级会议,期间自己找事。现在的学生是最幸福的,不必考虑生计问题,每天能做想做的事,见想见的人,有形形色|色的人充实生活并且不必看谁脸色,有大把的选择权在手里——当然,高中生就不行了,要等到十八岁以后才有这种权力。
几人憋的发慌,就胡乱找话聊,上到天文地理政治外交,下到平头百姓邻家姑娘。男性在一起聊天莫不过两个话题:政治和女人。谈后者显得太俗,毕竟都不熟,不敢碰触这个话题,以免让别人误会自己低俗,所以就聊起了政治——殊不知聊政治才是最俗的。
众人纷纷对如今的国际形势發表的看法,并谈论中日美俄四方关系。娄坤堤连续發表几条看法,并对自己想法相违背的一一展开反驳。每一句话都以“其实你错了”开头,语气里也满是肯定,好像目前四国之间的关系是他一手操纵的,只有他知道个中原因。
冯春建先和他斗嘴,无奈娄坤堤嘴皮子利索,不管歪理真理说的有条有理,冯春建无从反击,败下阵来,看着他和白立伟斗。
哪知白立伟的话就像他的身材一样瘦弱,两个回合下来也步了冯春建的后尘。文豪他有个臭毛病,就是做事执着甚至极端,眼看几人和娄坤堤对战连连失利,自己立马站了出来。
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娄坤堤自己反对别人时的开头语来反驳他,让他尝尝他自己炮弹的威力,就像越南用中国施舍给他的炮弹打中国一样,即使没什么杀伤力,也能气一气对方。没想到自己才开火,便迎面遭到对方一连串反击,末了还丢了句“你没话说了吧”,然后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发出一长串的大笑。文豪想做最后的挣扎,但话都被淹没在对方的大笑中。
娄坤堤笑完后说:“我给你们说,别看我成绩不咋样,但是我对政治可是深有研究的。你们说的那些都是初中和高中课本里教的东西,那都是过家家的玩意儿!我看的都是权威版的世界近代史,知道的比你们多了去了,我过的奈何桥都比你们走的弯路还多!”
这话让众人都是一愣,见过不自谦的,没见过这么不自谦的,中国“自谦”的传统美德在他身上得不到一点体现。娄坤堤见众人没反应,一脸认真的说:“我知道你们不相信,真理一般在初期时都难以被大众接受,时间会证明的。”
众人还是无一应答,生怕说错了话就正中下怀被他嘲笑一番。《三重门》中说人对话的时候最难受的莫过于被人骂了却不知被骂什么,其实最难受是明知自己被他人嘲弄了,但自己却说不过人家。
一时间宿舍鸦雀无声,娄坤堤很满意这种效果,感觉自己就是秦朝的商鞅,以一人之力驳倒众人,很有征服感。他极力在众人面前卖弄自己的才能,就是为了让大家承认他是一个像亚里士多德一样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百科全书式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像亚里士多德或达芬奇那样的大家,另一种就是像娄坤堤这样的杂家。虽一字之差,但是境界却大不相同。
娄坤堤享受过征服的喜悦后说:“算了算了,说点别的吧。唉,你多大了?”说完指了指文豪。
文豪还在刚才失败的阴影中,本不想搭理,但又怕被他说肚量小,简洁地回答道:“属鸡的。”
“哦,那你没我大,我属猴的,你们呢?”
冯春建说:“我也属鸡的。”
周凯不需知晓所有人的年龄,看着众人说:“都别说了,你们都没我大。”
娄坤堤一愣,说:“我不信。”
“我89年的。”
一瞬间众人都跟看怪物似的看周凯。
“89年的怎么会跟我们一届呢?”文豪惊讶地问。
周凯略带腼腆地说:“留级了嘛。光高三我就上复读了两次。”周凯漫不经心地说。“都怪教育!第一年差一分,第二年报考被刷下来,第三年忍不了了,就来这了。”
娄坤堤终于败北,服输道:“好好好,你最大你最大,我们以后都叫你老大好了。”
周凯把话题引到教育上,众人都打开了话匣子。文豪对教育最有意见,作为双过线的却上了专科的“本科生”,他有十足的理由埋怨教育,愤怒道:“现在的教育真是……差!没有最差只有更差!高考拼钱拼家底,报考学校也一样,简直就跟赌博一样!”
大家对他的话深表赞同,冯春建继续揭发:“就是,我有个同学,他爸是劳动局局长,考的分还没我高,人家去浙江上了个二本,唉……”
白立伟再接再厉道:“我们班原来一个女生,整涂油擦粉打扮的跟妖精似的,整天跟校外的人鬼混,上课都是化妆,没见翻过书,结果高考人家考了将近五百分!一打听才知道,人家爸是监考老师,期间送答案了。妈的!”众人在激烈地痛斥着教育,只听娄坤堤嗤笑一声,一脸的轻蔑。那笑声虽轻,但却异常突兀。就像一个人穿着鲜艳的衣裳参加葬礼,让人不注意都难。
众人不明白这一笑是何用意,娄坤堤继续卖着关子只笑不语。
文豪是个急性子,最讨厌故作高人的人,没好气地问:“你笑什么?”
娄坤堤直言不讳地说:“你们太幼稚——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骂教育,别人再怎么用手段,那人家也有用这种手段的本事。你们就是不肯承认自己不行。”
这话像一把刀正中文豪的肋骨,自己上专科一部分原因是教育制度问题,但更多的问题是自己的分数过线不多才导致的。一瞬间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似的害臊。
娄坤堤又道:“你们就像现在社会上那些骂官的人一样,没实力当不了官,又见不得当官的有好日子过,只能去乱抱怨。”
文豪嘲笑他:“你不骂官不是也当不了官吗?”
“切,给我官我都不当!我这样多好,想干什么干什么,没有上级管,多逍遥自在。你们不知道,当官其实很痛苦的,上班喝茶,下班喝酒,你们光看到他们快活的样子了,但每个人的苦只有自己知道。要当就当个气象局局长或是地震局局长什么的,那是个不操心的闲差事。”娄坤堤分析的像是他在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似的。
众人又频频点头,文豪心裏有气,暗骂其他人没主见墙头草没立场。自己只能装聋作哑不作回答,心裏想以后尽量不和他说话,总爱灭别人锐气来长自己的威风,自己已经好几次被他当踏板使了。
刚聊起的话题被娄坤堤无情截断,瞬间宿舍又冷清了。冯春建看场面不活跃,就说玩扑克,一群人也找不到其他的娱乐方式,纷纷参与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