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杨子君轻声回复道。
“那个……刚才听我张辰语说,你……谈恋爱了。”
电话那头是沉默,文豪也不做声,一齐静默。
“是的。”杨子君的语气依旧平静,并没有喜悦。
杨子君亲口承认,文豪已经产生裂缝的心顿时被击的粉碎,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滑到下巴,滴到地上。文豪故作轻松地浅笑一声说:“哦,那祝……”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他实在不忍心说出祝福的话,就像把自己心爱的东西亲手送人般痛苦。
“你高兴就好。”文豪说。
“嗯。你也要快点找到那个人……辰语不错,你们挺合适的……但是不管怎样,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杨子君语无伦次,还不忘给他牵线。
“嗯,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文豪没心思考虑她话中的逻辑性,只是别有用意的重复这句话。想自己一直试图走近她的内心,到最后却只是她朋友中的一员。暗恋了半年多,期望了半年多,如今愿望终于落空,身心打击巨大,难以估量。譬如种了一年的庄稼,却在即将收获的那天遭遇到了灾害。如今心上人还帮自己牵线,真是讽刺。
也许她现在尝到了爱情的甜蜜,所以博爱的想让周围的朋友都赶紧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吧。文豪想。
“没事了,那……再见。”文豪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这句话,将电话挂掉。眼泪再一次滑落,他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有人说有一种爱叫做放手,文豪不信这个,他认为只是因为无法拥有,所以才有一种爱的方式叫放手。
这次打击可谓是文豪自出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他一连旷了两天的课,没有出过宿舍楼大门。幸好同层有一间宿舍违反校规在宿舍里开了间小超市,在服务广大夜猫子的同时,也得以让文豪的小命维持。
第三天中午放学,申义鹏到宿舍找文豪,见到他时被他蓬头垢面的样子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娄坤堤在一边玩游戏一边补充道:“失恋了呗,多大个事!”
文豪摆摆手问申义鹏什么事。
申义鹏小心翼翼地说:“你受过处分?”
“嗯,去年《学生手册》考试的时候拿小抄被书记抓了——你不知道?”文豪面无表情平静地说。如今多坏的事对他都造成不了什么伤害,经过上次打击,心好像麻木了一样。
“咦!我哪能啥都知道啊!我这次来就是跟你说,这种情况的话……是不能评选贫困补助的。”
文豪心抽动了一下,意外之财落空,心疼是必然的,但又能如何呢?这钱本来就不属于自己。他轻叹一声。钱没了,自己可以忍,但关键的是向父母说过了。母亲小心眼,对钱尤其看重,对她来说这就相当于损失了几千块。该怎么给父母解释呢?如果实话实说,势必会把自己受处分的事一并带出来,要不然前因后果衔接不上。想到这心乱如麻,又是一阵叹气。
申义鹏在一旁默不作声,没有走的意思,似乎还有话没说完。悲伤使人格外敏锐,文豪沉声问:“还有事?”
“嗯……今天学生会的人来点名了,你没到,名单上交给了辅导员……她让你去一趟办公室。”连说两个噩耗,申义鹏也不好意思,但班长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传达领导的话。
“又是学生会。”文豪小声嘟囔一句。
申义鹏不懂,问其何意。
“没事,我一会就去。”
“对不住了。老师点名我还能给你糊弄过去,但学生会点名我真干涉不了。”申义鹏一脸歉意,表示这件事自己无能为力。
“没事,不怪你,是我自己的原因。”申义鹏的话让他心中一暖,自己最落魄的时候安慰自己,还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也许在别的方面他是一个世俗小人,但在情义方面,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反观宿舍其他人,整天打游戏,沟通都少,更别谈安慰。
别过申义鹏,文豪去办公室找常琳。死猪不怕开水烫,点名没到而已,罪过再大能怎么着?至多警告一次写份检查。
到办公室,常琳正伏案写东西,文豪敲门进去。
“老师,您找我。”
常琳扶了一下眼镜:“你是……哦,文豪吧?”
文豪轻“嗯”一声,常琳调整一下坐姿,问他:“你怎么没来上课?”
“生病了。”文豪故意哑着嗓子为自己做伪证。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请假呢?是借口吧?一定是去玩了。我知道现在你们这个年纪的人爱玩。确实,大学生活很好很丰富,但也要有个度。我上大学那会儿跟你们一样爱玩,但我从不旷课。”常琳用切身经历说服他。
文豪不做声,心裏说:“大学生活好个屁!社团像死水,学生像死人,有屁丰富可言!”
常琳听不见他的心声,又说:“我记得——你去年好像受过处分吧?”
“嗯。”文豪心情不快,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你怎么还敢逃课?要是书记知道的话,再给你记过一次,你会被勒令退学的知道吗!”常琳善意地吓唬他。
据说女人的第六感能预知未来,常琳的话印证了这一说法。刚说完,梁书记正好从办公室路过,看到这一幕便进来。
文豪心裏捶胸顿足,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这下新错加旧过,再后悔也都晚了,也都完了。文豪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渗出一身冷汗,死寂已久的心此刻终于闹腾起来。常琳也因未来被自己的话言中而吃惊不已。
“怎么了?”梁书记问常琳,没认出文豪。
常琳有些尴尬,毕竟大学里旷课再正常不过,但书记知道就另当别论了。好比贪污,老百姓知道无妨,但纪委知道的话性质就不同了。常琳也不想文豪因为这件小事再记过一次,毕竟再给处分会让这事发生质的改变。但为一个陌生的学生向上级撒谎又不太实际,心裏的矛盾致使她说话也打结:“哦……这个……他——”
“我来办退学手续!”文豪突然打断常琳。
这话让常琳和梁书记都吃了一惊。文豪开始重呼吸。事已至此,与其再记过被开除,还不如自己先一步提出来。横竖是死,死在自己手里会心安一些。就像一个杀手,面临绝境时往往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挽留最后一点尊严。至于家里怎么交代,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为什么?”梁书记问。
文豪回忆起来到大学的这些日子,无聊的课程、冷漠的人、死寂的社团、夭折的爱情……这裏的一切带给自己的是无穷无尽的失望,如今真的对大学生活绝望了。曾几何时,自己对大学这个天堂充满向往,它支撑着自己挺过了最难熬的高三生涯。可现在,来这裏半年多,除了失望和伤心,自己还收获了什么?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能在坎坷曲折中生存,却在孤寂枯燥里死去。生活也是如此,不怕狂风暴雨的洗礼,只怕潜移默化的蚕食。此刻文豪也突然明白了,自己能在这裏待这么久,前期是对大学的憧憬,后期是对杨子君抱有美丽的幻想。譬如一头眼前挂着胡萝卜的驴,走的每一步都不是自己想要走的,都是诱惑使然。当诱惑消失看清眼前的时候,才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也远离了当初规划好的路线。如今憧憬和幻想都一一粉碎,他现在想的,只是逃离这个地方。
文豪想讥笑自己,哽咽却从喉咙里钻出来。稍微稳定一下,谎说是家庭原因。
常琳轻叹一声,手指轻叩桌面,不做言语。
梁书记云里雾里,感觉不会像文豪说的那么简单,但又无从了解,只能根据文豪的回答劝导他:“大学是人生历程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不要轻易言弃,没有什么困难是战胜不了的。”
文豪情绪如决堤洪水,肩膀发抖,心如刀绞,努力平静地说:“我知道,但我决定了,父母也都同意了……”想到父母,他又是悲痛欲绝,最后一句话微弱的像是将死之人的呼吸。
常琳说:“那个……”
“不用劝我了老师,我……”文豪哽咽地说不出下文。
见他去意已决,梁书记也不好再劝说什么,说:“好吧,写好申请书去我办公室签字。”然后转身离开。
“决定了?”常琳问他,即便知道自己问了也是多余的。
文豪垂着脑袋使劲的点点头。常琳也无可奈何,从抽屉里翻出两份退学申请书给他,依次在上面签了名字。
文豪颤巍巍接过来,自己曾经想过会领各种荣誉证书,唯独没有想过有天会领“退学申请书”,真是造化弄人。他看了一眼,扭头就走。到门口停住,侧着身对常琳说:“谢谢老师……再见。”
走出楼外,阳光正毒,刺的他有些恍惚。文豪擦干泪痕,回到宿舍时申义鹏还在。申义鹏赶紧问他怎么样。文豪没答话,将退学申请书给他看。
“不会吧!这么严重?”申义鹏惊呼道。他作为噩耗的传达者,心裏觉得对不住文豪。
其他人听见申义鹏的诧异,都围过来看。文豪心裏嗤笑一声,想这几人终于肯为自己的事而挪动屁股了。
“是我自己提的。”文豪面无表情地说。
冯春建看了心有余悸,对周围人说:“幸亏我今天去上课了!唉,以后可不敢再逃课了。”
娄坤堤拿着退学申请书自言自语说:“其实我也想退学,大学太没意思了。”
“那你咋不退?”白立伟笑着问他。
“我还没想好去哪呢。”
“去工作啊!”
“着什么急啊!工作有的是时间,等毕业了我先花两年时间环游世界,人生不能虚度。”
“嗯,也对,你是南街村的,后生无忧。唉,我们就不一样了。”
……
文豪躺在床上用枕头捂住脑袋闷声抽泣着,回忆着往事——高中、吴振东、还有被辞退的史满洲、张校长、何校长,以及整日宣扬大学是天堂的老师们、杳无音讯的同学们……
见识过退学申请书后,众人都散去继续打游戏。
文豪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宿舍里已经只剩他自己。他发了会儿呆,想上午的事情是真的发生了还是做梦。看到桌上的退学申请书,一切都明了了。他看着窗外又惆怅了几分钟,喉咙发干,去楼道尽头那间宿舍超市买矿泉水。屋子里人们都在玩游戏,一边玩,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拍键盘,也没人招呼他。
文豪自己拿了水,把钱递给一个人,那人抽空看了一眼文豪手里的水和递过来的钱,急匆匆说:“搁桌上就行!”
文豪把钱放桌上,转身离开。略窄的楼道有些昏暗,两旁宿舍门都开着,有人意气风发地呼叫着玩游戏,有的人慵懒地斜躺在床上打着电话,还有人聚在屋子里搓麻将赌钱。嘈杂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文豪看着他们,有些羡慕,也有些悲哀。
他回到宿舍收拾好行李,打量一番宿舍,没有什么值得自己可留恋的了,锁上门离开。
这一路他都是眼帘下垂,生怕看见认识的人。而周围的人没有多看他一眼,学校还是老样子:学生们两三成群说说笑笑;情侣们勾肩搭背嘻嘻闹闹;校门口门衞老大爷悠闲地听着广播;超市门前几个人在打扑克,桌布下几张钱伸着舌头;手机店门口的音响依然在响,广告语和刚入学时放的一模一样;路人来来往往,车辆行驶如织……和当初来到大学时的场景没有多大变化。文豪顿时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渺小,没有一点归属感和存在感。看着别人的笑脸,想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幸福的人,为何偏偏自己是不幸中的一个?
出了校门,文豪停下脚步。回首凝望中原工程大学的校门和生锈的牌匾。半年多前,初到这裏时的满腔的激动和欢喜还记忆犹新,如今却带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离开。物是人非啊。
文豪在心裏默默祈求,祝这裏的一切都能好好的。或许,是因为杨子君在这裏的缘故吧。文豪心裏这样问自己。再见了,大学。再见了,杨子君。文豪转身走去,不再多看一眼。
搭上B12,一路无话。下车时候,看着眼前熟悉的建筑物,好像穿越似的。兜兜转转多年多,又回到了起点,真是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直叹世事无常,人生无常。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口袋里手机响了,是张辰语打来的。文豪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跟任何人告别——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必要别人知道?
“喂。”
“班长说你退学了!?”话筒里传来张辰语急促地语气。
“嗯。”
“你怎么这么傻!”
文豪无话可说,自己心中巨大的失落,他人怎么会懂。
沉默了一会儿,话筒里传来张辰语低声的抽泣,文豪以为她在怪罪自己没有向她告别,正想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却突然问:“是因为子君吗?”
这句如此准确又一针见血的问题让文豪意识到不对,小心地探问:“什么……什么意思?”
张辰语哽咽着说:“我知道你喜欢子君。”
文豪如遭电流袭身,半晌说不出话,诧异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张辰语自己道破天机:“你手机里的那首诗……我看见了。”
文豪这才恍然大悟,想自己百密一疏,当初借给她手机的时候根本没想到手机里还藏有这个秘密。
“文豪,你就是个笨蛋!”张辰语突然骂他。“子君根本没有谈恋爱!那是我让她骗你的!”
连续的震惊让他做不出表情,更不明白张辰语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可以意识到裏面藏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文豪忍不住质问她:“什么意思?为什么?!”
那头只是急促地呼吸,文豪急需知道一切的一切,加大音量:“到底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张辰语几乎是喊着说出来。“我以为这样你就会对子君失望的……”
文豪楞在原地,脑袋里一片空白,仿佛与列车相撞时的瞬间,任过往的人和他撞肩。
“回来吧,好吗?”张辰语带着哭腔地说。
一句话将他拉到现实,手里紧紧攥着车票,眼泪不由自主流出来,心疼的说不出话。回来,说的何其容易。
如果张辰语没有发现藏头诗;如果自己不那么颓废;如果自己早些时候破釜沉舟向杨子君表白;如果……如果做到任何一个“如果”,故事的结局应该都是美好的吧。就算不美好,至少自己会给自己一个交待,无论如何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文豪想。
终归到底,文豪是属于哈姆雷特式的人物,做事优柔寡断,想的太多,也有些“阿Q精神”,困在自己所营造的精神世界里,注定了他失败的结局。
泪水一下模糊了双眼,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了。
此时,去往武陟的车进站了,车站对面一辆开往中原工程大学的B12也缓缓在站牌边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