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额头紧贴的手背很凉，那双养尊处优的手摸上去就像绸缎一样舒服。

这是omega的手。

这个认知像是按下了一个奇妙的开关, 一种古怪的、夹杂着微妙酸涩的情绪在胸口酝酿。

“你还有事要向我汇报, 对吗？为了这么一个问题跑这一趟并不值得, 迦楼，你不是这么不理性的人。”见迦楼似乎在走神，莫深提醒道。

“……是。”

掌心中的手被抽了回去, 迦楼也随之站了起来。他的确不仅仅是因为传位这个震撼消息而来。还有其他太多太多的事积压在心里使他无法安宁，就连前来询问都只能是‘顺道’。

但不知道为什么, 嘴里似乎氲出一股苦涩味道。

“根据收到的情报来看, 除了巴克利亚外，这片大陆上其他国家仍旧处于疫病之中，有的甚至已经成为了空城。在边境已经抓到了有很多逃难到我国的人, 目前这些人正在被隔离中, 且人数越来越多。边境的食物不足以支持长期隔离, 更何况他们是否带有疫病种子也不清楚。您希望怎么处理他们？”

这个刚刚得到休养生息片刻的巴克利亚尚且自顾不暇, 又哪儿有精力去接纳其他国家的流民。

莫深略一思索，说：“去见见艾伦吧。”

“这个国家的安稳和繁荣都建立在他的牺牲上。我想, 这个问题有资格给出答案的人是他。”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迦楼一愣，“是……”

莫深眯眼, 看清他的迟疑，转为严厉的说, “不要因为他曾经是你的弟弟, 曾经是一位omega而下意识的忽略他。他已经成为这个世界的组成基石之一, 你们都站立在他的身躯上, 而他无处不在。迦楼，你alpha的傲慢心态会害了你的！”

傲慢么？

“我知道了，陛下。”嘴里的苦涩味道似乎更重了。

“对了，约书亚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抱歉，陛下。他就像一滴水落入汪洋中……”迦楼面露难色。

“是吗？你下去继续忙吧。”莫深毫不意外这个答案，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与往日大步流星离开不同，这一次迦楼显得格外踌躇。看出他磨磨蹭蹭的莫深心下了然，出声提醒道：“迦楼，动摇这种情绪不应该出现在‘刀剑’的象征上。”

“陛下……”他欲言又止。

“什么？”

似乎是终于下定决心，迦楼咬了咬牙，说，“陛下，很抱歉在过去的几年里我没能做好您的刀剑和盾牌。诚如您所言，我的傲慢使我没能看见真相，履行好骑士的责任。”

“我真的……非常抱歉……”

他难以想象一位omega到底是如何艰难伪装成alpha经历王族的暗潮涌动，属性之间有天然的性格屏障，alpha的侵略性不是omega虚张声势或者更改信息素就能模仿的。违逆属性的痛苦犹如密不透风的茧丝，任何人长时间待在里面都会在慢慢窒息。

光是想象，心脏就会抽动一下。

他很少生出懊悔的情绪，因为那是弱者的象征。做了就是做了，即使是错误、即使会错过，那也是命中注定的事。

但是此刻，他觉得自己有些后悔。

天知道他在听见莫深宣布即将退位，王位将由米雅继承的消息的时候有多么震惊，就像某件已经经过千百遍确认、令他觉得踏实无比的认知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受了剧烈的冲击，轰然破碎。

他知道这个人一心为着巴克利亚，甚至可以工作到不眠不休的地步。

他知道这个人从心底宠爱他的妹妹。

但他不知道在这个国家经历动荡又恢复安稳后，这个人想的不是大展拳脚，而是将他的妹妹匆匆推上那个至高处，然后飘然离开。

携手度过难关的日日夜夜令迦楼.坎斯汀生出了他们是一体的同伴的错觉，他是他的骑士长，他是他认定的主人，他们彼此信赖，但转眼莫深又将这一切忘在脑后，甚至退位的消息他也是和别人一起收到的。

他第一反应不是感到背叛，他本就是个不合格的骑士长，他从来没有正常的履行过自己的职责，自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他只是觉得憋屈甚至愤慨。

明明他那么年轻！开到一半的艳丽花朵，还没洗去他背负了十几年的污名、还没能成为国民眼中的明君，就匆匆垂下花朵退进黑暗之中，最后只会被国民忘记。

他替这位年轻的王感到不值。

“迦楼，有些话说出来就已经太晚了。”背对着他的莫深说话时没有回头，但他仍旧能听出其中的淡淡的遗憾。

这遗憾是对什么呢？心中的苦闷令他想要问出来，但终究还是没有出口。

在一旁的肯特知道现在莫深有了逐客的意思，上前几步，挡在了他们中间：“坎斯汀阁下，请回吧。”

越过肯特的肩膀，迦楼能看见莫深瘦削挺直的背影，曾经晃荡的齐腰长发剪短后仅仅在脖颈处留下短短的、扎手的发茬，就像他的转变一样突兀。

什么时候改变的呢？是和那头长发一起么？还是更早的时候？

这些他都没看到，并且永远错过了。

“请回吧，坎斯汀骑士长。”肯特提高声音提醒他。

迦楼离开前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向莫深，他的背后站着肯特，这个男人与他形影不离，似乎已经成为某种特定的印象，他几乎没有看到过他们分离的样子，似乎他们本来就该一前一后出现。

刚一出王宫，迦楼便纵马向着圣山而去。他几乎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向着那座山疾驰，似乎晚上几步背后就会有猛兽袭来。

他一向引以为傲的骑技也差点在热闹的市区引发灾难，不过幸运的是，直到来到神殿前也没有引发什么事故。

因为心里的烦闷，下马的时候他才意识到神殿带给人的逼迫感。这是他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往日的神殿终年笼罩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不与凡间有任何往来。在艾伦继位后，这座堂皇之所上面笼罩的云雾渐渐消散，展露真颜。即将踏入神殿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有些胆怯。那种迎面而来的威亚感逼着人不得不低头。

他被白袍侍者带入了曲折幽静的神殿大厅后的其中一间房间内。这些房间维持着眇夫人还在死后的布置，但艾伦并没有如她那般花费心思去维护，所以即使每间屋子都保持着她离开时候的布置，但却都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显得格外冷清。

房间中，艾伦独身站着。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精致的半脸面具，上面绘着金色的华丽蝴蝶、辅以装饰用的妖冶的小玫瑰和藤蔓，大拇指指腹正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摩挲过面具眼睛处的下轮廓，似乎正在抚摸谁的脸，看上去平添几分温柔。

迦楼认出那张面具，那是艾伦从王宫带回来的。他曾经把它小心翼翼的放入天鹅绒的盒子，并锁进自己拥有的柜子中。

“你回家了啊。”迦楼率先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

纵然站在那里的人身形与他的弟弟无异，但他却能清楚的感觉到，那里的人徒有艾伦的形貌。即使认知如此，但那声“神明大人”的尊称他依旧开不了口。

“嗯，回去拿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原本背对着他的艾伦扭头看向他，“坎斯汀骑士长，你在迷茫。”

与他同色的眼睛夹杂着看透一切后的荒芜，迦楼深吸一口气，认真的说，“艾伦，我的确在迷茫。请解答我的疑惑吧。”

“那你想解决哪一个？关于陛下的，还是关于天下的？坎斯汀骑士长，做出选择吧，不过，你只能选择其中一个。”

空气中突然燃起两团火焰，火焰中浮出字迹，迦楼在左右中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震惊道：“艾伦，为什么会有关于陛下的？”

艾伦将手中的面具与自己的脸重叠，面具背后，清冷的声音响起：“问问你自己的心，关于陛下的选项是否足够诱惑。”

“扮作女人在王宫里如何苟且度过了十几年的人生，你失职的那些年他经历了什么，而这个人离任后又将去往何方……这些问题就像乱麻一样裹缠着你的心，不是吗？”

迦楼被一连串的问题问到哑然。

最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他发现对方的提议竟然具有无比的诱惑力。

“坎斯汀骑士长，为自己做出选择吧。”

迦楼握紧拳头，最终艰难的说，“……艾伦，请告诉我该如何解决这个国家的困境。”

拿着面具的手又重新放了下来，露出底下真容，空气中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我们果然是兄弟呢，坎斯汀骑士长。”

说着，艾伦的手轻轻划过空气，随着他的动作原本空荡荡的大厅展开了一幅巨幅画卷，画面上显示着边境监牢中被隔离的狼狈人群，他们挤在一起，衣衫褴褛，眼中神色惶惶。

“这些人的疫病要解决并不难，难的是食物问题。受创的土地在5年之内都很难恢复。别看巴克利亚现在一片祥和，但现在的欢乐很可能就是一场泡影，或者成为不久后席卷世界的反抗海啸的序章。”

“我向你们如实阐述可能发生的结局，而需要做出选择的仍旧是你们。让他们死，还是让他们生？如果你们选择生，可以立刻分批转移流民进入国内，让他们适应巴克利亚的生活，但这也存在风险，无法适应的流民们可能会成为骚乱源泉。如果你们选择让他们死，这些担忧都将不复存在，我一个响指便可以让他们统统安详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