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1 / 2)

诓世 大咩哥 4151 字 2022-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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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天穹, 变幻莫测,上一刻晴空万里,下一时云浪翻涌。

风澜云涛,霞光粲然, 时光仿佛凝结在这一刻。大风刮起,黄沙舞成漩涡,远处传来风声于空谷间的回响, 似晚钟暮鼓。有蝎子翘着尾巴,窸窣爬过,回头去瞧身形交叠的两人。

靠得很近,鼻尖是汗水与尘沙的味道。

穆洛直率豪爽, 身上惯有一种天塌不惊的气质, 纵使面对万军对垒,也会肆意玩笑。

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难倒自己的事情,自至此刻。

拇指摩挲在裴戎眼角, 霞光照着面孔, 洒入眼中,柔和了边角,令这个豪爽的男人显露出不相称的温柔。

“怎么……哭了?”

裴戎紧抿双唇, 墨瞳发沉,定定看着穆洛。

眼神凶狠, 穆洛几乎以为他会在自己脸上扯下一块肉, 结果却是被人用力掼开。

再次栽倒, 穆洛抹了一把脸上黑灰, 莫名其妙。张口想说点什么,却见裴戎大步流星,越走越远,一点没有要等他的意思。

翻身站起,拉住皮袄,将杂七杂八的东西利落一裹。

“喂,裴兄弟,等等我。”

裴戎的背影微微一抖,缓缓攥紧刀柄,绷出苍白的骨脉。头颅低垂,一言不发,加快步伐。

穆洛将皮袄甩在肩头,快步追来,裴戎的玉坠在他锁骨上晃悠。

“就摸了一下,你闹什么脾气?”

裴戎握刀之手越攥越紧,靴下积起沙尘,衣袍牵起清风,身影快到拖出余影。已非快走,而是全力奔跑,仿佛身后跟着一头可怕的猛兽。

穆洛瞪大眼睛,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不甘心被人莫名抛下,牟足劲儿地追赶。

天高地迥,云沙涛涛,沙垣连绵万里,筑成戍守北方大地的长城,曝晒不死的胡杨是岗哨上唯一的戍卫。

一前一后,两道人影,衔尾追逐于万里沙城之上,仿佛无声驰骋的野狼,衬着无垠天地,寂寥,又苍凉。

裴戎身法迅捷,比穆洛高明。

穆洛使出吃奶的劲儿,只能勉强跟上。半个时辰后,他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白汗如浆。

喘一口气后,醒过神来。

迷途荒野,缺水少食,还在烈日下狂奔,不是自己找死么?

于是停下脚步,盯着裴戎背影看了一会儿,毅然转身。

没走几步,耳尖微动,回头一瞧。

那个逃命似的人停了下来,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穆洛目光一闪,当机立断,折身扑去。

裴戎随时保持戒备,侧身一避,按人肩头,勾腿一撩,不留情面地将人撂倒在地,盯着他缓缓后退。

穆洛来了脾气,眼神凶狠,翻身而起,拔腿就走。

“好,厉害,有本事别跟着我!”

裴戎沉默如岩,仿佛一点听懂人话,只紧紧缀在穆洛身后。

距人十步之遥,不会近一步,也不会远一步。

穆洛被折磨得无可奈何,抓起沙子抛他。

“朋友、大侠、英雄,你到底想怎样?”

裴戎侧身避开抛来的沙子,琅嬛阁中杨素留给他的话语在耳畔回荡。

“去古漠挞看看吧,那里一定不会令你失望。”

穆洛的身影倒映在瞳眸里,被风沙刮久了,恨不得抠出来那般生疼,但他不肯闭眼。

杨素暗示的人会是他么?他会是我的兄弟么?

望着穆洛与自己相似的眉眼,心中生出激动的念想。

半生坎坷,杀孽深重,他本以为自己这样的人不受老天待见,能够再见阿蟾足矣,从未想过尚有亲人在世。

不,这不是一般的亲人,而是他的同胞兄弟。

或许他们还在萌蘖初发时,浑为一体,在娘亲腹中孕育分化,真正的血肉相连。

或许在那朔风凛冽的昆仑山巅,他们曾在出生的那一刻一同哭泣。

或许有人抱起两个孩子时,他们双手相牵,直至兄弟缘分被人狠心斩断。

或许还有许多个或许,但那些皆不重要。

如今,再度重逢,裴戎惯于忍耐,表达不出过于激烈的情绪。但在他心中亮起一盏明灯,照亮他未烬长夜中踽踽前行的步伐。

然而,他又深切惧怕着,这会是一个陷阱。

若真是一个陷阱,他怕他会疯掉。谎言揭破,心中那盏微弱的明灯熄灭,而他将迎来永恒孤独的命运。

裴戎周身散发着矛盾痛苦的气息,眼眶干燥,却蒙着一层灰雾,仿佛随时要落下泪来。

穆洛看着这个悲伤的男人,按住胸口,呼吸微滞。

虽不知对方悲伤的原因,但他心脏狂跳,在为这份悲伤而心痛。

穆洛再度站住,同样的,裴戎也停下步伐。

他抓了抓头发,模样甚为烦躁。

忽然大步向裴戎走去,看见裴戎又打算逃避,怒道:“站住,别动!”

裴戎被这吼声震住,后退的步子迟缓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的功夫,穆洛张开怀抱,拥住了他。两人胸膛结结实实撞在一处,穆洛揽着他肩膀,在后背上拍了拍。

胸腔颤动着爽朗大笑,身上一股汗味儿。

裴戎挣了挣,却被对方拥得更紧,嗓音沙哑:“你做什么?”

穆洛下颌在他脖侧一蹭,懒洋洋地笑道:“你那副表情,不就是想我这样么?”

裴戎身躯微微发颤,抬手搂住肩背,紧紧揽了一臂,将人反压入自己怀中。

这一个拥抱,抱了很久。

久到鸣啸的飞鹰在茫茫天际消失成一点。

久到凛冽的天风从滚滚苍云中拉扯出一线天。

穆洛懵懂,裴戎无言,唯有搏动的心跳在诉说着阔别多年的想念。

最后,裴戎率先松开他。

穆洛微微有些脸红,不明白他们两个大男人,怎么忽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肉麻了起来。

裴戎收拾好心情,屈膝半蹲在沙丘上,抓起一把黄沙洒下,测量风速与风向,又抬头,观察了一会儿太阳的位置。

确定好西方,迈步启程。

“我们浪费了大半日,接下来,务必节约体力与时间。”

“别再胡闹了,走吧。”

穆洛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他,指着自己鼻子。

“我胡闹?你们汉人都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么?”

裴戎头也不回。

“你这副相貌,不是汉人,还是胡人?”

穆洛将手盖在眼前,挡住直射而来的阳光,笑道:“我虽是汉人的种,但自幼被抛弃在大漠里。”

“喂养我的是龟兹女人的乳汁,给我衣食与避风之地的是一个乌孙人。我随一个蒙兀人学会骑马,又在一个鲜卑人的指点下习刀识刀。”

“除了这具身体的血脉,我与中原毫无牵连。”

讲着被遗弃的过去,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眼中没有丝毫阴霾。

“在我看来,生恩莫如养恩。”

“我那汉家爹娘从未来大漠寻我,我又何必自寻烦恼?莫如当潇潇洒洒做我的北漠蛮子!”

裴戎一面听穆洛讲述,一面观察穆洛的面容。

由于在大漠长大,肤色微深,呈现一种健康的蜜色。同样狭眸与薄唇,在裴戎脸上,略显无情。而穆洛脸上,却是微微上翘,令人感觉到快活。

裴戎心想:也许,这才是裴昭的儿子长大以后,该有模样。

不知是谁将他二人分开,将穆洛送入大漠,裴戎甚为感激。

若穆洛果真是自己兄弟,浪迹在这片沙漠中,远离慈航与苦海,便不用卷入那延绵百年的恩怨情仇。

尽管裴戎贪念亲情,但他不愿给自己的同胞兄弟带去厄运。

所以,他已决定,不会开口与穆洛相认。

目光顺着眉弓滑下,停留在穆洛蓝色的眼睛和那一道疤痕之上。

裴昭与织命女是血脉纯正的汉人,生下的孩子不可能有异色的眸子。这一只眼睛,是后天所换?

“你那只眼睛,发生过什么?”

穆洛微微一顿,抿唇,摸了摸眼皮上的疤痕。

而后耸肩笑了笑:“我不是老实人,爱惹是生非,又喜争勇斗强。遭人暗算,弄瞎了一只眼睛。”

“然后一个乌孙人,恰好快死了。在临死之际,将这只眼睛送给我,因为他想我代替他,看到古漠挞战争的结局。”

裴戎望着前方,日渐西斜,天地交接之处泛起一抹岑青。

“你是为了那个乌孙人,加入的大雁城?”

穆洛道:“也不全是。”

“我做事,全凭自己开心。若是我不愿,就算那老子的鬼魂日日纠缠,夜夜托梦,我也潇洒我的,懒得管他一分半毫。”

“大雁城会胜的。”裴戎说道。

因为这是他兄弟的选择。

穆洛只当裴戎在祝福他,笑着拍一下胸膛:“那是当然。”

当裴戎与穆洛走过沙垣,攀上一座风化的山崖,落日低垂,无垠旷野染尽,天地一片金红。

裴戎心道,看来今天,他们要在这片沙子里过夜了。好在这崖上长有几株沙棘,可以伐下一些烧火度夜。

正当裴戎折腾那些可怜兮兮的木枝,站在崖边吹风的穆洛呼唤他。

“裴兄弟,过来。”

裴戎抬头看了他一样,扔下枯枝,走了过去。

高崖巍巍,一览天地无垠。红日低垂,缓缓沉入大地,一道九曲长河回折,河水早已干涸,只留下河床坚韧的岩石,诉说苍凉过往。

穆洛十分喜欢这般壮美的景致,眼角眉梢带着笑意。

“有句诗,怎么说的什么来着?”

将双手放在嘴边,冲着崖外呼喊,气出丹田,声音嘹亮。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男儿浑厚的声音,在天地间苍凉回荡,引来一声鹰鸣。

裴戎蹬着白岩,环抱双臂,微微挑眉:“读过汉家诗书?”

“小娘教的。”

“我那养父是个色鬼,养了三十六个女人。其中一个曾是汉人家的官宦小姐,据说父亲是什么都护府的大官。被人诬告通敌,大商皇帝下旨族诛,家中小姐被人偷渡出关,送往大漠避难。”

“不幸半路被我养父劫去,做了他第二十七个老婆。起初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后来被养父狠饿了几顿,又带去见过汉人女奴的下场,人就老实了。”

“只常常在放羊的时候,望着南边儿发呆。或是偷教我读诗、说汉话,来怀念她从前江南小姐的生活。”

穆洛坐在崖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枯草。

“不过,这女人十多年前就死了。中原娇养的兰芝本不该种在荒野,大漠风沙将她娇嫩的肺吹成了筛子。她宁死时,抓着我的手,恳求我将她骨灰送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