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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戎在阿蟾怀里微微扭头, 黑峻狭眸遥望前路。
天人师即将痊愈,明尊圣火尚无影踪, 如今更添李红尘的魂魄正在朽烂。千般危机, 万般压力,如这风雨飘摇之中, 独马孤车伶仃行,没有点起昏黄孤灯的客栈可容他们停歇。
但他心情并不沉重。靠着胸口,枕着手臂, 长腿两双舒展交叠, 呼吸柔和绵絮。穹庐高远,于浓黑中透出苍青,雨水打落在身, 透着沁心的凉意。有人在拨弄他湿漉漉的发, 以指做梳, 拇指打着旋儿在耳后摩挲。
裴戎不惧危险, 所惧所恼乃是如盲人一般不知方向, 胡乱摸索。或是像个孩子一般, 被人护在身后,诸事不知。
此刻, 事情说开,他的心反倒安定了下来。时至今日,已是债多不压身, 再添一份, 又能坏到哪里去?
所能做的事情, 他已经全力在做,剩下的,但看天意。
“快到了。”阿蟾抬起手臂,将人往身上拢了拢。
裴戎闭着眼睛,脸侧贴在他胸口:“好。”
然后,车轮一震,在马车冲入树林之际,两人默契松开彼此。
裴戎翻身落回驭车之位,缰绳于手腕几挽,沉声呼喝。而阿蟾则落下马车,如一片落叶,随风飘去,处理缀在尾后的追兵。
树林未经开拓,尚无人迹,满地杂草藤蔓,没有可供车辆通行的路径。撞入的马车像是不受欢迎的访客,被纵横枝条勾缠,妨碍去处。
裴戎一面追寻波涛之声,一面挥刀辟路。
他之身后,白光雪影,寒刀似雪电追魂于林间一闪,惊起群鸟离巢纷飞,碎叶散如雪漫。
阿蟾一人当关,好似无垠长河,令想要强渡的杀手舟覆人没。
没有阻碍,裴戎驾车脱出层林,顺利将人送至河畔。
另外四辆马车早已停至河畔,摩尼众人正将酒桶卸下,整齐排布,用粗韧的麻绳捆成数行,做成能在水上漂浮的粗陋舟筏。
见裴戎到来,他们发出欢呼,眼角笑出泪水。
“来了,来了!老族长他们平安无事!”
一名高大男人挤出人群,眉目颇具威严,行止沉稳有度,应在这群摩尼教众中有些地位。
他快步走向马车,攀上车厢,顿时大吃一惊。几人昏迷不醒,老人更是浑身是血,背上布满细小窟窿。急忙俯身按上老人颈脉,感受到微弱搏动,方才略略松气。
男人显然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没有多说,只抱拳向裴戎恭敬一礼,又一掀下摆,俯身向裴戎重重一叩。
然后一肩扛起老人,一手夹住老人孙儿,带着将余下昏迷之人背起的族人,向河边舟筏走去。
裴戎无声,几挽缰绳套于车辕,身躯前倾,左肘撑膝,目光掠过涛涛水面。
在高大男人的指挥下,老人与病残先行上筏,而后女人们爬上了去,将孩童抱在怀里。男人们则脱下外衫,丢在筏上,裸着上身,踏入水里。一手掌着筏子,一手划拨河水,带着筏子顺江游下。
眼前舟筏顺利下河,忽然河中一声巨响,一道巨大黑影破水而出,宛如蛰伏已久的猛兽,正待将自投罗网的猎物吞噬入腹。
突然变故令这群身心俱疲的逃难者又惊又恐。
那是一张漆黑巨网,铁钩密布,水落如瀑,宛如一尾蛟龙横亘,将河流拦断。
上一刻,得见生路,满腹喜悦。下一息,巨网拦江,又逢绝境。那种得到希望又被剥夺的滋味难以言喻,摩尼众人目露绝望,只觉自己像是被困住的麋鹿,无论如何拼命,最终还是难逃猎人罗网。
高大男人这几日亦是饱经折磨,见生路被锁,一时心神失守,身躯晃了晃,回头看向裴戎,只能寄希望与这位“慈航高手”。
“恩、恩公,这可如何是好?”
裴戎没有作答,离了马车,宛如鹘鹰一般,跃上舟筏。左膝微屈,将曾坐过他马车的两名孩童携在手中。手指捻住女童的下颌微抬,那女童受到惊讶,一面用力掰着裴戎手指,一面皱起小脸似要大哭。
“先请答我一问。”裴戎松了手指,安抚地摸了摸女童的软发,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抖出几颗榛子糖,分给那两孩子。而后抬头看向高大男人,狭眸如刀,“明尊圣火的线索,可被你们藏在这两个孩子身上?”
高大男人浑身一震,这个问题比被锁了生路更令他惊怖。回神过后想要否认,但见裴戎炯炯目光,便知惊骇之下已是露了马脚,再想欺瞒也是徒然。
他先是凝望拦江之网,而后转身看向裴戎,苦笑道:“本以为,苍天怜我一教老小,因而得贵人相助,未想只是苦海设下的一个套圈。”
“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一教高手皆被杀之一空。苦海却能舍得下力气为我等做出如此阵仗,行事果然威武大气!”
他冷嘲热讽,极尽挖苦,见裴戎毫无反应,只得苦涩一笑,颓然坐倒在河滩之上。
“你是如何瞧出,圣火的秘密在此二子身上?”
“观察而已。”裴戎指了指自己一双眼睛,“獾遇见危险,会回巢带走幼崽。人也是一般,面临险境,会率先保护最为珍视之物,从而暴露真情。”
目光落在浑身是血的老人身上。
“他能熬过苦海刑主手段不曾开口,可见其对那圣火三百年涅槃的传说的深信,与对摩尼教能借圣火之威重回大漠的期许。他为明尊圣火付出一生时光,在这逃生的关口,自然不会放心让秘密离开他身侧。”
“我本以为是被他藏起的某种物件或图纸,想看看他在危机关口,会不会将秘密拿出交给旁人。”
“熟料,他未有拿出什么的举动,而是无比仔细地看顾同在一车的两名孩童。”
“丰裕大人宅心仁厚,照顾孩童,乃是无可厚非。”高大男人倔强道,“你这证据算不得有力。”
“不错,也许只是他生性慈爱,宁愿用自己一条性命保护幼童。”裴戎道平静道,“然而,让我确信那两个孩子便是圣火之秘的关键,乃是此人。”
刀鞘一划,拨向昏迷不醒的老人孙儿。
高大男人目光一沉,咬牙切齿:“这混账东西出卖了我们?”
熟料,却见裴戎摇头:“你误解他了。”
“一路走来,他一举一动皆在我眼里,怯弱无能,贪生怕死,在遭遇危险的时候甚至抓起孩子做护身之盾。”
高大男人冷笑。
裴戎接着道:“但在生死关口,他本有机会逃走,但最终选择留下,而将这对孩子抛给你们。”
“是他忽然大彻大悟,变得舍身忘死?还是说,他明白,若是他将一双幼童丢下,纵使没有死在苦海手里,也会被自家族人重罚?”
高大男人死死盯着昏迷的老人孙儿,心中百味杂陈,默然轻轻一叹,捂着面孔,颓丧尽显。
裴戎见他这般,便知机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