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很好!”穆洛的面孔近在咫尺,眼圈通红,许是酒醉深处,许是悲痛难抒。他抿了抿唇,弃开长刀,一拳照裴戎右脸砸去,那拳头力道十足,虎虎生风。
然而,凸起的指节没能砸中人脸,自己却先面色一白,身躯如煮熟的虾子般弓起,垂头深埋入裴戎胸口。
裴戎右臂长抻,将人揽在怀里,抚摸着直打哆嗦的后背,左掌覆在被他重击的腹间,缓缓揉动。
待人渐渐平复,问道:“平静了么?”
穆洛闷在他的怀里,苦闷道:“你还真敢打,若不是我牙咬得够紧,绝对会吐你一身。”
穆洛休息了一阵,挣开裴戎,侧身坐人身旁。
“你瞒着我,是要做什么,让我远离麻烦?可是你不说,麻烦就不会找上我么?”
看着那头蓬乱的发下,疑似有液体在颌尖汇聚又滴落,裴戎心中发沉,探手想要搭住他的肩膀。
忽然,自穆洛胸腔中暴发一声低吼:“除非要我剔骨还父,剜肉还母,这关系才能撇开!”
手指猛地一颤,僵在在穆洛肩头,缓缓捏紧成拳,指甲嵌入肉里,攥紧的掌心变得湿热。
裴戎胸膛猛烈起伏了几下,像是下定某种决心。
直腰正身,双手按腿,两膝微分,端庄肃穆地跪坐人前。
“穆洛,看着我。”
穆洛缓缓转身,面容平静,不见泪渍,但那双眼睛比之来时更加鲜红。
一个是漂泊沧海的云帆,一个是矗立大漠的孤城,交织的目光仿佛抛向彼此的铁索,将云帆与孤城相扣,断开的宿命在这一刻重连。
“你姓裴,大商溯瑚人氏,生于嘉瑞二十三年,昆仑雪峰。”
“你的生父,来自慈航道场,罗浮殿尊,天人师首徒,天下第一剑,享誉江湖的大英杰、大豪侠——裴昭。”
“你的生母,出生溯湖杨家,名门闺秀,清壶杨素之胞妹,数术大家,织命女——杨情。”
“你与我诞生的那日,雪满昆仑山巅,我们的生父在江轻雪的命令下,在风雪中自刎。”裴戎竭力扯平颤抖的声线,以一种沉着到可怕的态度,一字一顿,“你的身世,我的生平,所有人的故事……便从割断裴昭咽喉的一剑开始讲起!”
裴戎不是个善于讲述之人,因为他语调平平,没有说书人的起承转合,抑扬顿挫。但他又是个极擅讲述之人,因为记性极好,不漏任何关键,仿佛是摸着骨头上的刻痕,一字一字地述说。
李红尘开辟慈航、江轻雪鸠占鹊巢、众生主血祭转生、裴昭劝谏师尊却被勒令自戕、十年卧底、长泰之战……
穆洛越听越是震撼,未曾料到只是探究身世,却牵扯到历时三百年的恩怨情仇,秘闻战火,其情离奇曲折,其局波澜壮阔,若是得以笔墨记载,怕是要著字百万。
而裴戎轻描淡写的省却诸多细节,将自己描述成这卷鸿篇中毫不起眼的一个配角。
快乐分享与他人,能够变成两份快乐。而痛苦倾诉与他人,只能让听者一同悲伤。
因而,裴戎只要穆洛知晓他可能面临的危险,分清他的朋友与敌人便好,自己过去二十多年权可丢入碳火焚成灰烬,不值得取出来供旁人一哂。
然而,穆洛没能理解他的苦心,他生来便不会长远考虑。
在这个人人都想当大人物的世道,他只想做个游手好闲的小人物。
当无数人费尽心思揽权夺势,最好能给自己抢一顶王冠戴一戴时,他却是在情势所迫下,被千万只手推上王位,不但满腹牢骚,还总惦念着功成事了,挂印而去。
穆洛常被老头子骂目光短浅,做事冲动,因为他总先顾着眼前人、眼前事。
此刻,未能听进裴戎的苦心嘱托,定定瞧着对方横置膝间的手臂。陈年伤痕纵横交错,犹如瓷器上的裂纹,布满这条修长有力的臂膀。
穆洛握住它,拇指在旧疤上摩挲:“你痛么?”
裴戎轻轻一挣,没能挣开,眼中流露无奈。
“江湖中人,谁没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指着对方的胸口三道疤痕,道,“你不也痛过么?”
“还记得你我遭遇沙暴,摔下山崖的事么?”穆洛问。
裴戎轻轻“嗯”了一声。
“你昏迷时,我帮你清理过身体。”穆洛低垂着头,喉间一哽,“你的胸口与背上那些伤……我没有瞧见一块好皮。”
裴戎怔住,不知该说什么。
穆洛将头垂得更低,握住裴戎的手背,贴着额头,那里被烈酒烧得滚热。
“原谅我、好兄弟、原谅我……若是我早早知道,定会、定会走出大沙,越过玉门关,去苦海找你。”
“然后我们一起离开,去昆仑,去出海,去没有人能够找得到的地方。就算他妈的慈航殿尊苦海部主齐出,我也一定能带走你……”
他的声音很轻,像落雨般的呢喃,然后裴戎果真听见了雨声。
许是酒至酣处削薄了这个男人的意志,他说着说着竟开始抽噎,衬着那头蓬松乱毛,像是一只流浪街头可怜大猫儿。
裴戎无奈地将人搂住,尤得这只醉猫头越埋越低,最后伏在他膝间,轻轻打起鼾声。
而放在被人握过的掌心间静静躺着一枚玉坠,与从穆洛脖颈间滑出的玉坠成一对。
这时,不远处一道琴声响起,轻拢慢捻地弹起一曲《忆故人》,琴音高远,与苍茫月色交映,令人沉醉。
裴戎寻声看去,只见墨裘覆于红衣的身影居檐而坐,墨发如环月的云流,漫于风中。从他的角度居高临下俯瞰,能将裴戎这边的景象一览无余。
难怪自己只吩咐杀手休要打扰自己,而旁边的城楼亦未亮起灯火。
他在那檐上待了多久?他又陪了自己多久?
裴戎与抚琴之人目光相接,蓦然唇角轻勾,难得展露纯然的笑意。
他正需要这一曲琴声,抚平悲楚,只赏这清风明月,无忧无愁。
大漠明月孤城,被琴音一曲抚平忧愁,而万里外的雪山玉京,却是怪象频发,动荡不休。
自江轻雪入主慈航后,白玉京的百姓已更迭五代。这里住民自记事起,便从未见过白玉京有春日以外的季节,从未看过城中繁花凋谢。
而从三日前起,仿佛有一道无形界限,将这座飞花之城分割。半城飞霜飘雪,树朽花谢,而另外半城却是生机勃勃,万物竞发,且两座半城古怪的情况时常突然翻转。
这种从未有过的怪象激起白玉京里百姓的恐慌,连慈航弟子私下也是胡乱揣测,人心惶惶。
直到九麓殿尊卫太乙出面,通告全城,言此乃天人师参悟天道引发的奇象,方才令人心稍安。
卫太乙目送宗门外的百姓叩谢离去,温和目光微微一沉,变得幽深。
抖开长袖,掐指一算,目向琅嬛阁的方向,轻声呢喃:“是时候了。”(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网址: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