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人,杰罗姆把手探进旅店前台,摸到读心者房间的钥匙。天黑之前,他还得返回安德森庄园。现在朱利安正和安德森先生草签文件,找些借口拖延时间,让杰罗姆有机会进一步取证,以确定第二名恶魔仆从的身份。
如果换作从前,杰罗姆不会允许任何节外生枝干扰他的任务,在确定敌人被铲除之前,他会保持高度紧张和兴奋,时刻准备应对偷袭。事情在悄悄起着变化,此时的他只觉得疲惫和麻木,协会对他的不信任固然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有去无回时,还有一个人同时将失去依靠。
他必须确保莎乐美的安全。
杰罗姆自嘲地想,两周前,自己还用不存在的“女儿”作借口,等真的体会到责任的重量,有所牵挂的感觉倒也还不坏。
刚登上二楼,杰罗姆本能地侧身紧贴墙壁,只见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在他房门口徘徊。脑子一转,想起这人就是一楼大堂管钥匙的家伙,他无声走到那人背后,发出一声轻咳。
“啊!”对方吓得跳起来,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不不!我来检查房门、检查一下女士把门锁好了没……”
“别紧张,我不是有意吓你。告诉我,哪来的什么‘女士’呢?”
对方惊魂未定,继续混乱地说:“我不确定,先生……可是我好像见到她从房门里出来……洛克马农作证!我可能发白日梦了,肯定是。她长得……呃,没法形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说的够多了。现在,”杰罗姆把一枚银币塞进他手里,不容置疑地说,“给自己弄一杯白葡萄酒,然后睡到明天中午。出现幻觉并不值得夸奖,懂了?”
见对方失魂落魄地点头走开,杰罗姆有点不快,打开房门进去。房间里一片黑暗,莎乐美猫一样蜷缩在床上,一双眼会说话似的望着他。
“‘你的美貌使我如坠梦中’,我猜他是这个意思。”
莎乐美慵倦地伸个懒腰,纤细腰肢像两道山峦之间的低谷,让侧卧的身姿更加惹人遐思。“据说,是嫉妒而非爱情留住了丈夫的心。挺有道理,对吧?”绿眼睛眨呀眨的,那神情好像在说,用不着主动诱惑谁——她只要露个面就足够了。
森特先生只觉得口干舌燥,快速说:“错不了。我把房门锁上,别忘了落好门栓,今天要晚点回来。”
“等上一整天,”声音微带怒意,她咬着嘴唇自语道,“他连十分钟都抽不出!”
门“砰”的关上,杰罗姆在失去理智前锁好房门,现在他需要深呼吸,还有一杯白葡萄酒。
握一握微凉的钥匙,森特先生给自己降降温,然后去查看读心者的房门。没有魔法结界的气息,没有夹在门缝里的小纸片,或者其他用来提醒主人、是否曾有人闯入的记号。两种可能,要么读心者是个白痴,要么裏面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虽然倾向于相信第一种,杰罗姆仍不免感到失望——看来对方没给他留下多少线索,协会成员个个都不是吃素的。
稍微打开一道门缝,借助“灵视术”在单人房间中游走一圈,直到确信没有其他危险,杰罗姆才小心翼翼地跨进来。搜索的次序严格依照训练,条理清晰地进行着。杰罗姆只用三分钟,就把可能收藏重要物品的角落巡视一遍,最后才把眼光凝注在那只大木箱上。木箱边缘包铁,双层木板嵌套金属骨架,大型铁锁散发锈蚀味道,裏面装的是被宰掉中队指挥的行头。
杰罗姆尝试用万能钥匙打开铁锁,经过一番拙劣的试验,他再次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无能为力。掏出怀表看看,时间过得飞快,再不回去就会令人生疑。没得到想要的情报,又不甘心听天由命,杰罗姆决定把突破点转移到朱利安身上,这家伙如果也不顾念旧情,自己只怕真得任人摆布了!
等他返回安德森庄园,正赶上晚饭前的开胃酒。丁香,桂皮和苦杏仁混合在红酒中被加热到温暖适口,朱利安·索尔面无表情地咽下一杯,苦涩的酒浆对他来说像开水般平常。
安德森先生保持着一贯的好胃口,杰罗姆不等主菜上桌,浅尝几勺鳕鱼汤,就声称身体不适,向主人道歉后无声消失。
※※※
八点一刻:给苦修士分发食品。
八点四十:查看酿酒坊的发酵情况。
差五分九点:到马厩观看接生小马驹。
九点过五分:和兽医闲聊,顺便对饮几杯。
九点一刻:返回自己的房间,发呆五分钟。
九点二十:打个呵欠,拉开衣橱,换上睡衣,似乎准备睡觉。
杰罗姆揉揉眼睛,也感到相当困倦,管家这家伙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刚才还和兽医蜚短流长,对邻居的隐私大嚼舌根。作为男性,穿着卷边天鹅绒睡衣是有点令人不齿,可也不能因此就把他划入恶魔崇拜者的行列。恶魔仆从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担当,什么阴暗童年、精神创伤自不必说,恶魔主子要通过梦境向他们传达指示,不具备相当的好奇和智力水平,根本无法理解那些晦涩的暗示。
杰罗姆挪动一下窥镜的角度,再看看眼前的家伙: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一只手在大腿上挠痒痒,一只手在衣橱中翻找着什么。森特先生越发怀疑自己开始的判断,除了后颈的纹身,这人没有丝毫可疑之处。
他意兴索然地摇摇头,房顶上的冷风让他忍不住想打喷嚏,再看一眼窥镜——管家刚从衣橱里拽出一个人——杰罗姆失去了偷窥的兴致,决定马上回旅店和莎乐美厮混。
——等等,一个人?!
只见管家拽出来一个高挑的女人,长发不自然的乌黑发亮,身上的衣着少的可怜。管家让那人双膝跪地,自己坐在床沿上,把对方的脑袋扭来扭去。他取出一把梳理裘皮的刻花毛刷,一丝不苟地疏理着对方的长发,嘴裏念念有词。再看一会,杰罗姆发现女人的皮肤呈现尸体般的惨白,肢体动作也显得相当僵硬,管家用一瓶为裘皮大衣准备的油质蜂蜡,开始给长发上光。
等这一步完成,屋里的家伙就像打扮洋娃娃的小女孩,拿各种鲜艳服饰给女人试穿。短袖大开领上装配曳地长裙,银线装饰的束腰缎带把腰身提的很高,长发用珍珠头饰细心盘起来,再穿上精致的高跟舞鞋……装饰停当,管家满意的前后看看,牵着女人右手跳了段沃尔塔。
杰罗姆只觉得内心阵阵寒意,房间里的场面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管家的嗜好令人无话可说。这时,跳舞的两人在换位中出现失误,女人一脚踩在管家拖鞋上,失去平衡跌坐在地。
管家脸上的笑容定格在一瞬间,嘴角缓缓下拗,颧骨上的肉抽搐着。他一抬手,女人的脑袋就像皮球似的滚落地面!
“去!捡回来!”
连房顶上的杰罗姆也听到他的吼叫,无头的女人在地上摸索,管家找一张背对窗口的椅子冷眼旁观,不时给她提供点错误的消息,很快就转怒为喜……杰罗姆可以肯定两件事:女人是个高级人偶,还有,管家是个不打折扣的变态。
综合所得信息,杰罗姆在脑子里列出一张表格:
管家是变态,具备了成为恶魔仆从的潜力;加上后颈的“折磨符号”,身为仆从的可能性有一半稍多;加上最主要的一点——自己就快因为房顶的冷风罹患重感冒。综上所述,屋里的人毫无疑问是个恶魔崇拜者。
——先拷打一会,暖和暖和再说!
个多小时的折腾,森特先生冻得够呛,现在怨气上涌,逻辑什么的基本不在考虑范围内。管家不知道自己大祸临头,还在兴致勃勃地玩游戏,只听见窗口“吱呀”一声,没来得及查看,颈子上就多了一把剑。
“别回头,”声音冷酷低沉,透着比刀刃更强烈的森寒气息,让管家脑中一片空白。“好消息是,我刚从你主人那回来;坏消息是,他打发我来解雇你。”
“主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当我是傻瓜吗?!”杰罗姆收起作做的腔调,吸着鼻子说,“刚才我说的是摩曼语,管家课程上也教这个吗?!现在,是时候好好谈谈了……阿嚏!”
※※※
朱利安·索尔想想说:“一刻钟前,我刚和这人签了一份合同。”
杰罗姆·森特冷淡地说:“这样一来,庄园主大人跟合同一样,都是冒牌货。”
读心者检查一下真正的比利·安德森,“死亡时间超过五十小时,死因是颈骨骨折造成的窒息,没有挣扎的痕迹。”朗茨摇摇头,“时间太久,脑物质腐败,取不出死前的记忆。扭脖子的手法很专业,尸体被挪动过,没线索。”
“找他‘本人’问问,”杰罗姆冷笑说,“还用得着什么线索?”
朱利安插话道:“不要轻举妄动,我们不能确定他只有管家一个同伙。还有这些,”他指指衣橱后面的密室,三面墙上的架子摆满银闪闪的武器,“有几十件。看这些弩箭——全都是银化武器,敌人意图不明,最好还是多加小心。”
“他怎么办?”杰罗姆瞧瞧手脚被缚、晕倒在一旁的管家。
读心者没说话,朱利安表情阴郁,开口道:“你抓住的,你善后。”
杰罗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让我来?又不是我选的这混账任务!我不是……”
“你不是。”读心者带着嘲弄的笑意,“你不是刽子手,也不是杀人犯,你所做的只是激怒他们,然后保护你自己。除了伪善者,你谁也不是。”
第一次,杰罗姆·森特在读心者面前哑口无言,他被对方口中的事实驳倒了——真话通常比谎言更具杀伤力。
“森特,”朱利安用不含感情的声音说,“你总不能把最糟的部分都留给别人。想想吧,你的工作不需要一个圣徒。”
“你们统一口径针对我,”杰罗姆思量着,“什么时候开始的?朱利安,我以为至少我还有一个……盟友。我错了。”
“就事论事,你该明白……”
“我明白!”他愤怒的重复着,“就因为我他妈的不像某些人杀起人来心安理得!我不是圣徒,就算哪个婊子养的配得上这称号,那永远不会是我。我不是好人,不意味着我必须做违心的选择,至少我还有的选。”
“你有的选吗?”读心者奇怪地看着他,屋里的气氛转眼变得极度紧张,“你还有的选吗?”
杰罗姆冷冷地和他对视,嘴上却说:“朱利安,这些年我从没对你提过什么要求,现在,我请求你别动手——就三分钟。”
读心者对他声音里的自信感到震惊,虽然保持坐姿不变,杰罗姆·森特看上去已经计划周密,在哪一剑、会以何种角度割断自己的喉咙。
他不是圣徒。毫无疑问。
朱利安似乎想说点什么,就在这时,一个尖而高、好像拨动绷紧钢针所发出的单音骤然传来,玻璃器皿立刻化成碎片,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
声音倏来倏去,仍保持完整的金属制品,有几件“嗡嗡”地跳动着,从放置的地方跌落下来。连骨骼接缝处都感到一阵酸麻,杰罗姆大张着嘴平衡体内压力,鲜血上涌造成阵阵晕眩。
等余波过去,不远处传来一片恐怖的尖叫。
“你们两个保持克制!”朱利安恢复过来,大声说,“先一致对外,再谈其他!”
读心者咬牙说:“他先出去!”
杰罗姆冷笑一声,率先离开房间。尖叫在马厩和会客室的夹角处传来,等他抵达此地,正好见到苦修士起火的棚屋。
大部分修士在火场之外,庄园守衞也远远围观,火焰中还有几个隐约的身影在疯狂舞动。
“为什么不救火?”杰罗姆问一个两眼发直的守衞。
守衞提着水桶,呆滞地指向火场方向。杰罗姆仔细观察,火场中共有三条人影,确切地说,现在只余两条——其中之一在凄厉惨呼中支离破碎。
然后他见到一头野兽。
直立起来可能达到六尺高(近两米),生有闪光利爪的上肢低垂至膝盖,突出的嘴吻犬牙交错,皮毛像冬天里猎人穿的厚皮披风,覆盖整个佝偻的背脊、全部下肢以及正面躯干的一部分。
“那是只狼人,还是我眼花?”
朱利安一言不发,旁边的守衞却大喊起来:“狼人!那野兽是只狼人!”
这下带来又一波恐慌和尖叫的浪潮,杰罗姆不客气地抽自己一耳光,发誓下次即便天崩地裂,也不再多说一个字。脸颊火辣辣的疼,杰罗姆突然发现,很多疑点都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清晰的环。
据说,颠茄可以抑制变狼狂发作,他第一次嗅到颠茄气味是在初遇苦修士的驿站里。颠茄是慢性毒药,有目的食用可能致死的剂量——白天所见的中毒修士就是例子——显然不是为了好玩。除非他们试图集体自杀,否则的话,这些人应该早知道自己感染了变狼狂!
至于恶魔仆从准备的大量银化武器,看来是为防止狼人反噬自身。大量银化武器,是否意味着苦修士中感染者众多呢?同样是据说,变狼狂会在“满月”时发作——杰罗姆苦笑着想到,现在天空悬挂的半截月亮几乎没有正圆形的时候,何况光辉黯淡、毫不起眼,狼人和满月的关系都是几世纪前老掉牙的说法了。是什么在今晚引发这场危机?和刚才的尖锐啸声有关吗?换句话说,有人能控制发作时间……这种假设一旦成立,眼前的危险就不只是死几个人那么简单……
杰罗姆飞快地瞥一眼几十名苦修士:老弱病残。
——有多少潜在的感染者?
十?他对自己说,还是二十?自己能应付多少狼人?五、六只吗?如果同时面对这么多呢?
手心汗湿,心怦怦直跳,眼前已经出现血淋淋的幻觉。只要其中有三分之一染病,这些弱不禁风的男女马上会变成所有人的恶梦。或者说,他们就是活着的武器?只要手法利落,恶魔完全可以在人流密集的位置制造大屠杀!
任何时候、由受害的女人,老人,儿童充当刽子手。
杰罗姆不由得一阵愤懑,战争原来还可以卑劣到这种地步?!
“把苦修士集中起来,可能还有许多感染者。你们立刻出发,寻找‘安德森’的下落。这人必须马上停止呼吸。”
见到出鞘的短剑,读心者尖声嘶叫着。“不由你发号施令!你拔剑干什么?!我命令……”
不等他说完,杰罗姆已经施展完成“高等加速术”,纵身跃入火场。剑刃和利爪顷刻交击十余次,星花四溅中短兵相接,人|兽间的距离此刻为零。
“不论如何,”朱利安表情极其复杂,低沉地说,“打起仗来,将军才是主角……是时候去找‘安德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