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讲得绘声绘色,不像胡编乱造,杰罗姆也不好判断真伪。船长一口喝干了调酒,眼睛直直望着酒杯,露出个不自禁的笑。
“船上的货舱就剩下几桶‘帝伦’酒,还被我偷喝掉一些……当地人把糖果的制作工艺传授给我们,由于语言不通,只能依靠画图打手势,边看边学。果实差不多白送,只收了发酵研磨的费用,由于成品运输不便,就载着三船干燥后的粉末漂了几个月,最终抵达库芬南端。嘿嘿!这一趟称得上满载而归,老练的点心师试验几次后,‘巧克力’就成了当时最紧俏的商品,大家一致同意开辟稳定的贸易航线。再往后,第二和第三次航行,船队规模逐渐扩大,在当地建立种植园,用皮货交换叫做‘可可’的原料。长途运输的风险,换来大量金元,在库芬地区,大半‘巧克力’都成了权贵们的嗜物,普通人难得一见。”
“你又是怎么沦落至此的呢?”见对方笑容逐渐消散,好一会儿没说话,杰罗姆忍不住问道。
克拉克收起低落的神情,简短地说:“不奇怪,总有人自己不努力,却喜欢打别人的主意。直说吧,我在库芬遭人诬陷,最后一趟航行在逃难中度过。被混蛋追杀还好些,共患难的合伙人也争着出卖我,不知道是不是得意忘形换来的下场……现在只剩几个老友在我身边,加上没钱修缮的破船一艘,生路断了,大家很快也得各走各的。”
听完这番话,杰罗姆不由得重新考虑怀特的建议。如果自己相信对方的说辞,风险看来不小,却可能产生长远收益。仰赖他人为生不值得称道,开辟自己的事业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踌躇片刻,他放慢语速说:“怀特怎么跟你讲的?”
船长说:“怀特只提到,你认识贵金属的人,贷款方便,可能乐于资助有前途的买卖。就这样。”
心想怀特果然老狐狸,对谁说话都语焉不详,杰罗姆又连续追问了关于航线、装备、人员和往返周期、货物保存等事项。据船长说,由于原料运输有难度,成品后利润率高得离谱。顺风顺水往返需五个月以上,当地种植园不知道情况如何,若加上他那些“合作伙伴”的潜在威胁,下面的旅行肯定轻松不了。
听他快速陈述一遍可能的风险,杰罗姆反而更为意动。船长看来是个有点责任感的人,就算自己走投无路,也不愿把话说得太满。等情况了解得差不多,杰罗姆才含含糊糊地承诺,投资与否“视贷款情形而定”,他对船长所说的生意“很感兴趣”,只等“三、五天后”,自然会给对方一个“恰当的答覆”。时间接近凌晨,杰罗姆和克拉克先生作别,独自步行返回上层区。
※※※
五小时后。天未放亮。
“请把东西抬到货梯上,您请随我来。”
“巴别度商盟”的值班人员全都盯着装在袋子里的东西。血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落,会反光的大理石地板拖出一条蜿蜒的、血的小径。两个殓房工人把裹尸布丢进向上的货梯,然后离开商盟的塔楼,只剩下负责验尸的官员跟在引路者背后,消失在楼梯入口处。
很快,血淋淋的东西就出现在高塔主人的面前。出于礼貌,森特先生摇摇头说:“把这些打开有必要吗?不如让他早些安息……”
“哪来的什么‘安息’?”凯恩冷冷地说,“死就是死,要是没有地狱,这人早就‘安息’了。打开!”
两个商盟的侍从把整张油布拉开呈长方形,其中一位忍不住转过脸去,鲜血似乎全没有凝固,残肢破碎凌乱摆了一地。刚睡下四个小时就被信差敲醒,天不亮赶来高塔参观尸体,森特先生早就十二分不耐烦,此时却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张斗篷我见过,”他说,“就是昨晚死在石阶上那人的衣物……问题是,怎么还有血水?不早该凝固了吗?”
验尸官在凯恩的注视中垂下目光。“这位先生说得没错,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状况!尸块似乎……怎么说呢?似乎正在‘融化’。切口附近的血凝阻塞了血管,稍一挪动,裏面那些‘鲜血’就……嗯,就流出来……”越说声音越小,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番违背常理的话究竟什么意思。
“我也没见过这种事。”杰罗姆迟疑地点点头,心裏却感到阵阵凉意。他至少曾听说过“古代兵器”的传言——据说是过去时代留下的诡异器物,能通过快速挥舞释放某种高频振动,可用于切割金属,血肉之躯在它们面前如同沙雕般脆弱。唯一确定存在的一件,此时应当在协会“背景辐射”内务小组手中,由霍格人进行研究……越想越心寒,他止不住往四周扫视两眼。
凯恩动动眼皮,屋里很快只剩他们两人。
“这个人,原本是来传递一封重要的信件。”凯恩冷笑,“从曼尼亚来的信件。”
杰罗姆面无表情地听着。自己只要知道凯恩需要他知道的部分,动脑筋的事应当留给对方。老国王和凯恩的争斗跟自己无关,就算刚才这句话是说、商盟已经和流亡的王储达成某种协议,他要做的也只是传话给别人、拿到报酬便已足够。
“我有不少敌人,也有一些‘临时搭档’,懂我意思吗?”
“你的‘搭档’因特定形势临时为你所用,其他时间里一半是敌人,一半是陌生人。”
头一次见到凯恩赞许的神情。“古怪的家伙。你这样的聪明人为什么要逃避兵役呢?在罗森,做军官比海盗头领更有利,不是吗?”
“聪明人知道自己的位置。行理所当然之事,只在书本里才是必要的。我只要做好本分,你比我聪明,我无须证明这一点。”
“哈!伶牙俐齿!不过你说的没错,我的话只要原样转达,其他问题不用你动脑。”他来回踱了几步,“其实,对方的回答我已经收到。这人之所以把命丢了,就因为我想看看,密探的余党有多么重视这条情报。看起来,国王已经着了慌!可悲的老家伙!”
凯恩幸灾乐祸的虚弱笑容让杰罗姆心念微动。也许,只要一剑,就能把眼前这人结果掉?这种想法与伸张正义无关,只是对彻底蔑视生命之人本能的厌恶;假如他能毫无感觉地大量杀人,他自己的命也就毫无价值。杰罗姆确信,除去这种人渣不会带来什么内疚感。
凯恩收起戏谑表情,平静地说:“让他们接着来!在这些混蛋干掉小人物的同时,我就要摸到制胜全局的好牌!”
“当然,你总会得偿所愿。”压下微弱杀机,自己对家庭负有的责任,比简单的价值取舍更重要。“他们就快付出代价……什么时间造访贵金属的人较为合适呢?”
凯恩毫不迟疑地说:“马上。”
只一句话,森特先生就乘着商盟的马车回到市内,然后换乘一般的载客马车,前往“贵金属联盟”的办事处。等对方得到有关凯恩和王储密约的、真伪难辨的情报,很快露出冥思苦想、唉声叹气的表情。原本还想打听一下贷款事宜,见到这种场面,杰罗姆只好打消念头,拿着佣金返回自己的住所。
天色已大亮,怀特先生准时出现在小客厅,和女主人继续温习语言课程。听他们用简短的梭罗语对话,杰罗姆也只有干瞪眼的份。莎乐美同时学习两种语言,看上去倒没有吃力的表情,也许是渴望早点加入体面人的社交生涯,她学起来劲头十足,连怀特也对自己学生的聪颖天资感到吃惊。
吃完早餐,杰罗姆找个空档把老家伙拽到一边。
“那个倒霉的船长我见过了。”
“哦?这么说,你还真想试试看?我可从没有推荐过这人……”
“行了!我知道风险不小,你也用不着这么快推卸责任。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想法,即便亏本也跟你无关。我感兴趣的是,他的为人是不是跟表面上一致?你对这人了解多少?”
“泛泛之交。我只认识他的老朋友——‘旅法师’艾傅德。这人可不是路边的小角色,可惜总有些不合群,跟大多数人说不上话,为人又孤僻,不过人品无可指摘。跟你提起是因为,既然艾傅德看得起船长先生,那他也该过得去吧!再说‘巧克力’不是一般货色,要真能得到稳定货源,嘿嘿!你只怕很难想象那场面……”
“说得跟真的似的!你见过什么‘神奇的糖果’吗?我怎么听着好像江湖骗子的说辞?”
“这不就是了!你只要不轻信,我就放心得多。反正投资的事由你一手决定,免得将来怪我多嘴。”
“也好。我晚上再去拜访一下船长和他的人,如果真要投资,手里这点钱恐怕还不足够。”
“嗯,你最好想清楚。即使你有利用价值,贵金属的人可是彻彻底底的势利眼,贷款利息不是说着玩的!”
“呃,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个‘卓有远见’的家伙,不妨去询问一下……就这么办。”
怀特耸耸肩。“去拜访你的‘神秘伙伴’吧!我要继续上课了,午饭吃鱿鱼南瓜。”
对“鱿鱼南瓜”的搭配,杰罗姆无话可说。怀特的菜谱花样翻新,总会出现一些试验性的新玩意,至多留给他自己品尝好了。等对方回去小客厅、陌生的单词再次响起,杰罗姆很快消失在地窖暗门边。
※※※
截断的帆索支撑起整个帐篷,浓烈的生腥味和胡乱排列的肮脏吊床、让人以为正身处远洋海船的舷舱中。杰罗姆毫不掩饰地捂着嘴,或卧或躺的水手看来都无精打采,幸好没闻到麻醉品的气味,不过这些人低落的士气已经无须再做说明。
拉开一道破布帘,杰罗姆就见到怀特所说的“旅法师”艾傅德。
青色胡茬,倦怠的褐色眼睛,加上卷曲乱发和尖削轮廓,缺乏判断年龄的特征。若非手里正捧着一本法术书,杰罗姆也不敢贸然确定这人的职业。他似乎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只在克拉克介绍可能的赞助商——森特先生时,略微抬起头,嘴唇微动,好像打了个招呼。
二次来访,船长看到了获得资金的希望,态度也比一开始热切。“来!坐下谈!喝点什么?呃,其实也没什么喝的……”
“不用招呼我,我会很快说完。”杰罗姆盼着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哪有心思接受对方的款待。“直说吧,你们需要多少?”
船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犹豫再三,才迟疑地说:“修缮船只的话,也许两千五百银币?组织船队,雇傭海员,加上补充单程的给养,差不多需要……六、七万?如果想建立稳固的航线,加上聘用糖果制作师的一系列花销,我不知道……”
“我给你们三万银币,就这些。”
船长过一会才反应过来,忍住不快说:“三万银币?我刚才的说法并没有丝毫夸张,三万?连一开始的路费都不够啊!”
“当然,成本核算我已经找人做过,你说的数字还是‘保守估计’。”杰罗姆放缓语速说,“不过,我需要的不是舰队和航路,只是一个小据点。作为初始资金,这些钱不多、却也不少。”
“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太懂?”
杰罗姆取出一张画满了图形和歇伦字母的硬纸片,把它直接递给坐在一旁的艾傅德。
“怀特说,你是蛮不错的鍊金师,这张图你该一目了然吧?”
艾傅德迟疑一下,接过图纸细看,半分钟后才抬起头来。
“传送不是我的主要研究方向,这是张‘低阶传送阵’的‘配价表’,在未查阅相关材料前它的可行性还无法确定。”声音平和淡定,透着一点易碎的感觉,“旅法师”有一副和外表不相称的细腻嗓音。
“无须‘验证’它的可行性。我已经确切计算过,严格按照‘配价表’搭建的传送装置,会把‘物能转换比’提到接近一比一。”
“希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让一组最优秀的鍊金师反覆求证五年,所能达到的‘转换比’不会高于零点七五。‘一比一’?就算是‘接近’这个值,看来也是不可实现的。”
“我说,你们就不能照通用语说话?‘比例’跟赞助数额有关系吗?!”船长听得极不耐烦,不由得提高声音问道。
杰罗姆对“旅法师”说:“你来解释。这样他才容易相信。”
艾傅德沉默片刻,对克拉克说:“远距离传物的‘传送阵’分为两类——‘低阶’与‘高阶’。区分他们的依据是,传送过程中投入能量的多寡,超过‘阴影常数’的就属于‘高阶传送’……别着急,我的朋友,我尽量把话说得简单明了。
“所谓‘低阶传送’,就是传过去以后,物品质量会损失一部分。根据传送的‘物能转换比’,零点七五就意味着,一个五十公斤重的人,被‘低阶传送’后只剩下三十七公斤多点……场面会相当血腥。为了不出现惨剧,才有了‘高阶传送’。超过‘阴影常数’的能量水平,可以把一个人完完整整地传过来,代价是大量计算和几十倍于‘低阶传送’的能量,通常需要专用工具和复数施法者共同完成。现在这位先生声称,他已经算出接近一比一的转换比,也就是只需‘低阶传送’即可把一些东西几乎无损失的传回来——我想他指的是‘可可’粉——等于建立一条效率奇高的运输渠道,可实现两地间的直接交流,且不需要繁琐计算和许多法师的参与……是这样吧?”
最后这句是对杰罗姆的提问,他肯定地说:“没错。”
“那我倒要问问,考虑到两地的球面距离和磁偏角……加上数不清的其他因素,你怎么能算得如此精确呢?”
想到艾文这个可以计算未来概率的超级存在,杰罗姆笑笑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需要钱。就算我是个喜欢用钱打水漂的疯子,你们至少不会为此承担损失。如果我说的是事实,船长可以获得百分之十五的销售利润——代价是在原料产地负责维护传送装置和种植园。让我们按股份分红,这边的店面和加工作坊由我负责……总比冒着风浪来回几趟安全得多。”
“而所有这些,都建立在一个‘如果’之上?”
“想想吧,即使我算错了,至少船只得到修缮,船员的酬劳有了着落。只需一艘船和少量给养,就可能达成整个船队的工作量……就算听起来难以置信,尝试一下也是划算的吧?或者你们更愿意各奔东西、另谋生路?”
看到两人思索的表情,森特先生已经感到,一笔天降横财正要落在他头上。
作为“广识者”的盟友,“未来”不总是友善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