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两根手指,小女孩正待拨动最外圈转盘的刻度,铁门发出“嗤嗤”的漏气声,“管理员”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盖瑞小姐捂着胸口退出几步,被他的突然现身吓了一跳。
“吓死我了!……呃,我可没你那么结实,突然冒出来很容易出事故的!”两手掐腰,小姑娘有恃无恐地说,“心口好痛……咳咳,感觉好气闷,不行了……让我到后面看看好不好?”
“管理员”扭动头颈处的关节,发出一阵金属杂音,摇着头说:“你的说辞前后缺乏必然联系,就主客关系而言,突然出现的是你吧?况且现在门后的环境湿度太大,对有机体维持机能正常没有益处,我有义务劝你打消念头,以免造成不好的状况。”
“没关系,先把汪汪拿过去试验下,要是它好好的,我应当也没问题。”揪住正想逃跑的汪汪,盖瑞小姐理所当然道,“汪汪乖,姐姐最疼汪汪了……万一汪汪遇到古怪的东西,不要怕,大声叫就好了!姐姐会马上冲进去救你的,我保证!”
“管理员”叹息着说:“你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有空应当找专业人士好好开导一下,如果按照标准的人格结构测试表,这种状态可能被判定为强迫症早期,需要接受舒缓疗法呢。”
“怎么都好啦!让我进去自然就舒缓了。还要拿汪汪试验吗?”
“算了,我已经尽力了。”机器人放弃地说,“你没有哮喘吧?我会注意你的。不过短时间内产生不良反应的可能性不大,进来吧。”
脑袋缩进门里,“管理员”让出一条路来。小姑娘抱着老大不情愿的汪汪踱进去,扑面而来的湿热空气让新来的打了个激灵。
眼前是一片多雾的湿地,视线至多延伸到二、三十尺以外,就被稠密浓雾遮断。正午的阳光几乎垂直投射下来,不过抬头观望时也只见氤氲湿气、在受热不均的状况下水波一般流动着。
周围找不到显着地标,回头看看,入口的铁门已经变成夹在两棵金合欢树主干间的“薄膜”,外观类似致密的蛛网,侧面几乎没有厚度,完全可以绕着两棵树组成的“拱门”结构转一圈。
一想到自己是从一张“膜”的平面里走出来,这诡异的场景令盖瑞小姐心生寒意,不由紧跑两步,追上“管理员”铿锵的足音。地面踩上去黏黏的,空气中似乎有不少滞涩的微小颗粒,十几秒一过,身着冬衣的小姑娘已经冒出了热汗。
走到一株三人合抱的孤树边,“管理员”坐进盘结根系形成的凹陷处,右臂支撑着下巴,视觉器官始终在观察小女孩脸上的表情。
“这边的温度、湿度和你熟悉的环境相差极大,心理因素的作用下可能造成应激不当,对机体产生显着的不良影响。如果你认为现在的观摩已足够,两秒内我就能送你返回原处。”
深吸一口气,盖瑞小姐解开外套,强笑着说:“没关系,这边看上去挺不赖,就是夏天来的太突然了些。呵呵……”
“管理员”不动声色地说:“这裏的直线距离,和你的家乡相隔一片大陆与两片海洋。如你所见,假如改变刚才表盘上的刻度……就算只增减一度,现在所处的位置可能就在岩石层的罅隙中,或者海平面以下数千尺,或者正踩在一块卷云边上、需要一刻钟左右才能坠落到地面。即使以上假设都不成立,系统自动回绝了所有造成灾难性后果的‘连接’,最终穿过‘大门’的人平安踏上了实地……只须一个微小的意外,‘连接’突然中断,你需要步行两到三年,才有机会返回出发点——如果这期间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话。”
“呃,可真是个冷笑话,呵呵……你说是吧,汪汪?”小姑娘的笑容已经相当勉强,旁边的汪汪不置可否,只略微后退一些,眼睛直望着返回的路线。
“管理员”接着说:“荒野地带潜伏着各种危险,比如湿热气候下,空气不经灭活直接吸入、可能包含引起过敏的花粉和微粒。糟糕的是,身体健康、甚至很强壮的个体,在突发过敏反应面前同样不堪一击。没有谁能确保哪个人对哪一种特定刺|激决不产生过敏,也只有在发作之后,才能展开针对性治疗——有时将带来致命的风险。”
掏出手帕不断擦汗,盖瑞小姐再没法砌辞狡辩,只听对方总结道:“所以,草率的决定大部分时间是危险的,只在危险程度上有所区别。就我所目睹的你的行为方式推断,许多时候你会刻意置自身于危险境地。对非理性行为,逻辑分析无从展开,假如我被授权向你的监护人提供意见参考,我会建议把你关进小黑屋里安静一段时间。”
脸上挂着尴尬的表情,小姑娘干笑着说:“今天是星期四啊,才一天多不见,你怎么好像不大一样了……”
“那是由于你的行为模式丝毫没有改变,刚刚还试图乱碰危险物品。善意的提醒,有时需要语气强硬才能达到预期效果,一味纵容将适得其反。另外,在我能源状况所容许的范围内,单位时间里能耗越高,运算次数越多,自然能做出更周密的判断。周四交接工作时,我被允许全天保持最高级别的能量水平,所以某些平常被抑制的性格脚本也得以显现,没什么不正常。”
“我怎么觉得,你跟某个特别的家伙商量过这些似的……对了,你那个伙伴,叫‘希利卡’是吧?”小姑娘眼珠一转,嘿嘿笑道,“是不是有人建议你这么说话啊?其实只要你坚持,我会做个乖小孩的。”
“管理员”暂停下来,思考一会说:“这样讲也对,‘希利卡’的确就此事对我施加过影响,不过初衷还是为你的安全着想。”
“哦,那可要谢谢你啦!”心不在焉地四处打量着,盖瑞小姐点头说,“谢谢你俩对我的关心。嗯嗯,你究竟在这裏干什么古怪工作呢?蛮荒凉的一个地方……问这个不违反规定吧?”
“管理员”继续用矇着陶瓷外壳的拳头支撑下颌,“算不上工作,只是趁能源充足、头脑清醒的时段好好思考一些问题。”
有样学样地坐在他旁边,小姑娘摆出相同的姿势沉默了一分钟,然后快速吐出一口气。“呼!好难受……这样真的有助思考吗?我只觉得又闷又热……要是我刚吃了八分饱、头脑又清醒得睡不着,才不会胡思乱想呢!不如到处逛逛,消化一下食物也好。”
“管理员”蓝幽幽的瞳光连续闪烁几次,平淡地说:“你我的生存状态不一样。你是自然的产物,最终还会回归于自然,虽然个人可能充满缺陷,你的存在本身却是完整的。我本是有缺陷的造物,来去不由自主,最终的归宿仅仅是损坏分解,唯有在逻辑运算过程中,才能获得某种存在感。”
小姑娘伸伸懒腰,顺着铁铸的臂膀向上攀爬,从他肩膊处坐下来,伸手捉住一段树上附生的藤条。“听不懂啊听不懂!你就接着运算吧,我不打搅你了。”
“管理员”陷入沉寂中,除了晶体瞳仁背后隐约流动的湍急光辉,完全化作一尊雕像。汪汪和乌鸦玩闹一会儿,很快受到闷热环境的影响,依偎在机械的足踝边打起了瞌睡。
四周悄然无声,时光如浓雾般向各个方向缓慢弥散,只剩下端坐在肩膊上的小姑娘、为沉思中的机器编织一顶花冠。
※※※
“挣扎!”灰眼睛的“高智种”恨恨地说,“你这愚人!我的新袍子又给你弄乱了!看来下次该直接动用‘序列器’烤焦你们……”
离门口只剩几步之遥,俯卧在血泊中的男子浑身抽搐,还在做着徒劳的、逃跑的尝试。鲜血涂满一地,男人爬起来再倒下,不住向前蠕动着,身后拖出一道血的轨迹。法师腻味地观看这一幕,隔一会儿就用橡木手杖捅捅这人;袍子不小心给溅上一溜血珠,让他禁不住怒容满脸、冷嘲热讽,存心延长对方痛苦的时间。
“别着急,你现在不用担心迟到啦……哈!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用手杖末端敲打对方膝盖,“高智种”对这一套乐此不疲;可惜被大出血困扰的男子缺乏配合意识,应声趴倒在地,再没力气把戏演完。
“喂!”法师一边脱下罩袍,一边踢了那人两下。“这么快就完蛋了?讨厌的家伙……送给你路上穿,反正沾了你的污血。”
突然感觉背后还有一双眼睛,“高智种”立刻停止自言自语,眨眼间恢复了漠然的态度,深吸一口气说:“你干嘛非得亲自动手啊?这几条杂鱼交给手下人不也一样?难道密探都是些吃白饭的废物?”
“你是个糟糕的后援,”对方全无顾忌,直接下结论道,“跟不敢正视自身弱点的人合作,让我感觉很恶心。”
一时鲜血上涌,法师脸上阵红阵白,下意识地摆出施法姿势,嘴裏发出极度憎恶造成的吸气声。阴影中走出来的尼克塔、露出个凌厉的眼神,简单阻止了法师攻击他的意图。
“你要明白,即便伤口还没痊愈,拧断你的脖子也只是小事一桩。”吊着一条膀子,他就这么径直靠过来,直到法师眼里充满不能抑制的恐慌,才停下脚步说。“我们认识多久了,索利德?”
“高智种”被迫回忆一下,很快回答道:“十二年……零五个月。”
“没错。在你脑子没长全的年纪,我就已经认得你了。所以,别对我摆出高人一等的模样,这一套只能玩玩路边的白痴。”表情缓和下来,尼克塔清晰地伸出一只手,给对方足够时间体会这动作带来的压迫感。跟法师对自己猎物所做的没什么不同,尼克塔似乎十分享受对方眼底的矛盾挣扎,直到掌心接触“高智种”后颈的短发,他才从容开口道:“在我面前没必要掩饰什么,你只是个被吓坏了的小可怜。如果有余暇,我会顺道宰掉那个恐吓你的杂种……这之后,你只要对我感到恐惧就够了。不是相当理想吗?”
急促地喘息两次,法师在完全屈服之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顺便’宰掉?你确实知道杜松是谁,还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
铁钳般的五指骤然紧收,“高智种”不禁发出一声闷叫,只听尼克塔轻蔑地笑了。“多疑,是吧?看来那个龌龊的佣兵好好管教过你……别替我担忧,只要没给人捷足先登,宰掉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难题。谁也拦不住我——你听说过这话,对不对?”
面容扭曲,“高智种”整张脸写满惊惧,平日里冷漠的伪装彻底化作乌有。蠕动着喉结,法师干涩地说:“谁也拦不住你……这没错。”
“很好。”五指一松,尼克塔恢复冷漠表情,简短下令道,“附近都是我的人,上面的杂碎们已无路可逃。去把下城区整肃干净,宰掉凯恩最后几条走狗,再找个角落睁着眼看。其他行动不用你插手。”
扭动着自个的颈子,索利德嘟哝着说:“你的待客之道实在野蛮,我不过一时兴起才过来凑凑热闹,干嘛非要听你指挥?”
“因为你没主见惯了。发号施令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不许在手下人面前质疑我的决定。”面色不善,尼克塔冷然道,“让你回避是为你好,有些事,保持距离最明智,粘上身会死得很难看……”
话音未落,头戴面罩、只露出两眼的密探凭空出现,站在阴影中悄然行礼,嘶哑地说:“三个客人要见你,相当紧急,主管。”
不待尼克塔示意,内室紧闭的房门被嘎然推开,三名来人身穿兜帽长袍,面目蒙在影子里,鱼贯走到尼克塔身前几步远的地方。
“你的行动应当掌握分寸,主管先生。”当中一人站定发言,毫不客气地抢白道,“我们只为国王效命,不是你的直接下属。分配任务时有意刁难,不会给你带来什么益处。”
尼克塔木无表情地说:“怎么,让你们呆在码头区看管货舱,算不上特别照顾吗?”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主管先生。”兜帽人发言道,“我们‘需要’会思考的活物,这你心中有数。”
“哦?主动请命上前线吗?很好,你们尽管自由行动,不过我不会再提供任何协助。刀剑无眼,造成误伤算你自找。”
兜帽人互相对视一眼,发言的那个忽然语气大变。“指挥权在您手上,主管先生,我们不会为确定无疑的事实做无谓争执。对一开始的态度、请接受我们的道歉。从现在起听候您的差遣,先生。”
“你们这些家伙还真是势利眼呐!”法师讽刺地挑起眉毛,继而变得若有所思。“这种骑墙的态度……我好像再熟悉不过……”
“毫无疑问,”兜帽人主动现出真面目,尖刻的眼神盯着法师直看,“我们可见过不止一次呢!您的记性还算不上特别灵光。”
一时间,法师震惊地张开嘴,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尼克塔冷笑着目睹这场面,对三个刚表示效忠的手下使个眼色,对方便识趣地退下了。
“怎么可能!”呼出一口凉气,索利德从震骇中缓过劲来,“协会的读心者?!竟敢公开违反规章?!没有霍格人的监督,三个读心者凑在一块……还私自接受其他势力的委托?究竟怎么回事?”
“行了,大惊小怪也该有个限度。”尼克塔冷淡地说,“谁不为自己着想?为国效命,总比被当成人形工具使用强些。协会那一套早过时了,这些……生物,难道不是天生的密探吗?”
法师皱着眉头思索一会,“这么说倒也没错……他们故意找个借口,好在我面前现身……是想通过我来传达闹独立的意愿?”很快理清了头绪,索利德不禁冷笑道,“用不了几天,这几个蠢货就会给当成试验废料分解回收掉——他们明摆着在找死。”
尼克塔不置可否。“慢慢看,少下断语。最近几次他们干得不坏,三个读心者,足够令人群做出任何疯狂举动……照老国王的意思,值得好好利用一把。”
“我懂了……城里的‘暴乱’,是你们合作的结果吧?”
再没有多说的意图,尼克塔举步跨过门口死尸,推开半掩的房门,踏入下城区纷纷扬扬的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