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关心,我身体也还不错。客套过后,让咱们说点更实际的话题。比如……你怎么把自个烤焦的?”
“噢,我想想……似乎是这样:去你妈的,森特。”
“见到你精神健旺,当真令人欣慰。让我再重复一遍:你怎么把屁股烤焦的?要知道,现在和过去两码事,我的耐心差不多磨没了,你也该适当换换花样。别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着,我的朋友。”
吊在半空里的手臂大力扯动一下,波怨毒地说:“去你妈的,我的朋友。我感觉差不多可以使上劲了,让我掐你一下好吧?就一下。”
杰罗姆顿了顿,开口道:“这么说,是该死的‘中立协议’。”脸色变得极其阴沉,杰罗姆寒声问,“来了几个?你怎么跑出来的?”
药效渐渐过去,波疼得闷叫几声,才缓过劲来。过一会他说:“你知道,比被人追杀更恶心的是、被他妈的小人追杀!我就给一个小人从南部一只追到这鬼地方……你以为我怎么搞成这样的,啊?!”
“一个。”森特先生明显松口气,自言自语着,“只好先下手了。”
波冷冷地说:“这回我不拦着你,反正他玩不过你,宰了他就是。”
杰罗姆眉头微皱,不耐烦地说:“到此为止!别再跟我绕圈子!把你知道的都倒出来!你应该很清楚,我完了你也活不成!”
又一阵灼痛过去,波过了半天才开口。“这家伙是个高智种。”
“怎么会?!”杰罗姆眯着眼想了好一会,“没听说过‘蓝色闪光’有高智种成员……更奇怪的是、他们竟然出外勤?!你完全确定?说句不好听的,我的朋友,你的脑袋没这么值钱。”
“你以为,”波愤愤地说,“任何人都能轻易对付我?!这个小人要不是婊子养的高智种,我早送他回家团聚了!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别想搞明白!无耻之徒……明知谁也不能把他怎么着,竟然给我来个不依不饶……当初就该要他狗命!”
“这么一来,”杰罗姆听而不闻,低头默想片刻,“当真宰掉个高智种的话,罗森、科瑞恩和库芬的王室都会追查到底。只能往东跑,到蛮族的地盘上避祸啦……我还是搞不懂,不是明令禁止高智种参与这类活动吗?你究竟长了几个脑袋?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
“哦,这我倒想起来了。”波诡异地盯着杰罗姆说,“比起我来,你可能更合他胃口……那畜牲可是老早就等着你呢!”
“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看来我还真是对不住你啊!”
波眼望着天花板,安静下来说:“实际上,这事不全是你的问题,一开始我就跟这畜牲结了怨。你知道,协会和杜松的合同签了十年,照原来计划,他应当给协会训练出两个‘命令者’……”
“慢着!也就是说……”
“你走了就该轮到他,就这么回事。”波用力欠身,把靠枕往上推推。“现在想起来,我刚入伍时可真是一团糟……本来团里怪人就多,这小子刚来时还搞不清状况,狂妄得吓死人,我们这些新丁都得看他脸色。可惜他遇上了杜松,世上就没有杜松不敢干的事,直接让他吃了个好教训!到现在我还清楚记着,‘是!长官!’……那小王八蛋每讲一声,肚子上就挨杜松一拳——要命的力道啊!实在痛快……”
杰罗姆只得点头,他自己也对杜松的拳头记忆犹新。“这没错。”
波紧接着说:“你没赶上那一段。我刚加入时,杜松正在最得意的时候,要什么有什么。协会当真钱多得没处花,竟把用不完的资源给了他……杜松可是养不熟的,一旦硬朗起来,马上翻脸无情。这时候送来个畜牲给他训练,哼!还能有什么结果?他说那小子根本不配上前线,还说疯狗应当被乱棍打死……别人不敢拿高智种开刀,他可全没有顾忌,就算那小子再怎么嚣张,这时候也开始害怕了。”
杰罗姆对这番话毫不陌生,新兵入伍得到的待遇总是终身难忘,尤其在杜松手下,时刻能体会到战场上人命不值一钱的滋味。有本事顶住压力、跟上训练进度的,自然具备成为顶尖好手的潜质。
“可能是为了打击他,杜松总拿你跟他作比,我们那时候对你可是久闻大名……”波嗤嗤冷笑着,“每次接受体罚,杜松必定对他冷嘲热讽,又被其他人有意孤立……照我看,当时那小子已经快垮了,恐怕有生之年都别想忘掉这些糗事。你能想出来,”不由得叹息一声,“他对别人的记恨有多深,平时看人眼神都不对了。后来随便找个理由,杜松要彻底把他整趴下,就搞了一次‘短抽签’。”
“这有点太过分了,‘短抽签’弄不好会出人命啊!”杰罗姆还记着自己受训时,“长抽签”和“短抽签”各代表一种训练方式。让一组人排成圆圈,抽签决定各自的对手。“长抽签”是分组格斗,“短抽签”却是一群打一个,抽中短签的就成了众人攻击的靶子。通常能挺过十五秒,已经是了不得的水准。
“哼,迟早的事!杜松是想让他自己滚蛋,要么直接弄成残废。明知道有人约好了暗地里下狠手,还特意发给那小子短签。”声音低沉下来,波考虑着说,“我本不想把事做绝,可要不同意加入,下回就轮到我抽短签……准备好裹了重物的湿毛巾,没等他反应过来,六个人就一齐冲他扑上去。结果……内出血,捡回一条命,身体却再别想完全恢复。第二个‘命令者’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杜松从那时起跟协会弄得相当紧张。他是无所谓,反正亡命惯了,这回报复却落在我头上……其实我不过装着给过他一下,早知道、直接干掉算了!”
听完前因后果,杰罗姆一时无话可说。这个潜在的敌人不仅不能碰,遇见了还要躲着走,一旦照面,自己也没多少可行的手段。“就这些?你怎么烧着的?这人现在在哪藏身?巫医是怎么搭上线的?”
“再给我点草药……这一阵疼得厉害。”
“少废话。你自己挺一挺,上了瘾难受的时候在后头。”
“去你的!你怎么不试试?!我算倒霉透了……原本是想到‘骨桥’投奔个旧相识,这小子竟然紧追不放。亏我给他留足面子,趁着半夜暗地里放火,一口气烧死一屋子人……畜牲下手也太狠了!当时我趴在浓烟底下找钱袋,不到半分钟,差点让热气给烤熟了……”
“要钱不要命,你一贯的作风。”杰罗姆总结道。“纯属自找。”
“哈!没钱能逃到哪去?没钱,谁会冒风险收留别人?要不是我及时钻进地道,你也用不着在这假惺惺……刚出来那会儿,没给冻死已经相当走运,就这么负伤跑出一段。”回忆时历历在目,波咬牙道,“贫民区有个厉害的药剂师,这我听人说过——特效止血药、能上瘾的雾剂——都是黑市上的抢手货。我朋友……”
“真高兴你还有‘朋友’,蛇有蛇路,这话果然没错。”
对他的嘲弄不置可否,波翻翻白眼接着说:“我朋友隐约透露过货源的位置,刚巧派上用场。当时兴许吸进些毒气,头晕得厉害,一松劲就得昏过去。等我踉跄逃到地方,无意中往回一看……他妈的钱袋烧了个窟窿!”脸上露出极度懊恼的神情,这家伙就差捶胸顿足。“一看清楚我就趴下了,心想这回完啦!还准备拿钱买命呢……”
“这样吗?的确说明了不少问题。你是逃出来了,结果一堆人被你害死。当初真该任你自生自灭,我这会儿心情也会好得多!”
“早知道你是这样人。弄点烈酒来总行吧?实在疼得要命……”
杰罗姆板着脸,站起身道:“你等着,我给你弄个锤头来,受不了就冲自己脑袋上磕一下,晕过去自然就不疼啦。”
波呲牙咧嘴半天,等对方当真弄来个锤头,才知道杰罗姆的确心情极差。老实闭上嘴,他也只有呼哧喘着粗气、自个慢慢消受了。
※※※
乘雪橇往天文塔方向疾驰,杰罗姆脑子里还在考虑刚才的谈话。高智种就算是来报私仇,藏身此地也已经相当危险。只要对方没回去复命,随时有可能发现他的行踪,如果真像波说的那样,这人对自己的怨毒恐怕相当深刻,一旦照面就免不了一场恶战。
莎乐美心情倒是不错,看来演得全无破绽。杰罗姆心裏暗暗叹气,现在这时候,歌罗梅哪还有正常的社交生活可言?找个散心的场所并不容易,也许只能等到来年春天再说……
惊呼和忙乱的跑动打断他的思绪,雪橇溜出好远才最终停稳,只见不少武装人员正在集结:装扮各异,似乎主要是骨桥的佣兵、外加一些私人保镖,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这些人背着不少箭只,武器多为紫杉木短弓和简单的防身兵器,雪鞋把覆盖薄冰的地面踩出不少裂纹,一个凯恩手下的佣兵头目正担任指挥。
找个站在附近观望的市民,杰罗姆向对方询问。“出什么事了?”
市民呆滞地看他一眼,“还能有什么事?下城区的乞丐就快冲上来啦……幸亏我买了保险,要不损失可就大了。”
“这样啊……我说,要是真发生暴动,保险也保不住性命吧?”
“这……也有一定道理。不过还能往哪逃?往海里跳,找不着尸首就成自杀啦,连本金也赔进去。让我算算,等着还是往下跳呢?”
森特先生留下对方计算风险和收益,登上雪橇继续往天文塔进发。即便作最坏打算,贫民在缺乏统一指挥的前提下也成不了气候,再加上衞城守军背后夹击……想仰攻打下上层区,无异于痴人说梦。以他的估计,等探望怀特归来,这场乱也差不多应当收场了。
到天文塔不过十分钟路程,驭手坐在旁边等着,杰罗姆敲了半天,却没见来人应门。心裏感觉不妙,默念“敲击术”咒文,只听门锁发出破损的脆响;他一伸手,前门就被应声推开。
沿楼梯向上,二楼和三楼的起居室空无一人,连炉灰都是凉的。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让杰罗姆直接对自己施展“高等刀剑防御”,蹑手蹑脚再向上搜索。难道怀特突然想通,已经逃难去了?小女孩不会给锁在壁橱里吧?心裏嘀咕着,杰罗姆倒宁愿他们是一块跑了,和自己有关联的人处境都不安全,若非如此,见到更糟的情况也说不定。
楼梯到此为止,三楼原是放置仪器的地方,现在给一层厚门帘堵个严严实实,隐约听见裏面有人声传来。从下面掀开一道缝,脑袋钻进去看了一眼,刚好和门帘后面的汪汪脸脸相对。
“哟!来的挺是时候嘛!”怀特先生穿着夏天的装束,站在一座圆顶烤架前边烤蘑菇,盖瑞小姐和他们家保姆席地而坐正在下跳棋,汪汪衔着自己的蘑菇串冲他直摇尾巴,屋里暖和得让人很想打呵欠。
“你们……”掀开帘子进来,森特先生被野餐的气氛震慑,过一会才把话说全。“谁来拍我一下?我明显太缺乏睡眠,发了白日梦。”
“别扯了,吃过饭没?刚烤好的松口菇,小心别烫着。”递给他两串刷过蜂蜜的蘑菇,怀特耸耸肩说,“总不能老是委屈自己,我想通了,是时候好好轻松一下。喂,穿着大衣你不热吗?”
神志不清地坐下来,杰罗姆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你们家还有蒸汽啊?锅炉不是完蛋了吗?这蘑菇哪来的?我怎么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温度这么高……显然不对嘛!”
拿出老一套的腔调,怀特给自己倒一杯饮品,“年轻人,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哪有什么完全对劲的事情呐!只要一直深究,你眼里见到的、都会变得稀奇古怪。”递给他一杯掺了果汁的酒,怀特说,“反正天塌不下来,只要过得去,太较真只会给自己添麻烦。”
傻乎乎地吃完蘑菇,森特先生似乎被轻松的气氛感染,平日里疑神疑鬼的性情也变得大意粗疏。心念微动,难道蘑菇有问题?再一杯果酒下肚,这一位也就把最后一点警觉抛诸脑后,毫无戒心地跟主人畅饮起来。怀特不住劝酒,森特先生脸上也渐有了血色。把所有不快抛诸脑后,两人谈天说地,连小姑娘都听得入神,气氛倒相当融洽。
酒至半酣,突然想起莎乐美还闷在家里,森特先生一时义愤填膺,痛斥自己对妻子体贴不够,让一旁的闲人嘿嘿直笑。执意要回家把老婆接来,怀特也没能拦住,只得硬拽他穿好大衣再走。等一头雾水的莎乐美坐到他身边,片刻功夫就禁不住脸上发烧——森特先生的醉态实在不怎么高明,拉着她手语重心长,一句话来回说个五六遍还不觉腻味,更别提搂搂抱抱的事。怀特照顾地把盖瑞小姐和汪汪支开,免得教坏了小孩,莎乐美看一眼盘里的烤蘑菇,心裏也就基本有数。
“你怎么给他吃这个?”在厨房揪住检查炖锅的怀特,莎乐美没好气地问。
“啊?什么这个那个的?大家不都吃了……”
“少装了,就是你烤的蘑菇!怎么别人都是松口菇,他却吃了切碎的哈蟆菌?诚心要人出丑吗!”
“嗨,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毒药……你别担心,这家伙平时紧张兮兮,有机会放松一下不好吗?难得见到这么开心的时候,都是自己人,反正也不会取笑他。我这是为他着想呢!”怀特无所谓地耸耸肩,几乎忍不住狂笑失声。“也就是说……咳咳,干嘛非得一本正经的,活得累不累啊?好好高兴高兴,这样机会又不是天天有……”
“是吗,不知道明天醒过酒来,会不会有人找你算账?”
怀特心想这家伙会无地自容才是!嘴上却说:“唉,好人难做呐!没办法,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也不迟。我要回去多喝几杯。”
等两人回到屋里,森特先生又开始喋喋不休。莎乐美陪他废话几句,不一会,杰罗姆便窝在她怀里睡着了。
就在几个人忙着享受生活时,下城区的守军已然悄无声息地撤回衞城兵营。居民们解下惨死亲朋,再用现成绞架吊死治安官员。扭动的肢体尚在垂死挣扎,用木棒和石块武装起来的贫民便严阵以待、直等着将复雠进行到底。
用不了多久,服色各异的武装人员轻装上阵、沿狭长甬道纷纷涌现。打头一批不过敲打着盾牌,摆出驱赶牲畜的架势,满以为乌合之众们立刻就会四散奔逃。不待他们站稳脚跟,仇恨的浪潮便毫无悬念地吞没了这些人。一时间,到处是奔走呼号和凄厉的叫喊。
下城区的居民们步调一致,任凭残敌向上逃窜,转而合力竖起一道布满尖桩的障碍——城市的顶端部分就这样被完整地隔离起来。
现在他们要做的,只剩下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