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老相识(2 / 2)

昆古尼尔 樟脑球 4800 字 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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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说,先生,你这裏实在太冷了。”猜不透对方的想法,杰罗姆只能用两件裘皮大衣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起来。

主人似乎对严寒习以为常,木立窗边任凭冷风吹拂,枯朽的嘴唇微动,淡淡地说:“站在高处的代价之一。怎么,不喜欢登高远望?”

“到向阳的山坡野营听起来不错,除此之外没有特别的喜好。”

“啊!听你这么说真叫我恶心!”凯恩转身坐到火炉旁,杰罗姆扫视一眼被称作“音乐室”的鬼地方——管风琴的规模比得上一间小木屋,各种乐器陈列在壁橱的厚玻璃下面,半人高的竖琴正滴着露水……很难想象,这些乐器除了慢慢发霉、还能有什么别的用途。

“有一组人负责‘保养’这屋里的垃圾。”凯恩若有所思地说,“分工明确,每周三天小心地擦拭打蜡,更换已经完蛋的部分。每个月,我会抽出两小时看他们干活,不多不少,刚好回忆一遍、所有那些我没能亲手掐死的家伙……”

杰罗姆喝一口热茶,言不由衷地说:“听起来很吸引人。”

凯恩脸上慢慢浮现一个兽|性十足、又极其安静的笑。杰罗姆忽然感到,自己好像从哪见过类似的表情。“又是这种态度!”凯恩说,“来吧!哪怕一次也好!收起可恶的阿谀逢迎,让我听听你的真心话!就说,‘你真是个老不死的混账东西’——就这句,怎么样?”

见到对方期待的神情,杰罗姆想起怀特对自己的忠告:跟凯恩先生相处,走得越近、死得越快。眼前这双枯瘦的手不知扼杀过多少性命,一言不合,只怕马上就要血溅当场。

“先生,这些话由我讲不合适,”杰罗姆耸肩道,“我确定已经收到了胡萝卜。照现在的状况,提起心怀不满的、怎也轮不到我吧?”

默不作声,凯恩的表情介于准备狂怒和片刻走神之间,过一会才说:“如果刚才你胆敢出言不逊——即使我很乐意听到——这会儿也正欣赏你往下掉的模样呢……没错,你在胡萝卜面前表现得很下作,这种人正是我所需要的。”稍一定神,他放缓语速问道,“我仍然挺好奇,以你的身手和厚脸皮,赚点黑心钱应当很容易,放着更安全的营生不做,为什么要干海盗这行?”

杰罗姆厚着脸皮点头道:“承蒙夸奖,实在惭愧……怎么说呢,海上的营生风险的确不小,不过,就算风向再怎么变也比不上人心难测。海上的人直来直去,只服从拳头大的强人,管教起来方便许多。”假惺惺地叹口气,森特先生深有感触地说,“上了岸,情况可就两样了!要是有机会,我宁愿再回去做点小生意……”

主人禁不住冷笑起来。“‘小生意’?你做强盗当真委屈人才,搞诈骗倒再合适不过!人心难测,这点说得很对——站在阴沟里总得为这类事头疼……考虑一下,跟着我干怎么样?”

不等他砌辞推托,凯恩接着道:“先别开口,现在别。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要是有人不小心回绝了我,很可能平白把命丢了。目前你干的还不赖,宰了你对我没好处,”负手来回踱步,他认真考虑着说,“这样吧,等天气转晴,再给我答覆也不迟。”

今天果然是个特别的日子,凯恩难得有说话的兴致。除了哼哈两声,森特先生找不到更合适的题目,也只能老实听着。

“与人相处是件顶糟糕的事,虚伪、残暴、自私自利……自然把最可鄙的属性都集中到人身上。要是相互之间不撒谎,这世上最恐怖的折磨、就数跟两个同类相处半年——更别提一群乌合之众了!谎言,加上妥协,”加重语气吐出这两个词,“就是生活的全部真相。你活得胆战心惊,满脑子见不得人的私密愿望,得不到满足就像饿肚子的野兽来回游逛;一旦填饱了肚腹,又迫不及待嘲笑那些兽|性毕露的同类……只要眼神锐利,路上走的、哪个不是乔装打扮的禽兽?

“这么说吧,世上总共只有两种人。”在杰罗姆对面坐下,凯恩直盯着对方说,“像你我这样的,不屑于掩饰兽|性,服从自身的本性,攫取一切获得满足的良机;剩下一种,就算内里同样龌龊,因为少了胆色和契机,只能依仗谎言蛆虫一样苟活。不以无能为耻、反而谴责那些卓越的个体行止不端……还有比这更可悲的吗?”

“没有,先生。”

“当然没有!因为我是这样讲!虽然你有潜力踩着别人的脑袋向上运动,可还没经过足够历练,我能顷刻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或者正相反。等你习惯了站在高处向下望,很快就会发现,”侧身朝周围挥挥手,凯恩冷笑连连,“所有由人规定的东西,都像这个房间一样荒唐。治安官和强盗有什么区别?密探也不过是杀手的一种,只看暴力掌握在谁手中。如果明文规定斜视者有权免交赋税,明天正眼看人就是一种病态……想想吧!对同类的憎恶支配着整个国家,这么个可耻的地方,不正是大干一场的好机会吗?”

果然是早年投身政治的专业人士,演说过程感情饱满,肢体语言粗犷凝练、恰到好处;拉拢与威慑并举,近乎自我崇拜的骇人瞳光让听众叹为观止。且不论演说内容是否符合逻辑,末尾点题就直接切中了要害。“最强大的当然代表正义,邪恶者也只是不得志的精英。除了遭到压榨和无视,弱者连邪恶都算不上……难道不是吗?”

凯恩先生无所顾忌的态度似曾相识,杰罗姆来不及仔细回想、从哪个人身上见过类似特质。现在的问题是,只要对方有能力把威胁变成事实,就算声称月亮是方的,自己也只有随声附和的份。

“太对了,先生。精辟之极。”

“很好,必要时做个应声虫,这是向上爬必须具备的素质。不过去你的,我用不着你来奉承,自有人负责这类丑剧。”酝酿感情已然足够,凯恩顺理成章摆出吩咐手下的姿态。“这裏有给你的一个小任务:新的锅炉主管向我报告,他手下人近来不怎么干活,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混蛋,正领着一些锅炉工准备跟他作对。毫无疑问是密探的人。你要做的是把他纠出来,然后用最有创意的方法宰掉这家伙,给其他人做个榜样。顺便一提,昨天已经有几个笨蛋有去无回了。”

听完这番说辞,杰罗姆相当确信,今天不是表示婉拒的好时机。形势比人强,至少对凯恩先生的耐心用不着抱太大期望。

“当然,先生。”暗暗琢磨,不是说天晴了再答覆也不迟吗?加入黑帮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事……杰罗姆已经做好转移到南方的准备,随口应道:“除了焚尸炉,这小子哪也去不成!”

“我要看见他尸首冒出来的黑烟。”

——从这么远?!你还真是异想天开呐!

“毫无疑问,先生。”心裏小声嘀咕——看来得多放点湿柴了。

※※※

本想到“贵金属联盟”办理转账业务,把现金挪到安全的户头上,杰罗姆发现,通过数百级溜滑的石阶抵达下城区并非一件易事。

城里似乎人手紧缺,负责倾洒沙石的工人也不见踪影;供车辆通行的盘山路封冻已久,他亲眼见过一条雪橇犬跟坐滑梯似的眨眼溜过路面坚冰,不知滚到哪去。更别提平地冒出来的冰凌匕首般锐利,活物只怕没滚到头、已经给剖成片状。再过几天,兴许只能通过跳崖离开上层区——这点更坚定了他马上逃走的决心。

以杰罗姆的身手,此时也得亦步亦趋、谨慎小心地扒着栏杆,用去整整一刻钟,总算没摔跤到了地方。喘口气往四周望去,短短两昼夜,晚间的下城区差不多如同鬼域:缺乏照明,路上不见行人的踪迹,蒸汽管停止漏气,反而挂满一尺多长的冰锥。除了口哨般的风响,只有脚步声与他作伴,若非习惯于微弱的光线,现在只能依靠夜视戒指继续前进了。

三个兵身穿雪地行军的翻毛外套,围着篝火绕圈跑。再靠近一些,杰罗姆闻到浓重的酒气。胆敢在执勤时喝酒,除非指挥官是个饭桶,否则这几位都该被倒吊起来杖击二十。

发现有人接近,一个士兵停止绕圈,却懒得出言询问。打量几眼杰罗姆的衣着,他抹抹胡茬上的霜花,含糊地说:“迷路了,老爷?”

“这倒没有。”听对方语气似乎略带讥嘲,看来这家伙已经有几分醉意。“我只是挺奇怪,最近军队的章程改了不少吗?还是你们的长官对‘猫头鹰’特别照顾?”罗森步兵队伍里,晚间的望哨被称作“猫头鹰”,日间的叫“游隼”。就算离开了军队,杰罗姆仍习惯性地回他一句,忍不住想给这个兵一点教训。

仔细瞧他两眼,士兵说:“怎么,也是熬出来的?”

“差不多,退役士官。”

“向您致敬,长官!……哈!不嫌酒差劲,就让我请你喝一杯!”

“看来你还挺硬朗呢,尝过刺杖的滋味吗?就不怕大头朝下?”

“什么他妈的破玩意!老子才不惧呢!”喝醉的兵拍拍胸膛说,“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好害怕呀!让那些王八蛋都滚一边去!”

“这话从哪说起?”

士兵的同伴呵着气坐到积雪上,这个兵指指他们说:“看见这两个屁股下面坐的没?就是这些木头柱子……咱们就是搭架子来了,好把一个个都吊死在上头!过会儿还有弟兄来干这个活……不把人当人看……好像咱们天生是他妈婊子养的窝囊废!”

“吊死?又有人要给吊死了?”

“一点没错!换防的外地兵都派出去抓人,本地兵就管着支架子……操!吊死自个的朋友亲戚,上边的脑子有毛病啊?!亏他想得出来!难道咱们真不敢给他来那么一下?!”

“别说了!喝多了,别理他!”士兵的同伴拉着他坐在雪地里,伸手拍打他背脊,嘴裏念叨着听不清楚的言语。喝醉的很快闷声不响,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地面,脸色又青又白,看上去十分吓人。

照一般比例,衞城守军近三分之一该是本地出生的贫寒子弟,虽然近期不断加强训诫,现在看来,这伙人也已耗竭了士气。罗森军人服从命令已成反射动作,可这种不分轻重、一概扑杀的指令实在匪夷所思……究竟是指挥官神志不清、还是另有不为人知的隐情?搞不懂军队指挥权掌握在哪股势力手中,杰罗姆同样百思不解。拍拍士兵肩膀,无奈叹息一声,他也只好继续朝目的地前进。

离背后的篝火越来越远,杰罗姆心绪烦乱,用力踩着硬梆梆的路面。一开始为什么要到这裏避祸呢?回忆着当初的动机,似乎那些考量也不无道理:正常状态下,“峡湾之城”是个交通便捷的不冻港,随时可以搭乘走私货轮前往科瑞恩,离境潜逃再方便不过;距首都较远,同时犯罪猖獗,许多专业罪犯会提前在这裏建立藏身窝点。协会真要找上门来,一一排查难度很高,能争取点应变时间;加上怀特的特殊关系,算是条较安全的路线,自己和莎乐美又都不喜欢阳光,在这座北方城市过冬、简直是不二选择……

懊恼地踢一脚积雪,现在一切正好反过来——港口结冰、陆路封冻,怀特和艾文各有古怪,自己正准备效力于该死的奴贩……倒霉也不是这样吧?!一想到凯恩、以及差点宰掉他的密探尼克塔,森特先生就难以遏制想要高声咒骂的冲动。

正心头火起时,西南方向传来一阵诡异的轰响。转身眺望,隔着几个街区的大小建筑,只见暗红色苍穹下腾起巨大烟柱,眼神不好的只能分辨出一抹深灰底色、在望不见夜星的背景下冉冉上升。

不由得加快脚步,杰罗姆想找个地势稍高、障碍又少的位置仔细观看。等他紧走两步、小心攀上路边的叠石矮墙,正听见沉闷的爆炸声。脑子一转,他马上做出个合理猜测——爆炸发生在锅炉所处的位置,锅炉爆炸吗?事故还是人为破坏?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附近还有什么能跟爆炸扯上关系。慢慢露出古怪的表情,担忧过后,杰罗姆难免有点幸灾乐祸……要是凯恩先生着急的问题早一步变为现实,这件事也就不难解释。至少现在用不着借助湿柴,高塔里的凯恩就能瞧见浓烟了。

第二波爆炸将不少点燃的碎屑抛上半空,烟柱又多一根,只是两道柱子被热力造成的空气流动来回揉搓,散乱地扭曲着。等了一会,新的热源始终没有出现,即便如此,杰罗姆也确定了自己的推断。三座锅炉中的两座看来已成历史,火光慢腾腾地壮大起来,这场倒霉事造成的损害、只怕正好作为“峡湾之城”最后崩溃的借口。

是不是该马上赶去?需要帮忙的应当不在少数……犹豫着磨蹭片刻,还有什么重要题没有解决吗?杰罗姆总感到事情不大对劲。

寂静被打破,附近不断冒出微弱的火光,居民们从睡梦中爬起来,交谈变得越发急促,很快有人往锅炉方向赶去。脑袋里忽然闪过石脸的忠告:冒烟之处危机四伏,瞧见火光就往贫瘠的方向找找……

森特先生左右一看——原来自己正站在贫民窟的界墙上。

贫瘠的方向?他心裏苦笑着,无由感到一阵寒意。在既成事实面前、怀疑是否存在“命中注定”这件事,深究下去总没有好处吧?

从矮墙上向里看,贫民窟的住户鲜有出来观望的,几个人相互喊了两句,也就回到屋里接着睡觉。住在这反正享受不到锅炉提供的热量,半夜寒冷彻骨,也犯不着跑两公里去看半熟的死人。

目光扫视一圈,惊醒的住户纷纷返回屋内,只剩不远处一点绿光。模糊的人影擎着摇曳的灯火,仿佛正对他微微招手。杰罗姆泛起荒谬的感觉,轻轻跃下矮墙,往那人走去。

跨过一条结冰的阴沟,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一颤:绿光映照下,对方形容枯槁,是个装束怪异的老太婆。手里拿的并不是油灯,而是一段淡黄草叶,顶端正不紧不慢阴燃着,风吹不灭。老人身上的破烂衣衫缀满各色干燥后的古怪玩意——怪虫子、枯萎的花朵,以及白垩色泽、叫不上名字的贝壳。最糟的是,对方直挺挺站着,一双眼睛全是眼白,显然已经失明许久,此刻正木然“望”着自己,伸手指向黑洞洞的屋门。

杰罗姆估计,除了落荒而逃,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直接吓晕过去。就算见多识广,也不曾遇到如此诡异的场面。石脸的预言表面上似乎得到应验,带来的结果却令他无所适从。

老人突然开口,念出一串押韵的句子,声音嘶哑,却不含恶意。杰罗姆只听对方所用的语言、正是自己熟悉的那种,寒风中呆立片刻,也就矮身钻进了小屋。

现在他总算明白,世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