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想这也太胡闹了!用国家资产抵押贷款,市政厅的胆量实在惊人。“恕我直言,最近山顶雷电交加,就算有个露天金矿等着开采,爬得太高总该小心留神。毕竟人身上没长翅膀,您说是吧?”
伊茉莉娇嗔地扭着腰,森特先生禁不住为之侧目,主动后退了小半步,“瞧您说的!我们又不打算买下市政厅的地皮,只是城里不太平,孤身在外稍有点心慌。要有治安官陪着,出门也就安心多了。”
想到治安员也算“公共财产”的一种,杰罗姆只得承认科瑞恩商人不是好惹的;再看治安官们个个满面红光、一身崭新行头,这笔交易应当正中市政厅的下怀。最缺钱的遇上了肯花钱的,当然一拍即合,不知道政治阴谋在其中起了多大效用——没有上头授意,这类忽略国别的“租借业务”绝对不可能实现。
见他发现什么似的,往半空中左右闻闻,伊茉莉疑惑地问:“搬来的鱼干有异味么?我不喜欢海产,不知道批发商有没有掺假……”
瞧两眼大口咀嚼咸鱼和黑面包的难民,杰罗姆自言自语地说:“鱼干怎么样我不清楚,不过风向变化倒真挺快的,转舵的时候当真快到了?”转身直视对方几秒,想从伊茉莉的神态上找找端倪。市政厅敢于支持“三叶草”开展跨国贸易,间接说明王储夺位成功的可能有所增加,这样一来,短期投资就必须加倍谨慎才行。
几秒种一过,伊茉莉在他的注视下竟显得不安起来,表情丰富的脸上稍显僵硬,借叹气的动作避开他目光,有些忸怩地说:“难道,离开妻子十步之外,连绅士都免不了要以其他面目示人吗?”
没得到预料中的反应,这种古怪表态令杰罗姆有点意外,就顺着她语气说:“生意和日常生活是两码事,讨价还价时很难顾全绅士风度,我是想,站在生意人的立场跟您谈谈。”见她沉吟不语,杰罗姆更是心生疑窦,紧接着说,“太市侩会令您感觉不悦吗?我记得刚开始您对商业合作的态度相当务实,或者是我有所误会?”
迟疑片刻,她才恢复了常态,换上事务性的笑容微微摇头:“您说的没错,生意场上应当开诚布公。抱歉我刚才走神了……有些工作需要承担不小的压力,对女性而言,事情时不时会变得特别曲折。”
就算回答文不对题,杰罗姆也没理由继续追问,露出个恍然神情、转变话题道:“原来如此。本想探望个熟人,结果遇上这种场面,还是改天再来为好。等忙完这一阵,欢迎您到我们家做客。我妻子的厨艺马马虎虎,不过她做的蘑菇派风味独特,到时再谈也不迟。”
伊茉莉似笑非笑,“有句话说,‘跑得赢狐狸,追不上流言’,当着别人的面,夸奖自己妻子还来不及,您就不怕被某某抓住痛脚?”
一拍脑门,森特先生连连叹气。“您瞧,开诚布公过了头,就会变成这样!日常生活果然还是虚伪些比较妥当。呃,刚才的话算我没说行不行?仔细一想风险的确不小……”
“哦……具体来说,我应当忘记那部分?”对方态度越发暧昧,纤长的五指相互摩擦,斜瞄着杰罗姆说,“关于蘑菇派,还是请客吃饭?我可直等着您发出邀请,难不成没到地方、主人就下了逐客令?”
森特先生很自然地想入非非,心说已婚男人当真有什么特殊魅力不成?半年以前没人要,半年以后突然变成抢手货,这事逻辑解释不通啊!表面上装得唯唯诺诺,躬身施礼,不温不火道:“容我正式邀您到寒舍小坐……两天后怎么样?下午六点钟?就这么说定了。”
爽快答允后,伊茉莉好似冲他抛了个媚眼,右手极其诱人地拢一拢领口,转身款款而去。当事人愣在原地又惊又惑,暗中扭自己一把,以排除白日做梦的可能。长这么大头一回遭到异性的勾引,森特先生一时晕晕乎乎,精神状态十分诡异。
对方走到商会工人之间,某个挑选出来的小女孩已经等了一会儿;有专人用白毛巾在女孩头上来回拂拭,让她像受惊的小动物般扁着嘴。伊茉莉冲准小脑袋虚着五指摸弄两下,周围便响起一片鼓掌声。
换作从前,森特先生已经失声冷笑,现在他却觉得、伊伊小姐当真喜欢小孩也说不定……总之亲身体验到“受宠若惊”的滋味,让这家伙头脑暂时卡壳,稍有些神魂颠倒就是了。
一面试图恢复正常的智力水平,一面信步游走,森特先生花了十分钟,才迫使自己相信、伊茉莉小姐只是个善于利用自身本钱的奸商而已。无所谓地耸耸肩,杰罗姆发现自己正路过下城区的小吃街,再走两步便要踏进没清干净的烂泥堆里头。
“先生,您的口信!”
男孩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杰罗姆转头一看,送信的刚巧是自己初到本地时、雇傭的那个“快腿”。身材比当初还要细瘦,破衣烂衫结成铅灰色一片,整张脸只剩一双眼睛还在反光,只听男孩说:“巷子里的先生让我给您带个话,‘月底近了,请您尽快回家探亲’。”
面色一沉,把送信的吓了一跳,杰罗姆对“快腿”摆摆手。“跟你无关。口信收到了,对方没付你跑腿的钱吧?”
男孩怯生生地说:“给了,先生。我还得另外送个信儿,到……那边那条街。”往他手指的方向撇一眼,杰罗姆不再说话,抛给男孩两枚银币。拐进旁边的横巷,挑烂泥最少的位置慢慢前进一段。
刚开始,陋巷两旁的房屋像一座座鸽子笼,上下挤满贫困的市民,偶尔能瞧见营养不良的人影低头赶路,趁入夜之前外出赚点钱维持生计;再往里,薄木板墙换成凹凸不平的泥壁,裏面居住的个个形容枯槁,邻里之间仅隔一块蒙布。有生人经过时,压抑的谈话便暂告中止,只剩咳嗽声此起彼伏,会传染似的在空气中回荡。
如果来客执意继续前行,下面的景象也许会造成整晚恶梦与失眠:房屋较前面的社区齐整,外观一律漆成浅黄色,窗口镶嵌带刺的铁栏杆。左侧禁闭的是精神病和先天弱智的不幸群体,隔着门板上的裂缝,能感到很多病态眼神死盯住路人不放,喘息和诡异的挠拨声时有耳闻,难保路人不会给吓出病来;右侧建筑里零星装载着麻风病人和不明原因的垂死者,透过烟气缭绕的窄窗望进去,墙角依偎的一双双扭曲形象直如炼狱光景,干性麻风患者是唯一照看“死区”的人。
杰罗姆加快脚步,穿越这令人窒息的鬼地方。设立一块“死区”,总比过去直接烧死这些人强得多,倘若有人自愿赞助此地的居民,罗森的慈善事业兴许就真有了一线曙光。
不长的路程,却把城市最绝望的部分串联起来。再往前几步,即使半空中弥漫着烧灼的焦糊味,路旁总算瞧见一些正常人——城里靠捡拾垃圾为生的、在不远处组建一个小小聚落,因为税务官极少光顾,地皮也足够偏僻,人们的生活状况倒也还不坏,几次骚乱均未波及这一带。杰罗姆抵达望不到尽头的“垃圾围墙”时,正赶上炊烟袅袅的时刻,左手边木桩林立,各色古怪玩意儿被钉在木头围栏顶端,残阳斜照下影影绰绰,不期然生出些颓败的美感来。
拨开围栏某处不为人知的活门,杰罗姆猫腰钻进去,总算找到那家伙的栖身之所。攀附着蔓生植物,木板房似乎刚从地里长出来,风雨剥蚀为之增添一些厚重感。矇着薄铁皮的屋顶用小块金属一片片衔接起来,现正摆满瓶瓶罐罐,在夕晒中叮当作响、反射着远方天际传来的暖色调光线。
杰罗姆不打招呼,径直推门进去,发出“吱呀”一声怪响。屋里挂满各色诡异装置,金属锈蚀的味道扑面而来,暂时倒没发现有人。
稍往前一步,脚下立刻踩到个软绵绵的物体。来不及低头查看,只听那东西尖声惨叫,让他本能地捂住耳朵,只感到心头发毛。惨叫听起来气息充沛,恐怕还能持续好一会儿,模糊中瞧见某种毛茸茸的活物、扁扁地平趴在地板上,不住劲哆嗦着、吐出连串血沫子来!
彻底慌了手脚,森特先生浑身发麻,被高频尖叫弄得心烦意乱,分不清是在咒骂还是表达歉意。与此同时,房子一角走出来的屋主人嗤笑连声,幸灾乐祸站在一边,对他的窘况只是冷眼旁观。
一下醒过神来,杰罗姆由身旁工具箱里抽出根细长标尺,把尖叫的玩意翻过来——总体而言,受害者由气囊和盛红墨水的血包构成,装有两枚簧片的哨子制造尖叫,十字形杠杆负责漏气时的“垂死挣扎”,外观矇着蓬松毛皮,整个结构堪称简约生动。
愤愤然一脚踏上去,森特先生指着那人鼻子尖声道:“好好好!故意放我脚底下……你他妈安的什么心?!”
好像很享受对方的失态,主人冷笑道:“谁叫你不敲门来着。我做的陷阱有创意吧?这个名字是‘讲礼貌的木吉’,专为小女孩准备的……没想到,‘了不起’先生是一位好有爱心的可怜虫。下回给你准备个‘木吉增强版’,保证跑过来让你踩,直接吓死你。”
“你个垃圾!”杰罗姆恼羞成怒,咬牙切齿道,“早该任你自生自灭!明天就把你交出去,‘金面人吊在广场上’,想想都觉得痛快!”
“哼哼,好像你自个不是丧家之犬似的。”波冷淡地坐下来,“咱俩谁的脑袋更值钱?别废话了,最近我急等钱用。”
“‘先生’,你这是‘借钱’的态度啊?!”恼过了头,杰罗姆反而沉住气、寒声道,“要钱没有,带着你的‘木吉’杀人越货去!”
波摊手道:“那样来钱太慢,不划算。我这还有好多其他名字的小朋友,卖给你怎么样?”不等对方表态,他就拨开桌上未完成的机械装置,腾出一片空地方,把一个其貌不扬的铁盒子摆在当中。
“看着给,致命程度中等,底价至少一百五。”
半信半疑,杰罗姆不屑地说:“去你的,一百五还不如去吃生蚝。”
先按下四方盒子一角,波手持火钳,轻轻夹起铁盒。眨眼工夫,盒子由内至外迸裂开几片,被强力压成一团的金属薄片争先恐后冒出头来……如果火钳换成人手,不好说具体会变成何等惨状。在钢丝手套帮助下,半分钟后盒子已经恢复了原样。
波撇着嘴,古里古怪地说:“见见‘小可怜’。有的人就这德行,太久被无视,心裏就生出刀刃来。总之,不嫌恶心可以反覆利用三次。”
杰罗姆皱着眉头左右端详几眼,“一般化,再来个更狠的。”
波叹口气,摸出只圆筒固定在桌上。“‘黑心鬼’,跟你挺相配。”用弧形铁板抵住圆筒头部,一捅后面的开关,飞射的钢珠把铁板凿出粒粒凹痕。“这个威力大,爆炸了不得了,别把它揣怀里就是。一口价,三百五。拼命的时候往地下一扔,不管是谁,反正有人得倒大霉。”
“呃,你这是在推荐自杀武器吗?我怎么没见你用过?”
波不紧不慢地说:“陷阱这回事,能害人的只在‘出其不意’。做到这点的话,涂在地上的肥皂都能要人的命。没必要对器械形制太执着,偷袭本身才是关键。真打起来,指望这些东西只会死得更快。布陷阱需要满足许多条件,所以应当提前搞好,才能一举重创敌人。”
“讲理论?还不是随你说。有更狠的没?”
像看怪物似的瞧着杰罗姆,波一声不吭,用三根手指托起个厚纸盒,深吸一口气道:“没说的,最能体现‘陷阱’这个词的、非它莫属。白送给你,好好研究研究吧。”说完就把纸盒子抛给杰罗姆。
森特先生打个寒颤——份量很轻,摸上去暖暖的,材料完全是厚纸板,怎么看也不像最致命的那种。“这……什么啊?很危险吗?”
“要看对谁而言,”波瞄一眼院子里燃烧的锻炉,放慢语速说,“线锯和破片对付不了的,说不定会栽到这上头,对谨小慎微的施法者作用相对明显。像我说的,出其不意才是关键。”杰罗姆咽一口唾沫,盒子里仿佛有东西着急脱身,难道裏面关着有毒的活物?没等他想明白,纸盒“砰”的弹开一面,蹦出个装在弹簧上的恐怖娃娃头。
杰罗姆愣在原地,波走过他身边,若无其事道:“‘吓人箱’嘛,只要那人神经衰弱,这东西总能争取点时间。”说完就照看火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