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令他如此忌惮,“那人”的实力只怕相当恐怖,杰罗姆若有所思,突然狐疑地问:“刚见面时,我可说是买了她。关于泽德先生……”
对方毫不迟疑道:“女儿长大后对我有点误会,离家出走且喜欢闯祸。做父亲的得照顾她面子,我就勒令某人扮演临时监护人——她并不了解这点。泽德是蠢货,分明对她很有意思,为恪守承诺做了个没种的男人。”老家伙冷笑摇头,“我给过他机会,正废物!”转而冲森特先生说,“你就比较急色,说明机会只偏爱无耻之徒。这很好。”
除了“多谢褒奖”,杰罗姆想不出其他回应,两人都停止废话,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喋喋不休半天,本想到地方前节约点口水,没料到过不多久、周围空气都僵硬到吓死人。诡异的移动方式,不加掩饰的森寒目光,深具异化感的摄人外表……老家伙像个职业的晚会终结者,扮演怨灵根本无须化妆,把他拿到公众场合搅局绝对胜任愉快。
“以前也住在地面上吗?你口音听着耳熟。”不安地咽一口唾沫,杰罗姆只得表现出喜欢打探隐私的倾向。对方甚至没拿正眼看他,明显对闲话家常兴趣为零。跟这种人立在一块,森特先生顿感浑身不自在,只好把话题领回原地,“虽然感谢你的提醒,可我总觉得,夫妻之间如此这般不是很健康……”
身形一顿,岳父大人好像被挑动了敏感的神经,两眼一瞪,说起话来寒气逼人。“为生存挣扎的大有人在,心智健全万中无一!历史走了弯路,个人凭什么力挽狂澜?不过都是苟活……烂泥潭长不出郁金香,病变的时代正合适病态的人群!”发觉自己一时失态,他很快收敛怨气,恢复一贯的漠然表情。眼帘轻垂,声音低沉道,“你的好恶不重要。男人只需履行义务,保持忠诚,把其他留给时间。”
虽有些小题大做,最后一句实在令杰罗姆无辞以对。剩下的路程中两人再没言语,原以为这家伙是个愤世嫉俗的反社会者,现在看来,下判断是不该过于草率,不知道他们父女关系怎么会出现裂痕?
想着想着,小会堂已遥遥在望。紧走两步,杰罗姆当先上前朝窗户里探看,仅剩一点疑虑也随之烟消云散:里头坐满了各色人等,有些正不慌不忙切割盘里的食物,有些则进行着家庭手工,还有人负责刷洗地板、清洁玻璃。除了彼此不怎么交谈、照明只有两盏黯淡的烛台,基本相当于把平常的小家庭组合成个大家庭。屋里人怕有不下五六十位,男女老幼秩序良好,场面类似长途马车站的等候大厅。
岳父大人忽然很热心的讲解道:“你的亲戚们有一项特殊技能,他们可洞察一种底层生物发出的超声讯号,并历经百年将其驯化为自身服务,这家族也是极少数拥有‘石枞树’的非政治团体之一。该生物介于动植物之间,是许久之前遗留的宝贵财富,平常可溶解吸收土石中的矿物质与腐殖质,微光条件下也能进行光合作用,为生化反应提供化学能。最奇特的是,它们具备独立的消化系统,暗无天日时则通过异体捕食弥补营养结构的缺环,大部分时间它处于休眠状态,一旦醒来便急于大量进食,补充蛋白质跟糖类作为燃料。你所见的菌室,也是提供蛋白养分的场所。”
杰罗姆想起“采集者”将粗处理过的菌肉填入地下伸出的“管子”里,难道这种诡异生物生活在表土之下?那要如何接受可见光照射呢?地下世界的光源须由电能转化而来,它们自然对“石枞树”具有强烈依附关系。想到“异体捕食”,森特先生忽觉得气氛不太对劲。
猛然推开前门,岳父大人微笑道:“睁大眼睛,这就是自然法则!”
小会堂的地面应声撕开道裂口,内里探出一根象鼻般的物体——如果这头象跟小山丘差不多大的话——就像菌室内所见“管子”的放大版本,黑洞洞的入口足够吞没两个成人。简单打个响指,屋里的男女老幼如同得到了首肯,自动排成两列纵队,当先二人毫无惧色地跳进管口,传来一阵蠕动和液体飞溅声。
杰罗姆“嗯啊”半天,眼见一打人就此有去无回,张着嘴总算说出话来。“我知道我有点过度乐观——他们不是前往公共浴池吧?”
“差不多。消化过程比想象中更快。优秀的蛋白质来源。”
“哦。原来如此。能为剩下的人打个商量吗?”
岳父大人一挥手,沐浴队伍暂停前进,他耐着性子问:“小子,告诉我——‘好人,坏人’,你选哪边?”
杰罗姆瞧瞧队列中神情亢奋、跃跃欲试的人们,咬牙道:“中间。”
再一个响指,无情的推进继续进行。对方面色不变,喜怒难分。杰罗姆开始摩擦左手的戒指,开口道:“换一个选项,结果会不同吧?”
对方平静地说:“一点不。”
稍一点头,森特先生只是拔剑出鞘。再次招招手,平地里冒出来的“海带”将杰罗姆困在中央,前后左右皆无退路,触手们顷刻便要向前扑击。身陷绝境,杰罗姆完全想不出幸免的途经,朝对方施展“钢钉齐射”会让自己平白枉死,结果恐怕毫无二致。将自己的性命和他人的生机放在天平两端称量再三,利刃最终被收回剑鞘。像这一幕全没发生过,对方身形不动,触手便纷纷消失无踪。
纵然不说话,事实的力量也胜过千言万语。对方突然变得不喜欢冷场,目光深注,安安静静道:“若论及残酷,自然法则首当其冲。一切价值皆是软弱,即便信奉强权,冷酷的极致能企及天雷地火?能媲美巨浪洪峰?世界无知无情,万物终归于尘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所谓正义,不外如是。”
直到最后一对母女手牵着手、纵身跳进无底深渊,这些话仍在杰罗姆耳边回荡,对方后来的言语仿佛隔着两块大陆和一片海洋。
“对我女儿好一些,假如缺乏勇气,那就平凡终老。为无法触及之物搭上终生幸福,最愚蠢的莫过于此。有机会多看看夜星,让自己活得功利些、低贱些,争取做个无信仰之人……其他都留给时间。”
模模糊糊,森特先生对话音里的寂然感同身受。也许是时候置身事外了?很明显,这场征战不会带来丝毫和煦春风。
水潭边缠结的大量触手恢复了点缀花园的模样,由偏门进入,杰罗姆很快找到倚在窗台上打瞌睡的狄米崔。简单摇醒他,对方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说:“实在抱歉,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无所谓。”紧紧右手缠结的绷带,杰罗姆疲惫地说,“‘不小心’睡着的不止你一个。叫醒其他人,带上零碎物品,出发时间到了。”
收拾随身携带的一点杂物,打着呵欠套好车马,把仍在酣睡的莎乐美安顿好。一刻钟后,森特先生一行人慢吞吞穿越沐浴在薄雾中的小镇,车轮再次辗过平坦的王国驿道。奇怪的是,离开干涸地表不多远,淅淅沥沥的春雨重又倾洒下来,天边似明未明,清晨即将到来。
如同视野不佳时船只发出的雾号,小镇深处传来幽远低沉的长鸣,仿若绵延群山送来一段意外延迟了万多个日夜的迷离讯息。先是状似间歇泉、升腾着热蒸汽的液柱接连闪现,紧接着以小镇为中心,两公里方圆内的地表都能感到显着震颤。马匹止步不前,低空中色彩晦暗的气体舒卷不定,耳鼓注满潮汐拍打浅滩的细碎冲刷声。
所有人不由自主下车观看这奇景:整座小镇被莫名巨力连根拔起,立在一只体积超乎视野边界的扁平“蛞蝓”背上、借强大腕足的蠕动朝日出方向颤巍巍渐行渐远,身后遗留的巨大空洞造就出一面波光粼粼的湛清湖水。二十分钟的光景,整座镇子才真正溶入血色朝阳映衬下的平原彼端,所到之处还能隐隐望见穹隆形状的云幕和雾霭。
连喜欢自言自语的盖瑞小姐都无话可说,现场一片缄默,仅有的几名观众屏息凝气,为这只背生硬壳的“软件动物”展现的异样活力所折服。直到汪汪忍不住大声叫唤起来,一行人才终于恢复常态。
湖水虽然清澈,却漂浮着不少破碎的龙骨,目光向下,一道近三十度的斜坡跃入眼帘。斜坡建筑于竖井似的垂直空洞内,并非完全笔直,而是微弱侧旋、一直伸延至目光难及的幽暗之处,可见部分竖立着密密麻麻的鹰架,还有金属铸就的巨大挖掘臂和黝黑钻头浸没在水下工地两侧。岩石在日照和水波中碧色湛然,井壁上分佈着若干尖利石楔,不知道有水的地方怎会出现这类棱角分明的结构,不过也凸显了无底深渊的阴沉基调。杰罗姆决定暂停前进,就在湖边架起炉灶,他自己则沉着脸来回巡视,不时在备忘录上描绘现场的地理特征。
炊烟袅袅,小女孩很快恢复玩闹的心情,领着汪汪绕崎岖水畔飞跑不已。狄米崔给森特先生送来一份午餐,顺道瞧瞧他画的草图。
笔调简洁,线条明晰,这些图纸并不具备艺术家的审美情趣,若说出自工程师之手到挺像那么回事。第一幅画的是整体结构的剖面图,标出了水平线、最大视距和一串目测数字,非可见部分则通过想象得以补充。斜坡越往下,螺旋倾向越显着,最终与环绕洞壁开凿的、一圈圈壁龛似的小居室相连,权当是工人空中作业时的生活场所。图中每两个环形之间标注了“工段?”这个词,各险要地势间架起平台用以安置沉重机械,平台皆位于中央椎岩的边缘,以确保结构强度。看似这些猜测不怎么理想,下面的半截图画被打上不少叉号跟问号。
下一张图解画的是、地表终究给凿穿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最先登陆的是两足蜥蜴和背上的骑手,加固着陆点的工兵和半恶魔步兵紧随其后,这伙人先扫荡附近的居民点——图上形象地添加个戴着睡帽的人头,然后往某个方向快速集结,一个大大的问号指向了东北方。
“怎么是东北?”见森特先生呆滞地咀嚼生菜叶,狄米崔问道。
杰罗姆含糊地说:“动动脑子。如果王都方向告急,半路上会满是军区的驿马,不可能如此冷清。‘蛞蝓’的自重太高,很难在崎岖山地间活动,平原面积又不大,没完成集结整编之前,队伍应当离敌方重兵所在越远越好。注意镇子顶上的烟雾——就像个喘粗气的人,应当是气体交换形成的小气候,这蜗牛背上的份量可不轻。”
考虑片刻,狄米崔拿起剩下几张纸。第三张图被一分为二,左边半幅能看出距离地表仅剩下薄薄一层,下方几条主要支撑梁被削减到危险的地步,许多小黑点似的物体固定在承重的关键点上。随着一个大大的“砰!”,另一半图像上,密如蛛网的框架结构被爆破摧毁,竖井变成现在目中所见的空阔模样,支撑梁残迹沦为井壁上的尖石。冲击波使地表大面积塌陷,边缘却形成一圈山谷状的破碎隆起。
最后一张纸比例有所放大,从侧面巷道中爬过来的“蛞蝓”正等待下方水位上升。这活物借自身扁平结构产生的浮力抵消巨大自重,一步步朝竖井顶端浮升,下方安放几个被铁索编缀在一块的水上平台。登顶的“蛞蝓”最终舒展肢体,占据了洞口以上的地表空间。图片最末画了“蛞蝓”的平视及鸟瞰图,大部分仍属想象中的结构,只是把背上的小镇换成一座矗立着角楼的栅寨,身旁有大部队随行。
“这东西靠什么力量维持生命?能胜任移动壁垒的任务吗?”
杰罗姆没作声,心想“蛞蝓”可不仅仅是一座前线壁垒,如果给养充足、活动半径够长,同时也承担着流动农场和巨型焚尸炉的作用,连兴建战俘营的麻烦都省了。放下手中的食物,杰罗姆叹口气道:“等她醒过来,你们全都把嘴关严。这事从来没发生过!”然后紧走两步,截住小女孩进行严厉训话,顺带取一些水样带回去研究。
经过简短休整,两辆马车再次上路,沿王国驿道一路向南,直奔首都而去。一行人很快确定自己并未迷失方向,只是路上的地标与居民都让地底来客吞个干净,即便一切顺利,也还有几十小时路程要走。一想起背后“蛞蝓镇”给地面留下的深切疤痕,岳父大人的言语再次浮上心头,森特先生只觉得,整个世界又朝日暮途穷迈进一大步。
当天傍晚,距离陷入昏睡刚好二十四小时,莎乐美终于伸个懒腰、浑身酸软地醒过来。“肚子好饿哦——我躺了多久啊?”
“打个盹而已。”杰罗姆平静地抹抹脸颊,暂时放下对不能触及之物的忧心,倦怠地笑笑说,“最近环境不太好,治安官又靠不住,我突然想到求人不若求己……让咱们订做一副手铐吧!”
※※※
百科图鉴第一期(无图版)
介绍内容:蛞蝓宝宝
对象详解:蛞蝓宝宝是一种备受推崇的家养宠物,门、纲、目、科、属无可奉告,就粗放型的解释而言,蛞蝓宝宝介于动、植物中间态,是一种为满足人类客观需求被制造出来的非常规生命形式。
众所周知,不借助工具的前提下,人类种群的适应能力相当薄弱,把地下荒凉的不毛之地改造成可居住空间,实际作业量很大,更别提创造一个维持动态均衡的人造生态系。蛞蝓宝宝是地下世界生物链的重要组成部分。当人们需要开凿新的矿脉或洞穴,最先登场的是蚯蚓的放大版,“地龙”——打洞专家,超级钻头,这些自不待言。一座有前途的地下城基本特征有二:地热孔穴和洁净水源。前者是为栽种“石枞树”,向一切其他活动提供不竭的能源,后者则为了供人洗衣服和冲刷马桶。具备结构稳定的洞穴、源源不断的水和电后,人还需要适当的氧含量才能生存与生活,古往今来,造氧首推绿色植物。
蛞蝓宝宝闪亮登场。成年宝宝的体积相当恐怖(小时候比较可爱),其独特的生物属性成为创造勃勃生机的“始动力量”。“蛞蝓”能精确概括宝宝的动物形态:软件,有腹足,形状扁平,呼吸器官是体表套膜,等等。与“蛞蝓”不同,宝宝身上覆盖一层低密度钙质壳(到处都是锺乳岩,不需钙中钙口服液),这层壳具有良好透水性,通过毛细作用逐年累月将动物态宝宝的代谢产物堆集起来(因此小时候很容易脱水而死,且具亲水性),滞留空气中的土壤微粒等。成年后,壳体表面形成坚实土层,可以为植物形态提供平台。此时,把一种特殊蕨类植物的种子播种在体表,植物形态的生命历程就此展开。
粗看貌似冬虫夏草,宝宝肥壮的动物态很快因供养日渐繁茂的蕨类丛林而枯萎(当然,与“石枞树”相连的日光灯组扮演了太阳的角色,人类干预必不可少)。但与虫草不同,大部分体细胞失水枯死后,宝宝的动物态并未消亡,反而进入周期性冬眠,把能量、热量损耗降到最低,仅依赖体表植被提供的糖分反哺维持生存,此时宝宝的硬壳承担支撑作用,动物部分体积显着缩水,整体活性大为降低。如果宝宝将来的作用并非移动植物园,此时就是建筑移动小镇的良机。
蛞蝓宝宝的动物形态,其绝大部分就是个糖类驱动的巨大腹足,软件动物的生长极限显然受制于地心引力,为了能支撑自重、且具备一定的活动半径,腹足是很特殊的零件。其中一部分细胞具备坚硬的细胞壁,这些特殊活细胞外形呈三种基本的几何形,依照最适宜的承重结构担当“柔性骨骼”任务,承担移动中的主要负载,原理类似一座会走路的建筑。因此,蛞蝓宝宝并非纯粹的“软件动物”。
成年宝宝必须大量补充蛋白质等养料,重建动物形态,达到以腹足驱动小镇或植物园实施位移的任务,一旦动、植物形态皆运转正常,宝宝就可以被送进需要它们的位置,发挥居住或造氧功能。成年后,蛞蝓宝宝能够根据饲养者发出的信息素,在动物倾向和植物倾向之间作自主平衡,视所在地区的营养状况而定。
不幸的是,宝宝都属雌性,野生条件下不能生存和繁育,有利用触手吞噬雄性饲养人员的习惯。因此,正太和宅男饲养蛞蝓风险很高,请慎重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