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没心情。”一点没有说笑的意思,她稍显不安地来回走动,目光左右扫视着。“这就是你所谓的顶级套房?眼光好差。”
“婉转点呛不着你!”良好气氛破坏殆尽,杰罗姆撩起一掬暖水,扫兴地浇灭蜡炎,再挥手驱散缕缕轻烟。“够无聊,我找汪汪玩去了。”
草草披上外套,还没走出多远、这一位似乎想到些什么,半途又折了回来。身上胡乱盖着皮裘,莎乐美把脑袋蒙在绒毯下面,整个人陷进水床里,看上去活像堆散乱的影子,熄灯后想找到她都不容易。
坐在边上制造点震动,隔一会儿便伸手推搡两下,森特先生乐此不疲,全没有停止的意思。逗弄持续了一会儿,毯子下面的人很快支持不住,半坐起身、含糊地抱怨起来。“你有完没有?我真的累死了……抱歉没法配合你,讨厌的!……今天给我睡到地板上去!”
嗤笑着硬拽她起来,杰罗姆双臂用劲,把惊叫的妻子掂在肩上狠转两圈。耐心拨开手臂和乱发,等对方挣扎到气力不济、两人脸脸相对时,他才失笑道:“别傻了!除了我,不会有怪物半夜偷袭你……不喜欢空旷的房间,咱们找个小地方把你锁进去,这总行了吧?”
狠拍他几下,莎乐美气喘吁吁,“你故意这么干的,是不是!”
举起右手作发誓状,杰罗姆板着脸说:“我保证,刚开始根本没想那么多。后来嘛,的确有些故意的成分。先别急,跟我说说,怎么你跳起舞来不嫌地方太大,这会儿反倒受不了啦?……什么?两码事?”他不满地摇摇头,“既然已经离开歌罗梅,你总不能永远呆在窝棚似的房子里。为身心健康着想,这种生活习惯必须改一改!”
见到他严肃的表情,莎乐美这才明白不是说说了事这么简单,禁不住萌生怯意,“先不谈这些好不好?今天全都由着你还不行吗?”
“抱歉,此事刻不容缓。白天露营可能太刺|激……那就晚上乘游船好了,”森特先生顾自点头,“就这么决定,我会买瓶驱蚊水回来。”
明知拗不过他,莎乐美发出小动物绝望时的响声,找个缝隙蠕动着钻进被褥中,分辨一下方向,矇着头闷闷地说:“我不要啊!”
“你当然不要。可人毕竟得往前走,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绿眼睛从裏面探出来,仍旧捂着嘴问道:“‘往前走’,是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那就跟我说说……‘她’长得好看吗?”
“谁?”杰罗姆听得直挠头,心说最近根本没机会拈花惹草啊!
绿眼睛突然眨了眨,试探地轻声道:“你那个‘梦中情人’呗!好几次听你念叨她名字……我没听错,没。”见对方一下子明白过来,脸上像骤然戴了个面具,莎乐美不禁心中一紧,声音变得细弱游丝。
杰罗姆面无表情,生硬地说:“到此为止,丫头。这是‘两码事’!”
差不多开始退缩,莎乐美不清楚是否已接近了他的底线。虽免不了心中惴惴,可听到丈夫命令般的口吻,一股不服气的冲动涌上心头,令她鼓足勇气、不依不饶说:“嗯,自己和别人总得区别对待呀!”
杰罗姆一时出不了声,心裏清楚这些事迟早得对她言明,可那天若能拖到三十年后、就再理想不过啦!眼睛里流露出强烈的追悔之意,欲言又止、磕磕绊绊道:“某种意义上,你说的很对。究其本质,我的问题对别人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待人太苛刻确实值得反感……”
莎乐美此时已经后悔不迭,真正被戳到痛处、是再怎么也掩饰不了的。“困了,我。还是睡吧。”吹熄蜡烛,她马上消失在毯子边缘。
“还不着急。”杰罗姆扯扯对方右手,安静地说,“各退一步。”
闻言露出头来,绿眼睛盼盼地望着他。“我不要乘游船!”
森特先生毫不犹豫道:“没商量,你跑不了。”趁她开始大发脾气之前,杰罗姆接着说,“下一次,等你确定想知道这些……往事,我会告诉你。一部分。咱们都准备好以前,只能先讲一半。很抱歉。”
显然对“各退一步”的结果感到失望,莎乐美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得重新躺下假寐。杰罗姆忽然来了精神,穿过卧室房门出去翻翻找找,折腾好一会儿,重新现身时再次把莎乐美拽起来,拉着她来到浴池镜子对面。“给你个小礼物,勉强算作补偿一下。”拉开镜子所在的滑门,裏面是个深进的更衣间,两侧足能悬挂百十件各色衣物。此时中间摆一张单人床,应当是从其他房间硬拖过来。
“习惯这回事一时半刻总也拗不过,别处天花板又高,你先在这将就两天,等找到小房子再说。美中不足,睡俩人空气会不够呼吸。”
忍不住纵体入怀,双臂环绕他颈项,莎乐美柔声道:“在你怀里最安全不过了,到哪都一样……”
轻笑着摩擦她嘴唇,“好,跟我去睡水床。保证一直抱你到天亮。”
“喔,听起来挺迷人的。”她微笑转身,半掩过更衣室的门,“做个好梦,亲爱的。”说完只听插销铆合的声响。镜子里的森特先生摊手耸肩——看来,习惯的力量可比甜言蜜语厉害许多。
※※※
特意步行经过“锋火曲径”,到旧城区“跃马湖”畔租赁晚间游船,杰罗姆这才亲身体会到罗森里亚架空部分的巨大表面积。
从幽静的古玩店到精巧别致的民居,充分利用倾斜地势设计出的建筑鳞次栉比、花样翻新,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生动的雕塑作品,连数不清的梯级斜坡都经过细心粉刷。地面上的画作运用精妙的透视法,立体效果以假乱真,令人产生误入童话世界的错觉。主干道埋设有闪光的金属滑轨,宽度在六、七尺之间,清洁人员时刻小心捡拾着遗落在凹槽中的细小硬物,以确保轨道畅通无阻。小广场上阳光普照,跟导师来写生的小不点们长得乖巧可人,森特先生对儿童没特殊喜好,随处可见的鸟粪反倒成了关注重点。
跟歌罗梅比较起来,公共场合透着从容闲适的文化氛围,喂鸽子的女士好像一整天不曾挪动过,熟人说起话来细语轻声,人堆里还能耳根清净,杰罗姆对此感到异常惊讶。少了铜臭味跟功利腔调,首都的生活状态更接近理想中的市民社会,不知怎的、大白天的罗森里亚总教他联想起安然啜饮干红葡萄酒的中产阶级。
一连走过三个街区,另一种感受也油然而生——阳光,刺眼的阳光。初临贵境的新鲜感尚未退尽,森特先生已经回想起、自己本是个喜暗生物。就算在浓雾和风雪中逗留太久,禁不住想出来暖暖身子,可一旦晒脱了皮,情况就变得适得其反。不仅眼睛对强光反应敏感,脑中保持隐蔽的神经也接连发出警号——纵然当街遇袭的可能性比有美女搭讪还低,至少也该找个地缝钻进去、暂且梳理下四周的情况。
对自己的职业病认识深刻,杰罗姆招手截停一辆公共马车,闭着眼坐到目的地,下车后、对面前绿波荡漾的场面深吸一口长气。
靠水位置空气湿润新鲜,湖面洁净如丝绒缎带。没工夫细审“跃马湖”的日间美景,将两个最强烈的印象收集起来,森特先生匆匆包下一艘形如新月的游船,明后两天夜里时刻待命。完成手头的任务,接着沿湖岸徘徊半小时,比较目中所见造型各异的漂流寓所,杰罗姆正打算买下一座,送给小家子气的莎乐美当礼物。
观看片刻湖面上的船屋跟水浮莲,不一会儿功夫,斜射下来的光线就被上方“权杖回廊”所在的桥身遮挡,暗淡天色介于下午和黄昏之间。想摸出怀表确认下时间,森特先生沮丧地发觉东西早已易主,继而回忆起某位不讲理的亲戚。习惯了精确到分秒的生活节奏,手边没有计时装置令他难以适应,找人打听几句,杰罗姆决定去“晨昏区”最近的钟表店逛逛,给自己寻觅一件合适的替代品。
置身旧城区混凝土巨构之下,很少有行人乐于仰首观望。水迹斑斑的桥墩如同百多年树龄的粗壮云杉,基部需二十名成年男性才能勉强合抱,往边上一站,渺小个体直如趴在腐朽叶面上蠕动的行军蚁。直视这样的结构,类似夜半时分于高山之巅仰望星空,不住增强的晕眩感带来某种宗教体验似的肃穆情绪。若不愿浪费整个下午思索无常世界,最好还是适可而止、扭头给自个寻觅些寻常乐趣。
同样外形的支柱群无声挺立,为地面建筑撑起大片铅灰色天顶,专属建筑师们每隔五年,要花三至四周悉心检查一遍,以确保桥梁整体的结构强度。虽然为此拨出预算纯属多余——头顶上历经几世纪风雨的古老建筑、是已知最为牢固的人造物,再挺立五百年可说毫无悬念——当真查出什么纰漏,照现今的施工技术同样束手无策,除了方便官僚机构置备卷宗,定期检查找不到多少合理因由。
对此地的记忆早变得相当模糊,杰罗姆没得到过单独前来观光的机会。不眨眼连续观看半分钟,森特先生只觉头晕目眩、脚步虚浮,不得已收回目光,用力摇晃脑袋醒醒神。旁边路人冷淡的表情说明,这举动暴露了他外地人的身份,只有少见多怪才会死盯住天顶不放。
据说钟表店位于“最花哨的立柱底下”,杰罗姆收拾心情踱步向前,用心寻找相应的标志物。桥墩表面涂满风格迥异的大幅彩绘,下方聚集的店铺格调相近,远远看去能大略猜出一个个小型商业圈从事的生意门类。葡萄园和酿酒坊意味着小酒馆的自酿饮品,烤炉和风力磨坊说明有面包副食出售,画册书籍用摞好的羊皮纸表示……当他瞧见个缠满荆棘、笑容可掬的骷髅头,“最花哨”的柱子显然是指这根。
柱基部分只有三家商铺,踏进名叫“锯齿毛虫”的店之前,杰罗姆还专门绕桥墩转了一遭。“吓死人”是间幻术师经营的活动映像馆,看名字就知道上映的戏目格调不高;“两栖动物”则具备标准的夜店特征:白天大门紧锁,防盗铁栅栏生满倒刺,找不着能往里窥视的窗格,经营内容相当可疑。“锯齿毛虫”大门旁边立着个粗犷的金属门童,肢体骨骼皆为生铁锻造,外观简约抽象,脸部貌似怪笑的南瓜灯,夜里可拿来充当照明器具。门轴似乎该上上油,发出“吱呦”一声怪响,森特先生走进来左顾右盼,对琳琅满目的陈列品小吃一惊。
裏面摆放的东西种类繁多,做个合理的分类表都有困难,各式货品风格高度一致——像是从某个极度无聊、且心理阴暗的脑壳里直接倾倒出来,还保留着梦境般的扭曲外形。约略看看陈列柜中的仿真断头台、题为“抽搐”的蜡质半身像、以及架子上积满灰尘的药水瓶,杰罗姆偶然发现一个有趣的小东西。
比普通怀表小两圈,外壳像由不知名植物种子镂刻而成,背面镶嵌半块玻璃以便观察内部结构。没找到发条,齿轮连着个莫名装置,细而脆的指针走时还算准确。最古怪的是,两侧引出的导线分别插入一枚烂柠檬中,似乎是发了霉的果实驱使指针“嘀嗒嘀嗒”转个不停。
四下无人,森特先生吹口气,把表盘放进手心裏把玩。屋里种着一盆无精打采的小桔子,偷偷摘下一粒,将导线插入桔子果肉部分,短暂停摆的“烂果子锺”再次动弹起来。才不相信水果有能力驱动机械装置,杰罗姆对锺錶的奥妙摸不着头脑,刚想找店员打听打听,只听里间房内传出一声巨响,好像有人莽撞地施展了一次“火球术”!
房门给人用力踹开,两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裹着油烟冲出来,止不住抹抹眼泪连声咳嗽。其中之一喘息稍定,抬头瞧一眼紧张兮兮的森特先生,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大声说道:“是你呀,杰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