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短途自助观光(2 / 2)

昆古尼尔 樟脑球 5457 字 2个月前

通过那次危机四伏的旅程,他有幸结识了高智种薇斯帕和现任妻子莎乐美,再怎么健忘、对改变自身命运的转折点也还记忆犹新。昆虫造化师登场比较另类,半年后再次相逢很是突然,不过现实困难摆在眼前,叙旧又无话可说,还是先制住敌人要紧。

心念电转,距离“巴哈姆特”停止吸气统共才过去几秒钟时间,不清楚作何用途,造化师摊开手臂跟风衣,仿佛支起一面简陋风帆。下一刻,怪物充分膨大的肺腔大力出气,上颚角质小室内存储的酸液流经多孔的蜗轮状鼻腔、与潮湿空气混合均匀后一举喷薄而出,转瞬腾起大团高温液雾。

杰罗姆现在可以肯定,手杖确实不如雨伞实用。

稀释的浓硫酸虽不会马上置人于死地,烫熟表皮也还胜任愉快,灌入肺泡后果可想而知。此时前无去路,四周找不到掩体,走廊又通风不畅……退一万步讲,即使准备了“骤风术”,也没地方驱散酸雾。除了节节后撤,杰罗姆想不出其他应对手段,骇然目睹造化师洗个“浓硫酸蒸汽浴”,却仍像铁钉似的一动不动,这场面着实惨烈的紧。

幸亏有他挡在气雾之前,后面森特先生和昏迷的造化师才能幸免于难。不过宽边帽和旧风衣已然伤痕累累,发出叫人心悸的“嗞嗞”声,照常理推测,裸|露皮肤八成会脱水成碳化物,不死也得受尽活罪。

没想到还真有救人不恤自身的壮举啊!森特先生很想上前贡献一份力量,完成他未竟的遗愿,不过“强酸烧蚀致死”可不是容易接受的下场,自己又找不到火球闪电远距离赠给“巴哈姆特”……还是先逃到开阔地带,有余地腾挪、再行较量也不迟!

总之见事不妙、这一位拔腿就跑,难得还记着捎上昏厥的小姐。以最后冲刺的高速飞奔百尺,森特先生一个箭步跃出监房,大有重见天日之感。外面这会儿乱成一团,不少人严阵以待,各色召唤生物虎视眈眈,外形不一的法杖对准了唯一的出口。幸好没发生误射,杰罗姆和掂在肩上的造化师得到众人接应,一时间声势大壮。

还来不及讲明事故始末,监牢房顶便给人轰然揭开个小洞——正是森特先生试图逃生的天窗、成了防御链条最薄弱的环节,撑不住“巴哈姆特”大力推斥,被改造为一道临时出口。

结构弱点一经暴露,建筑物再遮不住怪兽的狂力,硬是被它掀翻天花板、成功摆脱了束缚。完整直立起来,“巴哈姆特”比一层楼高出小半截,强壮四肢还拴着残余铁索,看样子是先被团好塞进开口的水泥棺材,然后竖起装铁门的那面厚墙、最终才把小单间密封完全。四肢舒展不开,牢房的居住条件令人发指,杰罗姆对大家伙的狂怒产生一丝同情——虐待动物也不是这样,换成谁能受得了呀?

鉴于刚有人英勇献身,敌我关系总算还比较明确。森特先生没跟随大队人马分散构筑什么“警戒圈”,反而两步攀上外墙、爬到屋顶找根烟囱蹲伏藏匿起来。参考敌人表现出的旺盛斗志,集中力量轰成渣、尽快结束战斗才是最优选择,眼望造化师圈起圆形的薄弱防御,摆好了围猎食草动物的架势,杰罗姆立刻明白、这伙人需要一位装备过大脑的指挥官。可惜没时间沟通协调,只好单干到底、见机行事了。

“巴哈姆特”身躯形似披甲猿猴,四条长腿强健异常,宽厚脚掌和肌肉排布方式彰显了敏捷的体貌特征。同时,承重肢体过于茁壮,又找不见存储大量脂肪的部位,剧烈活动时大脑的糖类供给应当不会太高,智力水平顶多差强人意。很快将对手划入徒具蛮力的笨蛋之列,杰罗姆心中不住盘算,取出包里的钢丝绳弯弯折折、随手打一道不易滑脱的“抓结”,一端固定在细剑剑锷部位,另一端绕手腕拴紧。狠拽两下,强度看似相当足够,这时“巴哈姆特”已开始移动。

稍微蓄劲,大家伙撇开四条长腿,两步跨到屋顶边缘。体重虽不低,可跑跳无声、宽大脚掌抓地有力,“巴哈姆特”活动时身形也非常稳健。包围人众起一阵骚动,距离最近的慌忙开启法杖——游丝般的银线横跨二十尺空间,冲庞大目标贴附过来,可惜准头不佳,只射中房顶红砖。银线质地接近蛛丝,且具强烈粘性,其他人员亦纷纷效法,十数条反光细线似缓实急,眨眼要将大家伙原地钉牢。

动作有如奔走的羚羊,突然改变方向花去半秒不到,“巴哈姆特”的反应速度远不是蛛丝能及。落空银线还来不及降落粘着,猎物早逃向无准备的另一边。可能腿部供血尚未恢复通畅,前脚刚一触地、后足扬起未落的工夫,它忽然失却重心、一头栽倒地面。动起手来水平有限,下方的造化师闪躲倒很及时,几个人呼啦让出小片空地,怪物不慎失足倒没造成人员伤亡。

大家伙比想象中难缠许多,机会可谓稍纵即逝,森特先生不再迟疑,全力冲刺后两脚离地,身在半空还微弱调整下姿态。屁股朝上半趴着,怪物的脊梁像座顶点很高的滑梯,头部跟屋顶落差不小。浮空的短暂瞬间,杰罗姆反有向上飘飞的错觉,扫一眼大家伙极不雅观的坐姿,他双手握持利刃滑行片刻、向下的锋尖顺利戳进后颈部的甲壳接缝、发出“噗嗤”轻响、只剩个剑柄还露在外头。

整个人团身滚翻,差点跳进尖牙利齿的怀抱。百忙中杰罗姆右臂发力,连着剑柄的绳索扯得他绕了小半个圆弧,最终停止翻滚,由“巴哈姆特”肩膀位置站立起来。大队人马制不住的强力猛兽,被他自个干净利落地击毙,附近的造化师看得眼都呆了。

拍拍灰尘,森特先生没搭理人家,好像是说,每天晚餐前宰掉个把“巴哈姆特”、不过是骑马划船之类的余兴节目,根本不值一提。蛮有把握地攀上怪物阔背,杰罗姆伸手拉扯剑刃,狠命试了几回,竟然像卡在里头般纹丝不动。“喂,你身上有匕首没?”

造化师这才回过神来,犹犹豫豫说:“先生,这会儿你需要的不是匕首……看来你当真惹毛它啦!呃,请别担心,治安官就快过来……其实趴在背上挺安全的,等它暴走到没力气,许能保住性命吧?”

“你是说,”杰罗姆皱着眉沉吟道,“照这样竟然还死不了?!”

对方郑重点头,眼神貌似火化前瞻仰遗容的状态。拽拽结实的钢丝绳扣,森特先生别扭地考虑片刻,忽然发觉“巴哈姆特”已经缓慢屹立起来。低声咆哮两次,大家伙摇晃躯体,准备好要发足狂奔。

“该——”

一句话刚起个头,森特先生已经被新坐骑扯出去十几步远,只剩怪物扬起的一溜烟尘飘荡不已。造化师仿佛觉得这个单词尚在耳边回荡,目送一人一怪迅即远去,唯有无奈叹息、遥祝对方好运了。

※※※

“叮!”

银锤敲动铃铛,清脆响声伴随烟雾徐徐升腾。行进中的队伍秩序井然,五、六个祭师打理主要仪式,身后十几名男女渐次追随。脸颊涂抹过滑石瓷土混合的敷粉,整支队伍面色如霜结,神情肃穆凝重,踏在平整石地上的赤足留下长串清晰印痕。

两旁的店铺民宅聚集不少市民默默观瞧,每年此刻,祭奠逝者的活动必定如期举行。即便王城平日一刻不得安闲,至少今天日落前后、这属于彼岸世界的短短一小时内,大部分人会放下繁琐的工作,走到门窗跟前目送斜阳西去,稍稍缅怀一下撒手人寰的亲戚友邻。

当先的祭师手提“晨昏结”,每行经一处岔路口,总要无声撼动这镂刻精细的薰香装置,没药和薰衣草的气息镇定无波,透着黯淡的死亡意味;两名少女紧随其后,不住朝路旁倾洒深黛色花瓣。这只队伍将走过“锋火曲径”的几条主道,所用花朵皆是风干的曼陀罗,其他类似小团体如若规格较低,常借染黑的茶花花瓣寄托哀思。

此时追随祭祀的老少男女皆有亲属新丧,不少旁观市民伸出左臂,由他们在手腕血脉间画条白线,借此分担生者些许哀痛之情。队尾祭祀手执长羽,将众人留下的足迹轻轻抹尽,口中默诵那些“尘归尘、土归土”的长眠祝愿。待他走过身畔,路人纷纷右手紧握、按在额头处瞑目称颂,仿若伴着游魂穿越峡谷山涧,领略片刻静谧的彼岸风光。至此活人结束简短哀悼,死者魂魄随同暮霭中的铃声渐行渐远。

低声寒暄过后,邻居们陆续返回居所烹调晚餐,几个淘气包跳进花瓣丛中跑跳生风,不一会儿就给拧住耳朵、哼哼唧唧地拖回屋里。生者死者各就各位,首都像大部分时间一样井井有条,与此同时,却有个不速之客打破了黄昏的平和气氛。

最先瞧见屋顶上异状的是位修表匠,本来正对着窗边落日擦拭表壳,一抬眼,却跟一头巨兽遥遥相望片刻。暮色中的“巴哈姆特”胸甲反射蓝绿辉光,接连跨越几栋建筑的房檐,巨大身躯落地无声,惊起疏落倦飞的归鸟……腾跃时状似林地间滑行的长臂猿,呼出的热雾被尖利獠牙劈散,再一跳、堪堪从修表匠脑袋上方疾掠而过。

无匹巨兽的轻灵动作叫他愣一会神,探出头往澄明空气中来回观瞧,只见天边暮星初露端倪,景色十分宜人。修表匠撇撇嘴,眼下正是闲暇时光,人家出来散散步可说天经地义,少见多怪只会惹人笑话。心中释然,这一位重新戴好单片眼镜,接着拂拭温暖表壳去了。

跟巨大的“巴哈姆特”相比,森特先生的体积就很难赢得路人侧目。趴伏在它脊背前端,这位不称职的驭手让自个打的绳结套牢,被波浪形失重折腾到半死不活。迎面扑来的凛冽气流不断将他托起又抛下,刚才经过“穹顶”旅店时,也没怎么欣赏大片玻璃造就的美妙景观。平时连骑马都不乐意的人,这会儿突然坐上个疯癫的热气球,森特先生对此一筹莫展,只盼望绳结吃重断裂、掉下去摔扁算了。

就在他头晕脑胀、将欲呕吐的时候,真正有救兵从天而降。忽听身前身后“嗡嗡”轰响,杰罗姆打眼一望,密集虫云不知从哪冒出来,正若即若离地追着“巴哈姆特”不放。换一种情形,森特先生可能要对某人起死回生表示一点讶异,不过眼下处境窘迫,一张嘴就会灌进满口凉风,别人是如何幸存还轮不到他瞎操心。

虫云飞行十分吃力,速度较慢的甲虫都给抛在队尾,整体拉长为软面团般的形状,最前一部分几次向下俯冲,目标对准了大家伙残存的一只眼睛。突然有了获救的可能,杰罗姆奋起余力逆风攀爬,把两只手搭在背面“胄甲”的接缝处。从上往下看,可怜的跳蚤因单侧视力严重受损,行进路线其实是个半径很长的圆弧,估计绕回出发点附近再用不了多大功夫。杰罗姆思量着,只要弄瞎它另一只眼睛,无头苍蝇很快会被迫停下脚步。

没机会组织完美的计划,目前他只能孤注一掷。将右手绳索放到最长,主动朝“巴哈姆特”插满利刃的头部靠过去,踩着一段獠牙平滑的凹陷处,空出左手胡乱摸索,杰罗姆全凭感觉、仿佛触到了大块晶状体。衣衫猎猎飘舞,没有跌死风险的话,这种经历其实也挺难得。关键时刻自嘲两句,森特先生不顾一切发动“寒冰之触”,只听一声闷响,湿润复眼迅速结满霜花,脚踏的獠牙疯狂掀动,把他狠狠抛回原处。即使眼球抵受住“寒冰之触”的低温,视线也受霜冻影响,肢体协调性显着下降。大家伙再难保持重心稳定,落地时失足侧滑,撞裂屋顶几座烟囱,压弯一根十字形避雷针,最后才勉强直立起身形。

桥上建筑都是砖石水泥打造,抗震能力过硬,换成木结构屋顶已经给它压垮。狂奔暂告一段落,巨型跳蚤再没力气如飞纵跃,口吐白沫,一瘸一拐绕圈小跑起来。虽然速度仍比较可观,不过跟刚才的玩命疾走相比,至多算是放辔徐行。森特先生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这才发现又绕回桥区入口附近,下方街道上大量闲人奔走追随,叫嚷惊叹声此起彼伏,还有支白花花的祭奠队伍给人流堵在中间。

虫云抢先降在对面屋顶,造化师一恢复人形,立即召唤巨型独角仙拦住去路。“巴哈姆特”精疲力竭,跟矮它两头的甲虫角力片刻,不得已半瞎着眼兜转身躯,转往桥下奔逃。此时两侧楼顶各自出现一名身着红衣的治安官:左边铁塔般的壮汉吐气扬声,连环掷出三柄飞斧,前两把几乎削平了跳蚤脸上交错的獠牙,最后一柄精确命中,打得它头部血花四溅;右边那人显然受到“高等加速术”影响,二十尺开外连续七颗“马友夫微流星”争相命中,将目标半边脸颊捣成焦糊肉泥。爆弹划破夜幕时异常绚烂,酷似光华夺目的小股流星雨,乍起即收,从下往上看击打效果一定颇为壮观。

照这样下去自己也会遭到波及,可手腕绳结彻底没法解开,背上的森特先生万分后悔没带把匕首备用。脚下动荡不已,“巴哈姆特”摇晃着逼近屋顶外缘,张开残破口腔大力吸气,颈部转瞬膨大两三圈。不明就里的人只见莫名巨兽蹲伏在屋脊边长声悲鸣,渐融于夜色的暮霭纷纷纳入口中,天际残阳为这场面平添几分悲怆。目睹顽强生命力的死灭枯竭,这特异场景在人群中兴起大量共鸣,牢牢牵引着所有目光,街道两旁一片静默,浑不知自身性命同样危在旦夕。

酸雾沉降定会造成重大伤亡,造化师尖叫中恢复虫云形态,试图阻止事件发生,投掷斧和微流星先后炸开一片。杰罗姆暗自咒骂,眼下别人再怎么急切都是隔靴挠痒,自己距离最近,总不能坐看局面无法收拾。纵身一跃,手中“破魔之戒”闪烁两次,滑过“巴哈姆特”巨口的瞬间爆出一蓬钢针。事已至此,杰罗姆没机会查看战果,两眼瞅准嵌在怪兽脸骨内的一截飞斧刃锋,借摆荡之力把手腕凑上去刮擦。浑身一松,他整个人向下急坠,左手堪堪扒住二楼屋檐的排水铁槽,就这么悬在半空;身侧怪物则缓慢塌倒,进而轰然跌落地面,肺腔内缓释的余气仿若最后一缕呜咽。

——把手给我。

宽边帽及时出现,下面却露出半张骇人面目:皮肤如失水朽木,密集疮疤类似爬虫类体表的鱼鳞瘢,只一双眼睛还在夜色中闪烁,让人想起破败祭坛中阴燃的余火。杰罗姆迷迷糊糊抬起右手,这才发觉腕脉附近添一道新伤,对方指掌牢牢拽住他,却因为血水的灼人热力畏缩一下。把杰罗姆拉上房檐,造化师立刻深藏脸目,眼光移到楼下熙攘街道上,再没多说一个字。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围拢的人众都有些迟疑,对这死亡巨兽的来历不明所以。零星争论时有耳闻,程序迥异的祈祷方式并行不悖,也有人冒着冷汗靠上去,试图采集些毛发样本一探究竟。治安厅接管现场之前,手执“晨昏结”的祭祀分开众人,走到怪物尸体跟前。饱蘸滑石粉,祭师在它血肉模糊的头部描出一列白线,口中轻声诵念:“尘归尘,土归土……”

周遭路人彼此对望,陆陆续续紧握右拳,搁在前额默然片刻。

站在屋顶朝下看,终有人点燃第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