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猪肉卷(2 / 2)

昆古尼尔 樟脑球 4536 字 2个月前

“同病相怜我赞成,”杰罗姆若无其事地举起手,“不过,若非当初阁下立场摇摆不定,这会儿贵会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啊?”

一听这话,辛格立码变了脸色。杰罗姆表情愈发笃定,明白刚敲中一处要害。刚开始红森林闹分裂,两位术士长先后表态不惜投靠恶魔,借此迫使协会向下放权。不料战事一触即发,原本基于谈判策略的表态性质大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通敌言论,王国决策层隐将术士会视作后方重大隐患,老国王抢先出手防患于未然,就连跟红森林有血缘关系的曼尼亚选候也只得视而不见(见第四章《漫长假期II》)。

术士会有“案底”在先,被自己人排斥可谓自作自受,仅就两位术士长而论,格鲁普至少还有点民主诉求,辛格却利欲熏心,对当下残局难辞其咎。作为亲历现场的主要人证,杰罗姆揭了辛格的疮疤,对方不禁冷哼一声,“行啊,跟我讲起种族大义来了!瞧着吧,只要形势吃紧,当真投靠另一边的大有人在!同样火烧屁股,你以为自个占了什么‘道义优势’不成!?”

杰罗姆僵硬笑笑,说:“‘道义’?阁下可太高看我啦!我的意思很明确:既然有幸碰面,咱俩谁也别想亏待谁,真出了差子定是两败俱伤的场面。彼此屁股都不干净,互相揭短有害无益,所以嘛……”

辛格先是报以冷笑,杰罗姆板着张扑克脸看不出心思,片刻僵持过去,术士长首先恢复常态。既然事情已然挑明,急着出卖对方就显得相当愚蠢,丑话在前对聪明人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想到这,辛格虚情假意地伸出右手,虚悬在半空。森特先生权衡利弊,也试探着举掌相对,嘴裏自语道:“老朋友,总不至于加害我吧?”

辛格淡淡地说:“有利可图,自是不能更老的朋友。无利则分,彼此还存些好意,兴许哪天能照应照应。加害?谈不上。”

两手互击,这二人立刻发出不少感慨。杂货店老板端出两杯凉茶,发现气氛已相当融洽,一对故人谈话内容都不离对方的近况。

杰罗姆心想、敢到首都打头阵,对方一定带足了筹码,红森林的煤换成金条也值几车,能在生意上有所往来就不会起杀鸡取卵的念头;辛格对森特先生颇为忌惮,这种人不能为友也该保持安全距离,术士会形势不乐观,一切可利用的资源都不应放过,再说问问清楚比互相猜忌安全得多。这么你来我往几会合,辛格自称下榻晨昏区一家破烂旅社,今天要面见国王的内政顾问,实在分身乏术。森特先生连忙表示抽空定将登门拜谒,不少心裏话可以详谈,欢迎来新居坐坐。

十分钟不到,相互间有了大致概念,他俩便干脆作别。杰罗姆嘱咐哈瑞弄个安全工具组,过两天再来取货,说完带走几样小镊子、活动扳手之类的器具。步行离开“骷髅柱”不远,身后传来响亮的口哨声,回头一看,竟是之前认识的超级掮客“百分之十”。

几天不见,服饰装扮变化不小:对方换一身仿军服的呢料套装,灯笼裤刻意做得棱角分明,上身左右对襟镶嵌弧形小排扣,风格介于轻浮和规整之间。S形宽边帽快赶上个磨盘大小,左高右低、用一簇鸵鸟羽毛取得视觉平衡,脚下短靴擦得铮亮,整体造型生动夸张。

“唉唉!说正事以前、手铐先生,你真该请一位专业造型师。将来有幸踏入宫廷,一根别针的摆放位置都能决定嘉宾席上的座次。”眼光上下打量,“百分之十”脚下踩着鼓点道,“其实底子挺有特色,有余暇给你推荐几位名师。别不耐烦,老兄,这就把话传到——幸运与否我不敢乱讲,事实上,确有位漂亮人物想跟你见见面。”

“哦?有人倒先找到了我?‘百分之十’先生,能问问详情吗?”

对方忽而暂停各种小动作,神色凝重,摘下宽边帽搁在胸前道:“下面的话来自一位极有威望的人士,转述时一字不易,请仔细听好。”如同朗读赦命,掮客先生酝酿过感情才开口,内容虽不好置评,语气却足够倨傲。“‘盖因他人不知晓阁下挽回之重大急难,待客不周处还望海涵。烦请今晚七时许驾临面叙,特此恭候。以上。’”

“……就这些?”

对方耸肩道:“先生,两句话已经不少啦!受这位人士邀约堪称意外殊荣,求之不得的大有人在。具体地点距此有个多小时车程,为防意外拖延,最迟下午五时出发。主人习惯迟到三十秒,提前一刻钟进入小客厅是最起码的礼节。说不定主人忽然有事改期,及早得知也好早作准备。”

对这一“殊荣”受宠若惊,森特先生差不多轻笑起来。“百分之十”毫不意外,顾自思索着说:“还有小半天时间,最好哪都别去,换一身常礼服吧,私下会晤别穿得太正式。先生,就算您这会儿不以为然,过不多久就会明白有多大机遇正等着你。马车会停在‘詹森公益园’门口,到时我陪你走到小庄园内院,剩下的路程由管家接引。”

听他自说自话,杰罗姆都懒得反驳,只微一点头。“下午要是有空提早回家一定赶去捧场。不介意我带个猪肉卷路上吃吧?”

“百分之十”轻笑道:“我估计,先生,猪肉卷今天很难正常供应了。打赌三百个苏如何?我输了赠你一张包厢季票——夏天可是好戏连台的时节!”语罢鞠躬转身,吹着口哨走远了。

※※※

午饭上桌时天还好好的,捞出汤盘里的胡萝卜,拿叉子叉住中间,杰罗姆像品尝烧烤似的边吃边转,埋头细看“黄铜剪刀”送来的贵宾购物指南。手指还卡在机器里,盖瑞小姐把旧天文钟拆散,戴着个拳头大小的铁架子坐在旁边,也学他叉起块松脆培根不住嚼食。莎乐美清清嗓子,小姑娘不情不愿放下餐叉,盯着男主人直撅嘴。

“注意仪表,先生。用餐应当左叉右刀,桌边别翘腿好吧?”

眼光抬起来扫两圈,森特先生勉力改变坐姿,不以为然道:“家里搞得这么正式,吃饭还是受罪呀?参加晚宴再提高标准也不迟。”

听他这么说,盖瑞小姐重新举起叉子,还递给下头的汪汪啃两口。女主人面色一沉,也不讲话,只把面前的芜菁砍成无限细碎的块状。森特先生很快嗅到危险气息,板着脸训斥盖瑞小姐说:“女孩子从小要知书达理,长大再改可来不及了!再跟汪汪共用餐具,罚你吃素一星期!对,像我这样把餐巾塞进领口,眼睛别乱看,切细点有助消化,铁盒子别弄脏了桌布……亲爱的,请把盐瓶递给我。”

叮叮当当几分钟,不时能听见大喘气的声响。杰罗姆偷瞄莎乐美两眼,若无其事问:“突然想出去吃晚餐。近来有什么涉外活动没?”

小女孩左手不灵光,忙着帮她切割食物,莎乐美停顿片刻说:“最近参加一个礼仪训练的小团体。章程上讲,培养贵族气质最好能时刻潜移默化,礼仪风范养成了习惯,自然不怕人前丢丑。”

心说贵族风范关我什么事?表面上却不好打断妻子的热忱,估计她也就坚持个两三天,杰罗姆随口道:“说得好!周五咱们全家去野炊,到时大家好好表现,也算野外实践的一种。我饱了,几位慢用。”

扔下表情凄惨的盖瑞小姐,匆匆出门登上马车,下午还得跟死硬的王国官僚继续交涉,想想都觉头疼。走出不多远,顶棚突然噼啪落下大颗水点,窗外雨云这才遮天蔽日地流动起来。杰罗姆探头向外,仅有寥寥数人仍在雨幕中穿梭,风向出奇多变,打着伞的也给这阵急雨浇个透心凉。大部分路人只能就近暂避,躲在商店橱窗后头,对即将来临的夏季天候发一点感慨。

“停车!道路施工!”约摸行进到桥区入口,马车被人半途拦下。举牌子的已经淋成落汤鸡,调门提到顶,才穿透哗哗的泼溅声,“沟渠阻塞漫灌,暂停通行!上桥的路临时都走不通,等天气好转再来吧!”

无功而返,森特先生心裏有些不高兴,路遇豪雨,不如到桥下转转,回家真有点喘不过气。途经“骷髅柱”对面的副食店,杰罗姆下车想买几个猪肉卷做晚餐,免得饭桌上跟木头人一样右刀左叉。

“新出炉的猪肉卷!”吆喝声令他松一口气,至少一百银币的无聊赌注到此为止。香气扑鼻,外观也格外诱人,购买猪肉卷的市民为数众多,还有禁不住诱惑的、没出门便偷尝两口。杰罗姆要了四个包起来,吃剩的正好拿去喂食流浪犬。不知怎么,老板的眼神似乎过份热切了,看得他浑身痒痒,有什么地方总觉不太对劲。

捧着沉甸甸的食品袋,森特先生刚转身,隔老远望见一高一矮两位巡官……心往下直沉,事隔一中午,难不成逮捕令批下来了?没等他开口讲话,高个巡官伸手按住离开的市民,矮个子挤进来大呼道:“各位,都把猪肉卷放下!治安厅现以涉嫌投毒罪批捕本店店主!”

这话引起哗然一片,亮出徽章,矮个巡官急步上前,镣铐已经取在手中。老板是个汗涔涔的胖子,挺着大肚腩仰天叫屈。“阴谋啊!!!身边可都是五六年的老主顾,请他们为我作证!哪个吃了我的面包中过毒?光明正大站出来!!!现在不是十年前那会儿,走狗们凭什么无由捉人?!我要申请人身保护!他们明显是找替罪羊来着!”

屋里一时议论纷纷,矮个子再往前、突然就挤不动了。人丛中冒出个猪肉卷,“啪”一声砸在他脑袋上——仗义出手的是位老婆婆,此时颤颤巍巍、戳指怒骂道:“你们父辈人早受够这一套玩意儿啦!丧尽天良的小崽子们!要逮捕、也得先拿出个凭据……”

话音未落,窝在角上的几个市民强行推挤、让出一块空地,满屋人目光齐转:只见刚吃了两口猪肉卷那位、这会儿已然双眼翻白、下肢胡乱抽搐起来。

抗辩双方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没成想高个巡官见机最快,瓮声瓮气说:“我来救人!这会儿谁动逮捕谁!”轻易排开闲杂人等,壮汉两步抢上去,把抽风那人颈项扶正。检查口腔异物的工夫,店老板突然抽出尺许长的切肉尖刀,一把揽住个人质、睁圆双目狂笑起来。

“死吧死吧死吧!!!你们这群地上的渣滓……月球教高瞻远瞩!月球教战无不胜!末日近在眼前,月球教是唯一救主!哇哈哈哈!!!”

震得耳膜生疼,人质森特先生差点夺命反扑、让聒噪的店主永远沉默下去。考虑到回头必然会溅一脸唾沫,自己又不是身家清白之辈,当着俩治安官不好意思下重手。先任由猪肉卷滚落地面,再拿鞋跟朝后狠跺,右手制住凶器逆向扭转关节,同时矮身后撤,提脚往膝窝里猛踹……眨眼间,凶徒单膝跪地,右臂被斜向固定,尖刀也交给了人质。“月球教”狂信徒就此低头哼哼不已,再喊不出一句口号。

混乱中人群一哄而散,两个巡官只是让出道路,店铺外围自然经过严密布控。矮个到门口招招手,进来的医师把中毒人员抬走,屋里只剩下森特先生一位平民。原本没什么好说,先开口的却是矮个巡官,对案情避而不谈,他翻翻白眼道:“走喽,还留这干嘛!”接着进去搜索有毒制剂,杰罗姆像不存在般给晾在原地。

虽然与办案程序不合,他上车走人时全没受到阻拦,就这么淋着雨回了家。前脚进屋,后脚有客敲门,打开一看,竟是“黄铜剪刀”的老裁缝。把人家迎进客厅,老裁缝带来个层叠包裹的大型油纸袋。

“唉,没想到下这么大雨,晚了两小时,抱歉得很!”

“不好意思,您这是……我好像没订礼服吧?是不是弄错了?”

对方蛮有把握地摸出订货单,看了看却没吱声,单据被雨水浇透,收货地址已经无从辨认。“明明记得是这家……”上下打量他片刻,老裁缝笑笑说,“错不了。体长腰围脚口……分毫无差,男士小礼服全套,上门最后定剪,不是你是谁?下这么大雨,开玩笑也不能让我白跑一趟。来来,把外衣脱了,这边还得修整两下。”

稀里糊涂被人一通敲打,森特先生这会儿已经明白过来——五点以前自个是哪都别想去了!

很快穿戴整齐,照照镜子效果还真不赖,既不用自掏腰包,白送的好事再多婉拒也太不近人情。自我安慰一番,下午五时将近。拉开窗帘,一辆马车堂而皇之停稳在公园门口,杰罗姆这才发觉、雨水已消停不少,橙红色夕晒生意盎然,正合适搞一趟短途旅行。

赌博确实不算自己的长项,下回应引以为戒,出门前,杰罗姆从书房取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对下午发生的情形仍感到不知所谓。拉开车门,笑容可掬的“百分之十”伸出右手说:“无所谓啦,此行定然值回票价,这点小钱算给我的第一笔佣金。总之合作愉快!”

马鞭一响,车轮便碌碌滚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