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使徒(2 / 2)

昆古尼尔 樟脑球 4406 字 2个月前

眼睛没离开书本,杰罗姆翻翻白眼。“忘了谁说的,洗衣服时必须有人旁观……瞧你春风得意的,分我点高兴劲吧。”

拢拢垂下来的卷发,莎乐美继续伺候搓板。“记得礼仪课程不?”

“就是餐桌上温习三四遍,全家神经衰弱的‘那门’课?抱歉,没印象。”

“不打算去了,小气鬼。”对这惊喜十分领情,森特先生嘴角偷笑,眼神却表示严重关切,脸部肌肉像分属两个系统。不等他惺惺作态,莎乐美接着说,“认识个新朋友,介绍人家学习器乐。先选件合适的乐器,慢慢跟它培养感情,再接受点韵律练习,乐感好的还有专人指导呢!据说学音乐容易培养气质,什么礼仪风范呀,自然跟着拔高。”

“你朋友脸上有‘推销员’这行字?人家家里土地贫瘠,到山上引水灌溉情有可原,你家明明依山傍水的,邻居们羡慕得要死,主人总还是不知足。别听闲人乱说,到底你想怎么个气质法?非得星星月亮绕着你转?到时我天天把你锁到壁橱里,免得给坏人抢去。”

“有比你更坏的?瞎扯谎。”对拐弯献殷勤很是消受,莎乐美脸颊红扑扑的、似笑非笑,小臂和脖颈的肌肤简直会反光。杰罗姆有些招架不住,展开书页扇扇风。

转头瞄一眼天色,他无奈地说:“当我不存在,反正也拦不住你。出门一定加小心,最近生意忙,没法时常跟踪你了。”

“知道吗,”把潮乎乎的手指按在他手背上,莎乐美软语温存,声音却透着落寞。“我不可能永远这样子啊。再好的光景迟早会过去,我也只是好多星星里的一颗。哪天用不着梳妆打扮了,还能在家弹弹琴、看看风景,日子好打发些。靠别人的羡慕过活,到时心裏一定空荡荡的。”俏皮地笑笑,她接着埋头洗衣服。

杰罗姆默然半晌,过会儿才缓醒过来。“你还别说,有个非常自私的家伙,不理会别人的身家性命,一心一意为老婆建造大城堡。虽然到最后,这人免不了把自己赔进去,可他执意拿整个将来给对方当礼物,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定定的瞧一会儿妻子,他若有所思地说,“要是我有大城堡,兴许脑袋一热就送给你,以后永远有人围着你唱歌……其实,这结果也不坏。我有点明白了。”

“讲的什么?怪人。”一缕额发垂下来,莎乐美撅起嘴吹口气。

杰罗姆为她整理着发卡,拍拍她脑袋说:“洗你的衣服吧,骗你玩呢。我要有座城堡,就出租房间赚钱,让你一天到晚做苦工。扫地洗衣做饭,躺下立刻睡着,绝对没工夫唉声叹气。”

“说你什么好?”手底下大力揉搓,莎乐美无奈摇头,“城堡当旅店,能不亏本吗?带城墙的地方维护费用高,通风排水得专人负责,人工费不算成本?居住条件又比不上好地段,满眼石头墙,俩小时呆腻了,没常客赚谁的钱?要我说,下面建个地牢主题乐园,专向有钱人开放,找缺乏生趣的家伙扮囚犯。关禁闭,吃牢饭,狠折腾他们。白天搞点刑房之旅、领主一日游,上面几层得有博物馆、盔甲陈列室,总之刀剑棍棒的。小孩大都很嗜血,超喜欢这一套……”

听得心裏别扭,杰罗姆替她揉捏肩膀,叹气说:“做梦忙数钱,你确实该拓宽下兴趣。”这时走廊传来盖瑞小姐招牌式的尖叫,闲话家常告一段落。“啊——!!!”小女孩边跑边喊,速度跟肺活量都很可观,“救命呀!公园来了杀人兔,汪汪差点变成三条腿!”

“有话好好说,遛个狗这么多事。”杰罗姆没好气地打断她。

小姑娘放下怀里的汪汪,狗狗右前爪一瘸一拐,委屈地呜呜低叫。盖瑞小姐喘口气,不停顿地说:“兔子咬人啦!隔条街的讨厌鬼贝蒂牵来个怪物,周身像兔子、嘴巴像扳钳、可有劲了!我在公园遛狗,钳子兔故意找茬,不光咬了汪汪一口,还把其他阿猫阿狗修理一通。贝蒂说,以后这是她们家菜园了,口气比脸上的痘还呕心!”

杰罗姆心中了然,战争期间造化师的身价大涨,不仅提供活体兵器给军队,其他试验品干脆当民用型销售掉。既然官方对“巴哈姆特”暴走既往不咎,今后公园里“兔隼”这类怪兽只会越来越多,普通宠物实力不济,照面只好甘拜下风。

“打不过就吸取教训。钳子兔是危险的生物,见了躲着走就是。汪汪没大碍,以后遛狗到后院,要跟孔雀好好相处哦!”

盖瑞小姐听得极不乐意,抱起汪汪小声嘀咕,回自己房间不知搞些什么。留下老婆做家务,森特先生外出联络地产商,准备最后敲定糖果屋的选址。出门等马车的空当,对面扎营的两位巡官刚支起烧烤架,端着麦酒准备午饭,表面上悠闲自在。矮个子下雨夜里罹患重感冒,眼下正在最难熬的时候,裹着条可笑的花边毯烤火。高个壮汉原本拨弄着木炭,一见他出来,马上捅捅搭档肩膀。

旁边公园被“兔隼”霸占,有宠物的小孩都跑回家哭诉,正午时分行人又少,这三人隔着空荡荡的街道脸脸相对,场面十分尴尬。杰罗姆心裏盘算,巡官搭档身手过硬,有恶仗时被送到一线厮杀,平常却执行蹲守破房子的任务,明显属于吃力不讨好的角色。观其言行,或者因为不识时务才混得惨淡;治安厅不缺人手,任他俩风吹雨淋,连个后援都欠奉,看来做人太古板的确没好下场。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两三分钟悄没声息,连路过行人都感到气氛异样,不禁离他们远远的。杰罗姆左右顾盼,暗地埋怨马夫动作迟缓,可再怎么尴尬、总不能在家门口示弱,他只好回敬对方一张扑克脸。车轮滚动声一响,森特先生松了口气,可不待马车遮住视线,对面两人各自掏出个蘑菇派来……高个先咬了以下,然后朝搭档猛打眼色。矮个巡官表情极度僵硬,迫不得已小啃两口,不知道的以为正服毒自尽,看得杰罗姆难受好一阵。

坐在马车里拐过了巷口,他还没搞清这算什么意思。不过从几天来周围人的态度变化看,森严壁垒似乎敞开一道小门,不友善的声音逐渐微弱。自己现在的立场还很模糊,或明或暗,遭遇的压力却减轻了不少,庄园主的承诺堪称效果显着。

即便是这样,事态发展仍令人忧心。雇主越大方,雇员早晚得出死力报答;况且对方身份存疑,却掌握自己的全面资料,地位不对等容易被当成替死鬼……想到这,森特先生心中一动,最安全的逃逸路线其实近在眼前:北上小镇“雾丘”比歌罗梅方便,旅行路线不引人注目。只要准备充分,直接逃到通天塔顶层避难,怎么说也好掌握先机,比出海碰运气稳妥得多。

打定主意,他立刻编排起出逃计划,到地方后特意选个最小的店面,跟地产商口沫横飞还价半天,最后用贷款分期支付转让费用,小气得叫人侧目。既有举家搬迁的打算,傻瓜才拿现金购入不动产,做足表面工夫,杰罗姆绕小门头游走两圈,接着下车溜进一条横巷。等他确信无人跟踪,才换乘公共马车,赶赴“连云坡道”的官署区,向裏面办事人员打探消息。

恶魔不宣而战,目前虽未进入紧急状态,参议会迟早要颁佈戒严令,道路一旦设卡,没通行证肯定寸步难行。杰罗姆询问着北上物流的通关情况,约摸估量下可用的应变时间,还没得到详细资讯,却听门外有人大声嚷嚷、不少市民往西边街道聚拢过去。

占个视线不佳的位置,杰罗姆刚一抬头,只见空中倒挂一名倒霉蛋:那男子身穿红绿色衣物,从大桥侧面某下水道栅格间爬出来,这会儿腰系粗索,脑袋冲下,手舞足蹈表演着空中飞人。这场杂耍位于桥区最高一层,向上攀缘十几尺、就能够着“权杖回廊”的王室土地。虽然空中飞人仿佛一场闹剧,可即便获救,公诉的罪名将列成长串,足够这家伙消受几年。

幸好桥顶有工程师做例行检查,一名高空作业的工人吊在绳套里、坠下去解救倒霉男子。下方凑趣的市民也行动起来:从治安厅官署弄来张大型兜网,两个测绘署的官员喘着粗气赶到,目测可能的坠落方位。治安官前来疏散人群,一不留神,森特先生给当场征召,扯着兜网加入了救援行列。上下两级桥体落差不小,直接掉下去必死无疑,头顶上援救人员努力好几次,总算够着了乱扑腾的男人,给他套一根横索,大声喊道:“向上两节!”

空中飞人恢复头上脚下的姿势,离脱险不过数尺之遥,兜网已经派不上用场。没想到此时突生异变——男人摸出柄短匕首、闪电般划破对方颈动脉,血珠“噗”的四散飞溅,随风飘洒着、像粘稠雨点般落入下方人丛。几秒内现场一片死寂,等滚烫液体在帽檐、脸颊和花边阳伞上绽开血花,才爆出大量尖叫。

众目睽睽,男子又给救命恩人添几道疮疤,身上的血衣触目惊心。受害者浑身浴血,像盛红酒的口袋撕开了缺口。杰罗姆游目四顾,看热闹的市民都玩命逃逸,不少吓晕过去的遭人践踏,混乱程度无以复加。半空发生的卑劣行径还没干完,连治安官都在高声诅咒,义愤填膺忘了执行勤务。持刀狂人取出把登山镐,先将绳索钉死在桥梁外侧,然后不慌不忙发出威胁。工程师的手下扯不动他,只好板着绞盘陷入僵持,一小队精英禁衞随即赶到,手持弩箭等待命令,随时准备将这人渣射成蜂窝。

杰罗姆看得手脚发凉,不用问,登山镐肯定楔不动混凝土。男人非但不是疯子,反而做过充分预谋,提前布置现场引受害者上鈎。缜密的兽行绝非偶然,只要对峙超过十分钟,治安厅长官就得引咎辞职,今后夜里上街的市民们怕要随身佩剑,恶劣影响难以估算。四周还站着的都摩拳擦掌,恨不得背插双翼上去咬死那人,杰罗姆拍拍治安官,大声道:“动嘴皮子没用,不想事后被控渎职吧?先把受伤的搬进屋里,派人找个医生来……兜网应该坚持到最后,就算掉下来的是嫌犯,也得活着受审!”

再重复一遍,对方如梦初醒,组织市民救助伤者,叫人到官署寻求支援……随机应变的不只是他们,再抬头看时,疯子把工人跟自己捆成一团,两个血人难分彼此,虽然受害者再难活命,上面的还试图进行交涉。杰罗姆估计,男子可能以割断绳索相胁,如果最后只得到“一团”凶手,治安厅更要颜面扫地。对方拿自身性命作谈判筹码,玩到这地步,不知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天呐……快看!上面写的什么?!”有人大声叫喊。

濒临绝境的歹徒终于有所动作,身上那件扎眼衣服从中撕开,一道浸透鲜血的条幅垂落下来,贴着桥体侧面猎猎飘舞。森特先生第一时间扭头冲下——对方百密一疏,卷起条幅时搞错方向,字句全都颠倒着。加上末端重物的分量不够,条幅胡乱翻卷,很难看请上面的字迹。在场众人无不拧着脖子,勉强拼出几个单词。

“是‘月球教’吗?好像还有个‘必死无疑’……没错,有‘世界末日’这句,剩下的……看不清,该死!”没等他们推出完整内容,远远听见气急败坏的“放箭”指示,歹徒和枉死者同时变成刺猬。临死五指一动,男子总算截断了绳索,血肉模糊的躯体拖着鲜红长尾快速跌落,中途被强烈气流平推开一段,越过杰罗姆所在“连云坡道”的边缘,直掉到黑漆漆的桥下去。从这高度坠落,尸检工作能得到的信息相当有限,另一方面,治安厅长官下台时或许能有人做伴。

一路心情沉重,森特先生步行回家,走了个多小时才到地方。先是投毒事件,接着出现公开的恐怖行径,“月球教”专门针对无防备的平民,手法实在歹毒!接连目睹这类惨事,置身事外的决定就显得愈发自私。万一人类绝迹,自己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逃走真是最好的选择吗?

心裏矛盾的工夫,发现到了家门口,公园里空空荡荡,街上也瞧不见行人,仿佛自发实施了宵禁。街对面治安官的帐篷还亮着,两个烂人真雷打不动。刚一进门,莎乐美早在客厅里等他,一脸惶急表情。“上哪去了?今天可把我吓坏了!”

喝下不少乌梅汁,杰罗姆对着三明治毫无兴趣,听她讲着今下午的遭遇。给她们授课的小提琴教师姗姗来迟,半途碰上这次恐怖事件,被人踩伤脚背,倚在一家店铺的橱窗后目睹了全过程。自己倒霉还不算,这位音乐教师回去告假,顺道给学生们形容一遍,情节难免添油加醋;因为路上跌了一跤,模样十分狼狈,当场把几位淑女吓晕过去。到处寻觅嗅盐瓶的场面可想而知。

“我才不信有她说得那么可怕,”莎乐美抱着肩膀,“于是照原定日程去问债券的行情。没想到,好多商店都关了门,街上尽是吓坏的人,有的脸上挂着血点!后来马车给人流堵住,趁乱抢东西的有,交通事故也碰见啦,我这才相信外头很不安全,只好插上车门苦等。再后来,一辆殓房的车从窗口边擦过去,车后头断断续续留下一路血迹,真吓死人!事情越闹越大,要不是有治安官在外头,到现在我还困在桥上呢……”

所幸家里人头齐全,汪汪发现势色不对,马上把盖瑞小姐硬拉回来,杰罗姆褒奖它一角三明治。森特家关好门窗提早休息,到了九、十点钟之间,街上传来开步走的足音,他也懒得起身看。睡到半夜,一声声凄厉的猫叫弄得心神不宁,杰罗姆被妻子摇醒,喃喃诅咒着下了床。从花盆摸一粒石子,他推开二楼窗格朝外张望。

半天没见野猫的影子,声音来源飘忽不定,杰罗姆抛着小石子直皱眉头。快放弃的当口,眼角余光扫过邻居家的院墙,无意中捕捉到一对移动物体。再仔细瞧瞧,两个黑影跃入眼帘,就蹲在巫毒教邻居西墙外边探头探脑,模样十分鬼祟。

“该死喔!别叫了破猫仔!”下面有人受不了噪音,裹着袍子走到他视线之内,听口音就知道是矮个巡官。墙角上埋伏的两人安静等着,各自从背后抽出一张短弓,搭好了箭只、准备给这位消消火气。

杰罗姆心说哪个不要命的,在城里对治安官下手!?不及细想,弓弦爆响中、脑袋旁边的窗框突然插了根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