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徽记(2 / 2)

昆古尼尔 樟脑球 4836 字 2个月前

本想上去劝架,一听这话,森特先生就挤着她坐下,“怎可能嘛!这裏面一定有误会,孔雀跟鸽子不搭调啊!对了,有个好消息……”

莎乐美看得出神,拿翎毛撩一撩脸颊,痴痴地说:“她一定是在维护刚建立的小家庭呢,我想。每天守在一块多甜蜜,可对方总也不明白她的心思,天天往外跑,回来衔一些小木棍和青草铺床……就算没有青草,对着简陋的小窝,他俩只要不离不弃,那也是莫大的幸福,为什么总想着走开呢?她心裏一定很不解,很难过吧?”

“……”想跟她报喜来着,听这番话满腔热忱给浇熄一半,总觉得另有所指似的。杰罗姆清清嗓子,小心翼翼道:“别呆坐着,今天可能有大雨,我得给孔雀扎个凉棚,免得进屋里弄脏地板……呃,太悲观对身体不好,近来注意观察家里的酒瓶……别胡思乱想了。”

仿佛刚回过神来,莎乐美理理额发,眨着眼说:“劝架不急,我一直等那个公的再掉下一根翎毛来,好拿去摆在床头上。怪好看的。”

“咳咳……原来如此。跟他交涉下,拿樱桃换吧。我去搭凉棚。”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森特先生对改变自家现状已经不报幻想,人以群分果然不假。云层厚厚堆积,喝下午茶的工夫天色已然大暗,杰罗姆这才有机会告诉她营业许可已经办妥。莎乐美陪他高兴半晌,还替他谋划些促销的小活动,神情毫无异状,看来刚才纯属一场虚惊。揽着她瞧一会儿古怪天候,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雨水下来。

若有若无说着话,杰罗姆还在考虑昨晚的遭遇。城外神秘人来历不明,如果营业许可不是凑巧获得批准,自己等若捏在了别人手心裏。别说间谍罪,就只“凯恩余党”一项,便足够带来巨祸,表面平静无波,背地里实则走到悬崖尽头。更糟的是,连此人的动机都不甚明了,最理智的办法是马上离开首都远走高飞,免得到时追悔莫及。

越想越乱,回眼一看,莎乐美已经倚在怀里睡着了。最近她显得特别疲倦,真不知道闷在家里种蘑菇劳动强度这么高。森特先生对做家务毫无常识,哪天轮到他打理一栋大房子裡外衞生才能感同身受吧。抱着妻子到卧房睡下,再回来时仍感心绪难平,看样子这场雨要拖到入夜再说了,现在就该为将来准备一条退路。

上了马车才开始考虑具体步骤,匆匆写就一封加急快信,不去邮局,反而截住“长途贸易公会”最近一班北上的车队,让马夫出面秘密投送,托人捎去给“峡湾之城”留守的怀特。

据车队成员说,东部边境主干道有一段正实施军管,某些省份爆发疑似霍乱的病症,行商不得在疫区停留,走陆路风险越来越高。天灾人祸,杰罗姆听得忧心忡忡,回歌罗梅是下下之选,最好立刻乘船出海,到穷乡僻壤暂避风头。为保证财源充足,他接着赶去贵金属增开紧急透支账户,真有起事来,也好抢在挤兑风潮前提取现金。

转账手续尚未办完,只听走廊传来熟悉的调门,探头出去一看,隔着两个小单间,正好瞧见怒不可遏的辛格先生。

“核实坏账什么意思?!我们什么时候委托过这种业务?谁授权你们冻结账户?暂时冻结……连期限都没有,谈什么暂时!要我找税务署投诉?四十个小时还不到,你们这变脸比变天可快多啦!”

心说怎么会这么巧?如果不是巧合,昨天傍晚下雨修路猪肉卷又做何解释?!森特先生心中迟疑,前后左右搜索片刻,工作人员个个眼神诡秘,纯一副图谋不轨的样儿。这样猜下去非得疑心病不可,他还是决定先露个头。“嘿,这不是辛格术士长吗?今天来公干?”

虽然言语没营养,对方见到他反而更为吃惊。两人彼此打量几眼,辛格没料到这家伙逃亡时还有余钱到二楼办事,杰罗姆则心中感叹。不到一年的光景,当初你老兄要风得风,今天竟为了几个破钱在走廊里吵嚷,人生际遇当真变化无常。难保自己将来没有受窘的时候,可能这会儿我助人、以后人助我也说不定?

“有什么问题……听起来,是账户出了岔子?其实这事常有,前几天我的现金账号意外转成定期,给生意周转带来不小麻烦。不过,术士会的支付能力一直令人艳羡,短期贷款该没多大困难吧?”

还以为对方专程来说风凉话,辛格没好气的摇摇头,“文书上的失误,没什么大不了。等明天带齐单据再来也一样。”

杰罗姆若无其事道:“何必这么麻烦?您不是跟哈瑞先生谈了笔小生意,预备周五见个面吗?明天怎么来得及……”

辛格心想,你小子偷听真是行家里手!加上歹毒眼神和一张厚脸皮,我这老牌奸商都要退位让贤啦!嘴上则含混地说:“怎么?”

“……反正我最近没什么用钱的地方,熟人之间垫付一下,打张欠条好了。不麻烦,不麻烦,你看刚建好的新户头,都是现成的……”

术士长一时摸不着头脑,墙倒众人推不稀奇,竟有个转了死性、突然变成利他主义者的怪事?眼看手续齐备,钱很快变成现金支付单,对方还当真大方得没话说。再胡言乱语几句,森特先生便留下百思不解的辛格,匆匆回了家。这时密布的乌云像挤压海绵般哗哗落下雨来,进门以前无意瞄一眼街对面,只见一高一矮两名治安官立在雨里勘察地形,正朝这边指指点点。两人身后立起顶大型军用帐篷,脚边篝火堆、烧烤架、日常用具一应俱全,很有些春末外出远足的意思……

……密布的乌云像挤压海绵般哗哗落下雨来,进门以前无意瞄一眼街对面,只见一高一矮两名治安官立在雨里勘察地形,正朝这边指指点点。两人身后立起顶大型军用帐篷,脚边篝火堆、烧烤架、日常用具一应俱全,很有些春末外出远足的意思。

提一盏防雨马灯,杰罗姆不得已靠上去打声招呼,毕竟对面是他家,突然有人前来捧场总得问问缘由。“好大的雨啊,两位来野营?”

矮个子照例用别扭的口音发言,“野营,没错。”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僵硬地说,“不巧没挡住你家阳台。另外,房子挺不赖。”

“多谢夸奖。看这天色,雨还得下一阵子,进来喝杯茶如何?”

“用不着,进去弄脏喽,都不好看。”语气越发生硬,矮个巡官朝旁边吐口唾沫,杰罗姆刚好立在下风处,四溅的雨水打在脸上很有些挑衅的意味。“别误会,”对方紧接着加一句,“我是怕脏了自个的靴子。你屋里铺的不是人皮吧,伙计?”

杰罗姆气不打一处来,心说仗着块巴掌大的狗牌,欺到我家门口啦!“你知道,为什么当兵的宁愿退伍打家劫舍,也不做治安官?”他一脸惋惜地摇摇头,“强盗是不会叫的狗,那才是男人该干的事。”

矮个听得咬牙切齿,肩膀稍动,取巡官徽章在手,冲高个壮汉寒声道:“拿着!老子要跟这人渣动动真格的!”

壮汉举手摁住搭档后颈,不疾不徐,对杰罗姆说:“淋了会儿雨,有点抽筋,别跟他较真。不过伙计,你也该明白一点,干我们这行的未必都是王八蛋,干你们这行的,下地狱那是迟早的事。”

不等他反应过来,矮个巡官恶狠狠地说:“少跟这装死狗喽!我才不管那些屁|眼长脸上的官员统共收了你多少……伙计,在我地盘上走路小心点,吐口痰也要教你好瞧!别以为拿钱结账屁股就算擦干净啦,上边的不要脸,早晚有能治你的人!”

听起来自己倒成了反面人物,杰罗姆很快心中有数,“广识者”出的坏主意再次产生严重副作用。就算此刻真正的“赛门·奥布莱恩”已给人提了脑袋领赏,自己要摆脱无由恶名仍非易事。毕竟,整张履历表一片空白,追查起来总免不了连到这条线上。恶贯满盈的身份拿去歌罗梅勉强算利大于弊,可稍具良心的社区绝不会对败类笑脸相迎,难怪在首都混得这般惨淡……当初石脸曾说过,对盖然性的过度干预很容易造成严重问题,看来付出代价的时刻到了。

衣衫浸透雨水,杰罗姆心情郁闷,扮演连环杀手也比奴隶贩子容易接受些。“真实身份”成了心腹大患,除非从头伪造履历,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亲爱的,你有个邮包,在茶几上摆着。”

莎乐美包着浴巾稍一探头,又缩回去换衣服,一面整理发型,一面断断续续地说:“还是不习惯地面的天气。大雪还好,大雨实在吓死人,在我们那儿洪暴可是要命的……跟你说过孔雀的事没?”

不顾周身水,杰罗姆颓然坐进沙发,拿旁边的包裹上下端详:带“易碎品”标志的邮包,收件人仅存一行地址,寄件人是弓弦加闪电的符号,摇晃起来份量不轻。窗外雨势更急,杰罗姆层层拆封,油纸下面藏着一只旧木盒,周围填满丝瓤减轻振荡,盒子加了把精巧的心形锁,钥匙却不见踪影。

没兴趣玩猜谜游戏,“敲击术”捣毁锁头,杰罗姆将盒盖揭开,瞬间浑身轻颤,包裹和内容物应声滑落,发出两声闷响。面颊蒙上一层阴影,重重回忆撞击心房,缺血令他脸色灰败。这会儿木盒开口向上,像一口被掘开的旧坟墓。

沉默许久,他捡起盒里装着的闪亮徽章,喃喃自语道:“没错!没错!我还没忘!”

握起来凉意沁人,银徽正面镌刻一柄青铜短剑,常青藤和吐信的蝮蛇交相环绕,边缘是编码过的军阶职级、部队番号;翻转过来,背后嵌着两行小字:胜利归于罗森,荣耀属于你,杰罗姆·森特。

挂在胸前沉甸甸的,少年兵曾无数次擦拭抚摸这块金属,对着镜子般的背面微笑顾盼。一晃十年,泪腺早已干涸,清晰的人影嘴角下拗,眼神凛冽,正冷然与他对视——仿佛一支流矢,飞射中划过顶点,即将踏上漫长的激坠之路。

眼望着零落雨景,杰罗姆绷紧腰背,将铭牌坠在胸前,随心跳微弱起伏。当初的信念只剩破败空壳,铭牌却已然沉甸甸的,令佩戴之人恍惚若有所闻:

——禁衞少年团上尉副团长,归列。

感受不到慷慨激昂的错觉,他像一步踏上实地,同胞袍泽身影犹在眼前。听凭自己沉浸在回忆中片刻,杰罗姆撇撇嘴,摘下徽章、丢进未开花的迷迭香盆栽中,进屋换一身干爽衣物。

“寄的什么给你?”莎乐美梳理着卷发坐到他旁边,随口问道。

“旧空气。”杰罗姆吻吻她额头,只是微笑摇头,“今天洗漱很早啊,出去淋雨了?好像没准备晚饭……你不是渴了吧?”

嗔怪地拍他一下,莎乐美说:“凉茶在桌上,今天人家也有个节日要过,陪我饿一顿。晚上不许胡来!”

“什么日子?秘密?可我真的好饿。小孩和小狗也要饿肚子?”

“吃了昨天的蘑菇派,早睡了。你家孔雀这会儿呆在储藏室,雨下得大,刚把窝挪进来。对了,不久前对面来一堆人,敲敲打打的,还支了顶帐篷。我没敢出去问,干什么的都是?”

不等他胡编乱造,外头忽传来阵阵车轮声。夫妇二人朝窗口张望——治安厅的公务车辆,就停在森特家唯一邻居的屋门前,朦蒙胧胧下来几个人,有小孩踩着水花飞跑起来。随行人员很快乘车离开,久违多时,“巫毒教”祖孙俩点亮灯盏,收拾起这几天的积尘。杰罗姆发现,对面帐篷里两只落汤鸡探头探脑的,像在为新邻居守夜,监视目标原来不是自己。

“据说善待邻人是善待自己。明天雨停了,送些蘑菇派给附近几位吧!”杰罗姆沉吟一小会,“我到城外转转,午饭在车上吃……应该很快就能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