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季风(2 / 2)

昆古尼尔 樟脑球 5081 字 2个月前

还来不及控制眼睑开合,苏·塞洛普便瞧见十尺外蜿蜒爬行的巨物——体表坑坑洼洼布满肉瘤,硕大蠕虫比攻城锤还粗,长度无法计量,尖端长有刚毛的嘴吻张开时恰好吞没整条隧道。

心中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句自嘲:我真该多骂几句他妈的!

从容合上双目,塞洛普只想死得体面些。接下来,鼻端充满腥臭气息,耳鼓听闻号角似的嘶响,头颈皮肤仿佛溅上湿热水点……“叮叮叮!”三次金属交击声传来,预料中的剧痛、焦灼和死亡一个也没实现,不解地向前观望,一人一怪激斗正酣,把他看得倒吸一口凉气。

杰罗姆·森特手持一肘长的短剑,竟然跟蠕虫战到难解难分,利刃般的刚毛切菜般纷纷断裂,片刻工夫,领队尖削的背影便朝前推进了六、七步,看来竟然胜券在握?!苏·塞洛普对“现实”的定义濒临崩溃,再怎么想、个人也不可能敌得过如此猛兽……除非,除非母亲才是正确的那一个?翻开记忆中冷冰的经卷,那无名无姓的半神挥舞一柄利刃,向整个炼狱的妖魔挑战。虽然版画薄而脆,没能揭示战斗的结果,掌握信仰的男人却那么不可一世,拒绝接受任何既定命运的摆布……苏·塞洛普差不多明白了。

末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绝望。

触发脑中的“光亮术”,他举起火炬般的法杖,照亮畸形、丑恶的现实。眼睛重新焕发神采,每前进一步,胸口和四肢便多一分力量,就算这条路直通地狱,燃烧生命的火星也比磐岩更有价值!

巷道骤然走到尽头,地狱没见着,一间三角形小室却显露出来。巨大蠕虫像泄了气的皮球,末端竟消散于虚无中。围绕一台大型机械,三个拿匕首的人在幻象退却处现身,兜帽遮颜,只露出少许红色肌肤。

杰罗姆冷笑道:“投降吧!读心者的小伎俩对我毫无意义!”

对方凄厉尖啸,同时掷出狂涌的精神波动,其中一团震波擦着塞洛普的脸颊楔进墙面,坚固方砖应声裂开一片。杰罗姆简单触发“钢盾术”,身体左右横移,毫发无伤地接下两次震动,然后挥剑吃住其中一名敌人。一对三的战斗没什么悬念,“控制术”,“强力魅惑术”几个波次的精神打击炸开了锅。杰罗姆全然无惧,一面挥舞短剑,一面对敌人冷嘲热讽,三柄匕首配合再完善、也敌不过他稳健的一击。

再用不了两个照面,敌人必然会失去一名同伴,被分别击破只是时间问题。苏·塞洛普不敢靠近中间扭曲空气的意念场,举着法杖死盯住各个出口,等待堵截敌人的逃跑线路。

短剑划破读心者咽喉之前,一个声音出现在塞洛普脑海,“把弦拉满,”父亲手把手地按着他,挪动了箭簇所指的方向。“看准那头麋鹿,”声音继续晃动着,法杖瞄准的落点也在敌人、和杰罗姆的背脊间摇晃,“看准那头麋鹿……来吧,射倒它!射倒它!!射倒它!!!”

命令触动了头脑中的一根细弦,苏·塞洛普最后挣扎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安静!”法杖应声射出闪电,分毫不差地灼焦了敌人一条手臂,接着在小室中来回反弹数次。最后时刻,杰罗姆改变剑刃角度、朝斜上方猛挑,同时整个人趴倒在地,以免被闪电波及。

尘埃落定,重伤的敌手已然不知去向,地上只留下一张血红色的妖鬼面具。苏·塞洛普松口气道:“今天可是险死还生呐!”

“哼哼,要没你在,我还真没这种感觉。”

“别这么说嘛。你放心,我会一直保护你后背的!”

“拜托。先管好你的小弟弟,再说大话也不迟!”

左右环视,小室中央摆放的机器仍在嗡嗡作响,塞洛普摸摸下巴问:“什么鬼东西?”

“没猜错的话,”杰罗姆喘着气说,“这是台‘蜂巢增益器’。有了它,混血读心者入侵心智的能力将大幅增加,制造幻觉易如反掌。”最后瞧一眼四通八达的走廊,“不能再轻举妄动。你先去寻求支援,等人到齐,立即开始搜寻自己人。还有敌人。”

苏·塞洛普欣然领命,脸上的笑意让杰罗姆看得不知所谓,心道这家伙比我更喜欢幸灾乐祸啊!走出十几尺,塞洛普分开五指,瘸腿的金丝雀在他掌心裏微微发颤。

——等医好了你,小东西,我们还有许多故事可看。

※※※

十点过一刻。“啪”一声阖起表盖,昨天忘记上链,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摆,眼下很可能已近午夜。瞧着伤员被担架抬走,森特先生连打几个呵欠,发现自己女友安全归来,苏·塞洛普恐怕会悲喜难分吧?不过后面担架上躺着那两位可就没这么幸运,森特小组刚成立一天,活人只剩三名,完美诠释了“开局不利”这个短语。

“不用问,脑子煮沸了。”弗格森深深一闻,“嗳,必须得承认,素食者的想法其实挺有道理。我说,准备去哪吃夜宵?”

杰罗姆皱眉道:“少转移话题。”确定没人偷听,他才接着说,“我得问问,读心者为啥没断气?‘蜂巢’怎么落到敌人手里的?你可没提过城里有恶魔目击案例,袭击我的三个杂碎难道是蟑螂的后代!”

一听这话,弗格森僵了半天,寒着脸道:“你这是质问我?我(手指自己)?小子,你以为你是谁!”眨眼间脸上色变,他目光如炬,勃然大怒道,“你吮奶头那会儿,老子就吃了二十年兵粮!拿头盖骨当锅底,踩着尸山爬过墙,见识过磨盘粗细的擂木吗?!就你这样的,捣成肉泥还糊不满一面!会耍两下活把戏,眼珠子就长头顶上啦!好好、你来讲讲,今后应当怎么办!”见这边有热闹好瞧,其他小组的成员不住侧目,弗格森冷然环视一周,探头探脑的马上缩回去不见了。

在对方骇人的逼视下,杰罗姆稍微想了想。“消消火,稍安勿躁,你的意思我明白。”表情不卑不亢,他酝酿片刻才开口,“局势动荡,编制不齐,敌人占了主场优势,上头又是些不懂军事的官僚。没错,眼前是个烂摊子,正需要你这样的老资格站出来统摄全局,军队没法讲民主,看资历排座次顺理成章……不过,我负责的对象还不是你。”

话锋一转,他不留情面地跟弗格森对视,“有老资格从旁提点,是我的荣幸;老资格想把屁股蹲我头上,是他的不幸。我是个讲礼貌、也讲道理的人,难道我会对前辈说‘你老了,我还没,把你脑袋拧下来小事一桩’吗?这种屁话对谁有益!既然建制不完全,谁说谁听有待商榷,吵嚷两句也讲得过去。刚才你试探我,我的态度很明确:只要上头不发话,情报必须共享,人事安排需有书面命令,权责关系厘清之前,咱们最好恪守本分,彼此放尊重些。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都没少干亡命之事,玩硬的,谁怕谁?”

弗格森面不改色,脸上褶皱不时动弹两下,仿佛被这番话牵动了某条神经。怒气收发自如,他很快恢复戏谑的伪装,不能更自然地笑起来,“呵呵呵,总算没看走眼!要知道,我想通这些破事用了十多年,照你的履历,也是时候自作主张啦!”

分寸把握得丝丝入扣,森特先生先无声看一会儿对方的表演,忽然跟着笑起来。“自作主张?有你在,什么时候轮到我作主?”

“别抬举我!有胆跟协会翻脸,这把老骨头可折腾不过你!”

“说实话,老狐狸,”杰罗姆斜眼瞧着对方,“内部纷争,最后受害的是咱们自己。什么阴谋权术,当兵的能玩过上头一班政客?要是不够团结,教他们觉得这伙人一只手揽不过来,迟早把咱们下放给军区管辖……几十年的兵粮,还没吃够么!?”不知什么时候,两人越走越近,看彼此的眼神也大不相同。杰罗姆平静地问,“除去你我,队伍里还有没有硬钉子?”

“大都没主见,将来就难说。看招募力度,迟早会来厉害人物。”

杰罗姆失笑道:“资格比你老,还是身手比我硬?”

“哦,这么讲的话……”弗格森伸出右手比划着,“屈指可数!”

“没错呀!我早觉得咱俩有默契,绝对能合作愉快。你份量足够,发发脾气别人不敢抱怨……演好人嘛,我有经验。你看呢?”

对方沉吟半晌,赞同道:“不坏。咱们再深谈一次,把线划清楚。”

森特先生点点头,“时间由你选,先跟我说说下午的事。”

弗格森加快语速道:“你缴获的‘蜂巢’是淘汰版本,产品序号资料撤退时大部分被销毁,从哪个环节流出已经无据可查。读心者还没法开口,为防止被人强取情报,她主动封闭了脑部活动,敌人逃跑时太匆忙,看来没腾出时间灭口。至于混血种,事情比想象中复杂,情报有限,大部分是我的推测。明天有空,到军营来详谈……对了,这是你的记号,拿着。佩戴要小心,尽量别露眼,有麻烦能挡一挡。”

接过来查看手里的徽记:紫铜铸就,比手掌略小,轮廓呈微弱梨形,紧握时恰似专为他的手形定制。除了名字缩写不含其他识别代号,正面图案是一道岔开的闪电,背面深嵌小块电气石。徽章做工粗犷,简直像从天然矿物中敲下来打磨的,个性鲜明,基本没法仿造。

顺手把东西塞进腰包,杰罗姆很快上车走人。半夜才回家,虽然把棘手难题解决了小半,还有件头疼事正等着自己。弗格森派一辆不起眼的公共马车将他送到街角,森特先生下来步行两分钟,进屋前演练一遍想好的说辞。夫妻俩今晚有些固定的小活动,但愿这会儿老婆已经睡了,否则严重失约、后面还有他好受。

脱下外衣,杰罗姆在楼下的浴室洗漱完毕,然后蹑手蹑脚往上爬,准备溜进卧房蒙混过关。低着头左思右想,一两次还好解释,如果经常晚归,妻子的脸色绝不会好看,编瞎话总不是长久之计。刚一抬头,差点跟走廊里的女术士撞个满怀——对方如往常一样,搬把椅子守在门边——杰罗姆还以为走错了房间。冲屋主人点点头,女保镖把卧室门推开一线,只听裏面有人说:“呀,居然回来了!真扫兴!”

探头进去看看,莎乐美、小女孩和维维安围坐在地毯边,一旁摆着棋盘、骰子和冰镇酸梅汁,扑克牌撒了满地。三人脑袋蒙在毯子里,暗淡烛火搁在中央,气氛很适合讲些恐怖故事。

“呃,这是干什么呢?”森特先生赶忙裹紧睡袍,犹犹豫豫蹩进来,唯恐妻子当客人的面质问自己。汪汪跑过来亲热地转着圈,久没露面的金属乌鸦翅膀扑腾着,直落到他脑袋上。

盖瑞小姐抢先道:“今天我们过节呢,节庆期间罚站不吉利!”

莎乐美笑笑说:“是啊,照我老家的风俗,今天是‘夜不归宿随便聊聊节’,女孩可以随便聊聊,男的只能站一边听。”

维维安露出头来,说:“接着讲故事么?我还没听够,刚才那个真吓人呢!不过姐姐你们那的风俗也挺怪,这个节一年有几次?”

莎乐美一本正经想想说:“不一定啊。在我们那做女孩太辛苦,家务干不完,一年到头也没个假期。只要当家的夜不归宿,家里女孩马上可以玩到天亮,也算平衡一下心情。”伸手捏捏小姑娘的鼻子,“明天还有‘起床很晚不做家务节’,赖床也不用罚站,多好的事!”

森特先生忽然感到有点头晕,不管别人怎么着,今晚上他算过了一回“言而无信当场被捉节”。看样子,天亮主动洗洗碗碟、争取赎罪机会,对他已是最好结果。“过节期间罚站不吉利,这话有道理。你们接着玩、接着玩。我到客厅小坐一会儿,呵呵。”

屋里人突然都没了响声,不约而同转过脸死盯着他。

杰罗姆脑子卡壳,搞不懂什么意思,兼且心中有鬼、被直勾勾的瞪视看得额头见汗。乌鸦弯腰啄他两下,嘎嘎叫着飞走了,几秒钟过去,维维安最先忍不住笑,缩进毯子里闷声道:“果然没错……不说话才最恐怖!咱们别说话了,互相看就好……嘻嘻!”

听着屋里的笑声,杰罗姆颓然到客厅躺下,只觉得浑身乏力。第一天工作就这么倒霉,往后的日子指不定成什么样。手里把玩新得来的铜徽,电气石的光泽仿佛具有催眠功效,不知不觉合起眼帘,他马上便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