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来自深渊(1 / 2)

昆古尼尔 樟脑球 4547 字 2个月前

有时候,杰罗姆·森特很希望自己能晚生几年。

若非刚懂事那会儿时局不稳,目下他可能正经营自家的酿酒坊,膝下环绕一双儿女,天天被老婆数落不思进取,内心却向往一些无伤大雅的冒险……可惜,有些事并非人力能够左右。对异教徒频繁的火刑、处死逃兵的重锤击顶、东部拓荒者带来的蛮人头皮,都标志了一切文明最基础的野蛮秉性。从他当年看行刑的热乎劲儿分析,这小野兽算是找到天生该干的行当,重锤捣在颅骨上的湿响、跟此刻人偶战士拳击老头的动静合而为一,唤醒了不少儿时记忆。

还没学会分辨对错以前,就受到血腥味的吸引,可能因为早年瞧过太多穿人皮的兽类,第一次面对纯种恶魔时、他只说了句“你好,先生”。暂停修饰雄牛般的犄角,猩红脸颊转过来,杜松用金色瞳仁上下打量着,“有趣的动物。叫什么?”

“G。”朱利安·索尔淡淡说道,“教他关于恐惧的一切。”

活骷髅的嘶喊把森特先生拉回现实。“宰了他!快快快!”不待主人张嘴,人偶已经三次痛击对方面部,假如换成一堵砖墙,眼下也该塌倒了两遍以上。攻击告一段落,老头扭扭禾柴棒似的脖子,“当真这么难?”他自言自语,“把杀戮搞得艺术点,要求很过份吗?”

“死!!!”若不是唾液腺不好使,活骷髅现在一定口沫横飞,不待他完成“死亡一指”,法阵闪光,老头一下招来俩帮手。只看一眼,死灵师主动放弃施法,整个人朝后不住倒退。

叮叮当当,老家伙左手边立起六尺高的一堆铁索,粗细不均的锁链交相缠绕,把裏面活物层层包裹,只露出两颗红光频闪的眼球——杰罗姆完全肯定,这是只身经百战的“链魔”,充满刺鈎的锁链是它唯一的武器——通常已经相当足够;对上人偶战士的另一名帮手、模样酷似半融的蜡油,上窄下宽的一滩,找不到感觉器官,体表不时有气泡破裂和粘稠的流转声。拳头捶在上头像面包进烤炉前的塑形,丁点不构成损伤,反而加速了丑恶怪物的流动速度。不用问,普通打击对这只“蜡魔”无甚威胁,拳头和刀剑想伤害它难度颇高。

看这阵势,小卧室里绝腾挪不开,杰罗姆瞅准天花板上一道活板,翻身上去隐蔽蹲伏。二楼房顶架构还算完整,可有些木板遭到白蚁侵蚀,透光撒气强度很成问题。周围只有蒙尘油布和耗子与他作伴,不过总比下面安全得多。小心翼翼找个窥孔朝下望:

现在场中强弱易势,对恶心的“蜡魔”无计可施,活骷髅又来不及发出其他指令,人偶便依本能跟最近的敌人缠斗。鼻涕状的“蜡魔”团身猛撞,力道丝毫不亚于人偶的刚劲,轰隆巨响,小卧室墙板被顶开个大洞,战场跟着移至客厅。浑身缠满铁链,另一名帮手章鱼般跃起,扒住天花板上挂吊灯的金属环,七八尾倒鈎疯狂扭动,劈头盖脸向下泼洒。人偶上身皮肉眨眼被割得支离破碎,整条左臂皮开肉绽,都能听见刮削骨骼的脆响,二楼客厅变作临时屠场,一时生人勿近。全方位打击把“蜡魔”也勾连进来,不过这玩意对穿刺伤害没啥怨言,顾自发力催折敌人重伤的左臂。主要机能犹在,人偶战士不知疲倦地抵抗着,肩膀双臂关节都见了骨。幸亏人偶没多少体液,若换成真人,组织、血浆跟凄厉惨呼搅拌起来,情况更要血腥许多。

尽管如此,人偶的动作渐趋迟缓,就快给剖成长条腊肉挂起来风干,韧带被割裂,行动能力也丧失小半,多面夹击下眼看不支。对方是见不得光的异类,逃出室外至少能争取主动,活骷髅却没抓住机会,反把小男孩往身后一推、有心加入乱斗。杰罗姆猜测,要么他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要么争夺的焦点价值不菲,值得拿性命赌一赌。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对自己有利:两只恶魔的召唤时限一过,双方也差不多两败俱伤,再下去一网打尽就十分理想。

死灵法师动手施展“死亡术”,客厅顿时遭暗红色负能量云团席卷。“蜡魔”像个熟透的脓疱,“啪”一声爆裂开来、原地仅剩一滩腐臭汁水。“链魔”成功抵御住猝死效果,不过也付出一定代价,像被触到软肋的乌贼、尖叫中再次腾跃,金属刺鈎全指向施法的家伙。

人偶对扼杀活物的“死亡术”反应不大,伸出伤痕累累的右臂,成功揪住掠过头顶的一根横索;朝反方向全力拉扯,将无处用劲的“链魔”哗啦贯倒在地,还不失时机地朝对方脑门补上一脚。刚才是铁包肉,现在成了肉包铁,驱动剩下一条手臂,人偶战士变成个打夯机器,半跪着猛锤“链魔”的核心部分,失去动量的鈎爪只能绕弯抓挠它脊背。一双强力打手陷入零距离鏖战,胜负还不好说,活骷髅这边也没闲着,争取空当给自己施加“防护强酸”和“法术偏转”,末了口中大声谩骂,要跟老头见个高低,再不出来就丢“死云术”进去、云云。

这家主人一直猫在卧室墙洞后头,听到他的威胁,不禁发一声嗤笑,尖锐的金属声线刺得耳膜生疼。只见白光一闪,老家伙提着气灯走出来,右手捏一只小孩玩的破烂娃娃。“如你所愿,蛆虫。”皮肉松弛,衰朽的脸上却现出了狞笑,“你错在,与不了解的力量定约——将姓名同契约相连,岂能逃脱宰制呢?”

活骷髅不多废话,“死亡一指”再度发动,右手食指缓慢上举至心脏的高度,表情好像在说“看哪个先死!”……老头从容一按手中布偶,咒语嘎然而止,死灵师无法置信地捂着咽喉,脱力般瘫坐在地。“啊……是这样没错!”像条呲牙咧嘴的鬣狗,老家伙笑得十分酣畅,“呼吸作用。呵呵,神秘的自然界!”手指频频下按,紧扣布偶的咽喉位置,活骷髅立刻上演一出陆上溺水的活剧。“想喘口气?你确定?别着急,别着急呀!‘不是’的话就点两下头,‘是’嘛……就点一下,如何?咦,你这是点了几下?我有点数不清楚……能再来一遍么?”

天花板上的森特先生看得无话可说,老头子两排尖牙在灯光下闪烁寒芒,整张脸笑得走了形,完全浸淫在折磨带来的快|感中。心说你就不能多换几种花样?连作恶都搞得这么单调,着实令人不齿!

此刻缠住人偶的“链魔”召唤期满,法阵闪光,轻烟似的凭空消散。人偶拖着一身坏损关节,奋起余力攻击最后站立的敌人。老头左闪右躲,一面跟它捉迷藏,一面戏弄快断气的死灵法师。

只见活骷髅两眼暴突,整张脸因缺氧涨成淡青色,半死地窝在墙角,很快要变成真正的骷髅。这时人偶左臂狂掀,仅连着些许皮肉的胳膊终于彻底解体,飞旋着命中老变态的前额。

死灵师总算喘一口长气,老家伙显然心情大坏,板着脸狠命一揪——“嘎嘣”爆响,布偶牵动活骷髅,将他左臂也断作两截,报复起来倒毫不犹豫。死灵法师对逃脱控制再没丁点指望,左臂折断时全力施法,“毒化术”应声命中目标——濒死还击,将自己变成一具放毒的僵尸,布娃娃的阴险诅咒终于被死亡击破。僵尸缓缓立起,人偶却耗竭气力、砰然倒地……自己也曾想来这家作客,目睹下面客人的凄惨结局,森特先生不禁自省,以后下决定可得多考虑考虑!

徒劳拧几下布偶,僵尸却不为所动,继续口喷绿雾一步步挪过来。老头意兴索然,丢下道具、只把气灯摆在身旁,口中呜呜作响,两手结成古怪形状。地面拉长的影子随之起了变化:原本模糊的边缘愈发清晰,雪亮灯光把他的影子放大数倍,不单是双手、加上浑身所有能产生投影的部分共同运作……地面上狭长人形前端岔开,中间显露两排利齿;等该长眼睛的位置现出一点空洞,这“平面”恶魔赫然成型,张开鳄吻似的巨口、摇撼着发出厉啸来!

老头全心投入造影活动,口中的配音恰如其分,粗看还以为童心未泯、正玩得兴起。古怪的是,影子恶魔越鲜活,老家伙本人的形象越含混,仿佛地上这东西才体现了他的本质属性。眼看影魔几欲挣脱束缚,随时可能跳起来大开杀戒,此时僵尸已踏入阴影范围;尖牙利齿明显闻见肉味,极生动地支起鼻子嗅嗅……眨眼工夫,猎物已被扑倒在地——毒雾僵尸像掉进了绞肉机,浑身上下应声多几排对穿齿痕,真正遭遇猛兽狂扯,沦为影魔口中的开胃点心。

撕咬、咀嚼、切割、碾压,不过呼吸间事,地面只剩少量碎肉。影子恶魔舔舔牙缝,借老头之口发两声低鸣,接着便消失无踪,恢复成普通人形。右手握住气灯灯头,老家伙嘴唇微动,舌头触及上膛前、头顶蓦得跃下一个人来——落地无声,施展了“锋快术”的利刃干净截断右手、捣灭灯光、粘着一溜火星划出闪光尾迹……暗中只闻“飕飕”两响,没等他发一声尖叫,锋口上的火花差不多已取走这条性命。

“慢着!!!”稚嫩童声响起,点亮一根微弱烛火,娃娃脸显得格外凝重。“刺下去,你后悔!”小男孩凑近半步,只见电光火石的瞬间,老变态右手分家,左胸、下腹各添一道透明窟窿,眼冒凶光的杰罗姆·森特左手拇指深插入敌人眼窝,迫使对方仰面朝天,一肘长的剑三分一没入大张的口腔内,正递进舌头、上颚之间。

小男孩叹息着,用现代莫曼语说出一句短语,杰罗姆闻言一愣。

如果硬要翻译,这句话竟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

“王八蛋!!!”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杰罗姆现正极度郁闷,只想找个人砍上两刀。最重要的信息自己竟然一无所知,心裏诅咒顶头上司千多遍,虽未骂出声来,脸色也已足够骇人。

对面“百分之十”紧张得直舔嘴唇。马车离城不过半小时,抵达小庄园还需七十多分钟,可同行乘客却越加令人担忧,指节发白、像随时可能跳起来宰掉谁的模样。不自觉地打着响指,他眼望窗外,东瞧西看,余光却不敢稍离杰罗姆身侧,很有些与狮同笼的感觉。

“家有妻儿老小,隔壁住着对遭天杀的纯种,提个醒是很过分的要求吗?!”翻来覆去,心裏重复这些话不知多少遍,森特先生只盼能给前密探头子一点精神上的打击,不过他也明白,这样做意义不大。眼下家里空空荡荡,莎乐美和其他人都被他送去春游,不过回想断手变态最后那怨毒的眼神……看来,对方伤重不治才是最好结局;如若不然,跟一只深渊恶魔结下化不开的怨仇,鬼知道会生出何等状况!假如像当年那样孤身一人,杀也杀了,他才不惧打击报复。可一旦有妻小拖累,再说什么“来去自如”的大话就实在太过厚颜,待老婆客人都回来,难不成要他天天等人上门寻仇?!

杰罗姆心说,自己的处理方式并没有分毫失误:宰杀恶魔已经成为本能反应,更何况跟自家几步之遥的纯种,杀了防患于未然再合理不过,问题出在没得到相关通知。可恶的是,邻居对他的了解反而不浅,还明白拿外交辞令说事。紧紧手中文书——这份豁免文件令森特先生怒火中烧,参议会竟然下发明文,容留一名恶魔使节和他的保镖,并且无视战争事实,授予对方完整的外交豁免权……大半天前听说这种消息,杰罗姆只会冷笑两声,现如今、对照弗格森提供的世界图景,他已经不知道应当相信什么。

等车辆走到地方,盛怒差不多接近尾声,原来住得远还有这类好处!一见敞开的铁门,森特先生转而开始考虑现实问题:不管过程如何曲折,这次“误伤”事件都可能导致严重后果。不清楚谈判内容,对使节的来历也不甚了了,自己上路前光顾着生气,基本调查都没搞清,唯有暗叹失察。随仆人步入前厅,熬过一段焦躁的等待,过去好半天,通往会客室的小门才“咯吱”敞开来。

进去只看一眼,发现屏风已经撤除,确有个人正恭候大驾,可并非预想中白肤灰眼的高智种。目光凝聚,这人他竟然认识:

四十多岁,半白灰发剪到极短,一道伤疤竖着划过左脸,所幸跟面部纹路挺合衬;蓝眼睛透着强烈的沧桑感,隐约还能觉察年轻时的犀利坚毅,如今却淡定平和,可充分直视而不必担心引发不快;气度与身形同样宽厚,是那种最易博得信赖的种类。

“嗳,也不算多长时间吧,咱们又见面啦!”威瑟林·范·高登随手磕两下烟斗,“记得你不喜欢烟草,没关系,还没点着呢。”

虽称不上张口结舌,不过这个惊喜来得的确意外。森特先生曾在西部边境的“龙崖堡”跟“萤火虫佣兵团”短暂共事过,团长威瑟林给他留下了良好印象,没想到竟然在此种情形再度相见。“让我说什么好?”杰罗姆迟疑地四下看看,不明白这一幕究竟算怎么回事。

对方辛苦站起身,过来拍拍他肩膀道:“明天应当有雨,老毛病又犯了,得活动活动。咱们边走边谈。”路上沉默地咬着烟斗,威瑟林不时打量他几眼,只点头不说话,仿佛正准备腹稿。离开侧面长廊,他才开口道,“今天你扑了个空,爱德华——就是你上级的名字——刚才乘车离开,自称有公务在身。以前我在王宫当‘园丁’那会儿,跟他是同僚关系,虽有些小摩擦,处得却还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