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有苦役犯,治安厅连句话都没有?他们怎么进的城门?”
“这批人不归警察管。到军区档案馆翻翻,曾有支队伍代号叫‘长戟’……如今应当解密了吧?看完档案若还有兴趣去跟领队商量,能谈拢最好不过。”威瑟林叹口气,不自觉地点燃烟斗,稍微走神几秒,“每天跟秘密打交道,难免被压得透不过气。年轻时我好奇心太重,往后日子连做梦都小心翼翼,生怕泄露了不能说的讯息。自己的,别人的,桩桩件件沉得要命。所以啊,见有人重走这条老路,总忍不住规劝几句。”坐在藤椅中吞云吐雾,威瑟林的眼神像望着极远处,又像什么都没看,只是难得放下部分负载、让自己休憩片刻。
森特先生看得入神,忽然打了个寒战——若干年后,这一幕就是他的活榜样。威瑟林花去许多岁月退走天涯海角,终究没摆脱过去的种种纠葛,还要本能地保持缄默、计算某份档案的解密期限。反观自己,有多少暂时不能讲、以后未必能讲、甚或永远不能开口的秘密正压在心尖上?将来自己的下场绝赶不上威瑟林,带着满腹耸人听闻的真相横死逃亡路上,估计差不多也就这样。
想归想,日子照旧马不停蹄地走着,心情大坏,表面却平静如常,杰罗姆起身告辞道:“时间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对方像没听见这话,脸孔在缭绕烟云中若隐若现,只一双眼闪着回忆的光。压压便帽帽檐,刚走到门口,威瑟林忽然开了口。
“有个以前常去的地方,”烟斗明灭,椅子里的人小声说,“就在你踩的这层桥面,朝东走到头,名叫‘紫水晶’的私人俱乐部。那边提供特别的帮助——分享故事,占卜解梦,匿名倾诉,海外传来的芳香疗法……有城里最好的香料和精油。哪天觉着呼吸困难,去‘紫水晶’找陌生人说说话,可以用个过去的号码。”念出一串无意义的字母组合,他解脱似的笑笑,“如今我总算熬到头,再不需要这些啦。”
杰罗姆二次施礼,快步离开威瑟林的住所,却想不起还能上哪去。回家吗?森特先生自嘲地撇撇嘴,长期失眠的滋味他早受够了。“去……军区医疗所。”思量半天才向车夫报出地址,不一会儿就陷入半睡半醒之间。恍惚中路过自家小店,心想多日不曾过问、连是赚是赔都不清楚,管账的又放了大假,自己的确没精力两头兼顾……
昏昏沉沉晃荡一路,到地方呵欠连连,可短短几分钟刚过、这一位便完全清醒过来。“芳香疗法”效果怎样不清楚,只要跟“两栖动物”的老板搭上边,睡意立码一扫而空,疗效不亚于嚼食古柯叶。
“谁?奥森?那死灵法师?”盯着单据瞧了半天,面相严厉的医生脑袋摇个不停,“这件事得说清楚,”散发消毒水味道的手指冲杰罗姆点来点去,“今天早上为止,有三名护理人员患上严重神经衰弱。叫什么奥森的、物理治疗对他效果有限,要我说,应当皈依宗教,然后送去避世隐修所禁锢到八十岁脑萎缩。要不然,连墙皮都受不了那根恶劣的舌头!”医生越说越起劲,声线不住提高,“如果非给这家伙打个比方,好吧,就像儿童画册里的‘邪恶男婴’,咒死全家老小近邻远亲,还一脸无辜地吮手指!男女老幼一靠近,只想把虎口照这样搁在那细颈子上,然后使劲发力——扭扭扭!对他合适的处方就一个:氰化物!毫无疑问!当然得多准备几公斤砒霜,单一毒物很难叫祸害真正闭嘴!……说话太磨人啦!连不能动的病患都给他折腾个半死!”
一左一右,戴耳塞的警衞上前把主治医师架走,另一位戴耳塞的医生无奈摊手。“不管他说什么,请别往心裏去。连续当班七个小时,我一早觉着他快撑不住了。不必担忧,军医队伍里总有几个神经和手腕一样硬朗的家伙——比如我。呵呵,小玩笑!”
没兴趣多听,森特先生径直到病房探望死灵师,还顺手在值班室花瓶取一朵半开的黄菊。叫“奥森”的家伙四肢无力,像解剖台上的青蛙软扒扒仰躺着,支架和绷带让他丝毫动弹不得,脸部肌肉倒相当活跃,杰罗姆一进来就频频眨巴眼睛。耳塞医生从口袋取出个可疑器官(声带!?)给死灵师装上,接着迈大步关门走人。病房屋门都加了衬垫,隔音效果应当不错……只听对方嘶哑地讲起话来。
“咳咳,这些‘医生’只盼病人一点点渴死。”倒杯水给他润喉,死灵法师缓过劲来,咂咂嘴说,“医院这地方着实不友善。前天我向水桶腰护士要水喝,因为夸她身材佳,竟然把隔壁泡假牙的杯子端来。不过邻居的饭食比这屋强得多,明明咬不动,还专点松脆培根……”
杰罗姆晃晃手里黄菊花,插|进水杯摆在一旁,“身体怎么样?”
愣了半天,眨眼时都能听见“咯嘣”声响。“呃,正在康复,因为骨头太脆,等着做下次手术。你不是来打听上回的事儿?”
“别误会,我也不是来探病。”按着额头,森特先生疲倦地说,“三天没合眼了,有点头晕眼花,中午刚瞧完影子咬人的把戏,混账日子一眼望不到头……本来想找个更倒霉的奚落一下,平衡平衡心情,没料到你精神健旺,状态比我强,结果就扑了个空。”
“这样啊。”奥森先生若有所思,“把抽屉里的指关节拿给我好吧?”杰罗姆用手帕垫着,摸出根食指给他安好,“戴耳塞那个心眼坏,偷走了声带,还威胁给我做气管切开术,身上能动的部件不多,只好敲床边解闷。哎呀,料不到隔壁住着个强迫症,说我故意拿噪音挤对他,真是……刚才讲到‘影子咬人’?”死灵师敲着手指,沉吟一会儿说,“其实啊,我有过机会跟真正的死灵大师学艺,自己却没把握住。影子这类招数,多半受害者是给活活吓死,真正打开负能量通道、招来厉害角色的少之又少。当时导师说,‘不论哪种,心裏黑的最容易中招。’我就问,好人和乐天派是不是幸存机会较大?”
森特先生正想问同样问题,感兴趣地凑近一点,奥森苦着脸说:“‘想都别想,’导师这样讲,‘好坏和黑不黑有关系吗?好人就感觉不着憎恶、妒嫉、欲求不满?人是臭水坑里的破瓦罐,污水从开口灌进来,坏人选择把毒倒进别的罐里,好人则等它沉淀到底,加些清水稀释。只要不断深挖,好瓦罐心裏的黑兴许比坏瓦罐更浓,只要没断气,总有块地方不能明说。问问那些自称心裏存着光亮的——人心岂能没有沟壑?有光岂会没有影?’嗯,听他这番话,我慢慢决定加入死灵派系,死灵师欲求少,眼睛更亮,做事比较专注。”
杰罗姆泄气地想到,自己就是最容易中招的那种,怕不是变态邻居的对手。“就这样吧,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看他起身要走,奥森喃喃地说:“导师的话未必全对,找人倒倒苦水其实大有帮助。越是内向自闭,积攒负能量就越拿手,很容易变成显着的靶子。”森特先生点头致谢,临出大门前走廊传来阵儿歌声。
“亲戚家有个呱呱,
暗恋邻家的拉拉,
找我做成个布娃娃,
呵!
打扮梳妆乐开了花——”
曲调发音诡异不可言表,死气沉沉的诊疗所一下爆发各式诅咒跟呻|吟,耳塞医生迈开箭步大力挥手,招来俩壮汉进屋掐断声源。杰罗姆看得异常感慨,将脑袋里的日程表暂时抛在一边;照这种势头,想堵住恶性循环必须马上行动——先到威瑟林说的“紫水晶”瞧瞧去!
※※※
满以为桥上街区都方方正正,森特先生乘坐的公共马车走到“连云坡道”东段却差点迷路。建在背对背的一溜建筑跟矮墙之间,宽阔道路覆盖近两层楼高的半圆天顶——网状棚架结构坚实,两侧种植的常青藤不住攀缘,枝条渐渐爬满四周上下,把整座天顶染成淡绿色一片。泥土芬芳扑面而来,桥上格外洁净的星光透过蔓生植物铺洒一地,水晶街灯令人宛如置身梦境。左右人行路更像狭长的小广场,车辆反被挤在中间,凉风习习,跟知心密友手牵手散步定是宜人享受。从藤蔓根部遗落的花瓣和球茎来看,白天此地是座花市;十分钟车程连拐两道急弯,有山石浅潭跟水生植物交相辉映,甚至还能听见几声蛙鸣。
到首都以来诸事缠身,抽不出时间游览观光,此时目睹独具匠心的公共设施,杰罗姆开始明白为什么人人争相往桥上挤。罗森里亚是对美好未来的许诺与期盼,是浸泡在血泪汪洋的孤单高地,不论现实如何丑恶,旗帜务必迎风招展,引领移山填海的方向。至于血泪浇灌的花朵是什么味道、结哪种果实,唯采撷者自知。杰罗姆这一代既承载野蛮的阵痛,也品尝文明的初酿,甘苦一言难尽,想来唯有默然。
斜斜穿越闹市蹊径,剩下的市区变得格外幽深,住宅绝迹,乍看只找到喷水池和老牌商铺。名贵皮草、首饰丝绸、古董珍玩……任何能想到的奢侈品一应俱全,店面不染纤尘,寻常见不着顾客的踪迹。普通人走到这仿佛隔了层透明橱窗,不愿跟厚玻璃打交道的自会转身离开。虽然与“上流社会”格格不入,森特先生这会儿没工夫挑肥拣瘦,车轮辗着夜色蹩进东南方一条岔道,很快抵达此行的目的地。
事实上,眼前建筑没有任何标牌,紫色街灯映着林间花木,会馆内隐约传来竖琴伴奏的女声二重唱。占地虽广,庭院入口却仅容四马并驰,眼下铁门紧闭,毫无迎客之意,门面几乎就刻着“私人领地,闲人免进”字样。耳听渺茫歌声,杰罗姆考虑是否下车敲敲前门,但这样做有失身份,假如裏面气氛与此相若,自己算白跑了一趟。
“梆梆”。犹豫不决的空当,反有人先敲了马车门两下。偏头一看,外面有高大仆人躬身行礼,肤色黝黑,眼白在夜幕中微微反着光。口音非常陌生,黑人男仆言简意地问道:“您的邀请函,老爷。”
邀请函自然没有,森特先生报出威瑟林提供的号码,男仆再次鞠躬,马上做出领路的姿势。大门纹风不动,客人随他转到覆盖小乔木枝条的围墙跟前,无声下令,构成墙体的幻术自动消解,看来正门仅仅是道摆设。接下来马车长驱直入,鞋底甫一粘地,森特先生发觉已有四五辆车停在一旁,找不见私人座驾,全是毫无特征的公共马车。将宾客送到房舍入口男仆便主动告退,门上响铃一动,杰罗姆忽有种跨过传送门的感觉,沉寂诡秘的气氛随即一扫而空。
裡外两重天地:脚踩上好的羊绒地毯,天花板和墙壁米黄底色上绘满信手涂鸦,连左右持盾的铠甲也被蓝紫色调装点几笔,头盔还特意添一对笑脸。房内照明充足,暖洋洋的光并不刺眼,稳定持续的光源应当是电能产物。向四周环视,整座前厅跟走廊的壁画连成一体,内容是海星与飞鸟混杂的奇异空间,风格简约抽象,拖着长长裙摆的女子们相互追逐嬉闹;包括天花板在内,全图的横向跨度超过五十尺。
巨大反差令访客目不暇接,直至传来两声窃笑,森特先生的其他感官才恢复运作——身上绘满海豚图样的接待人员恰巧溶入身后的背景画面中,呆坐不动时像只披着保护色的节肢动物,伪装得毫无破绽。“新来的?”中性声线听不出男女,对方吐吐舌头说,“别傻站着,快拿你的斗篷去!走廊里撞上别的客人,老板会取消我的休假!”
指指过道南端,“海豚”不再言语,摆好姿势立刻消失不见。杰罗姆无奈摇头,只得边走边看墙上的壁画;尽头原来是间储物室,墙上号码板零星挂着钥匙,找到威瑟林提供的字母组合,铜钥匙显然蒙尘已久,打开对应橱柜、裏面是件灰绿色连身斗篷,画着双臂站满乌鸦的稻草人。“哦哦,可是个挺特殊的号码呢!”瞧一眼兜帽遮颜、打扮停当的杰罗姆,“海豚”取出份表格,“新成员请阅读协议书,规矩很简单,尽量低调就好……大哥,又不是卖身契,干嘛看那么仔细?”
果真像对方所说,协议书结构简单,主要牵扯到费用支付途径和一份保密细则,会员甚至不必留下真名,拿贵金属账号作标记即可。对方顾自介绍服务项目,并强烈推荐芳香疗法,价钱不亚于绑票勒索。
森特先生心想,若非有钱人都热衷于自虐,这边的服务应当物有所值吧?自己的确需要帮助,有必要尝试一下。见他签署完毕,那人取出另一份表格。“没带来担保信,账户确认完成要等明天下午,第一回权当免费试用。先给你找个聊伴……”数着表格列出的问题照本宣科,“喜欢什么香味?最喜欢哪种酒类?喜欢冬季还是夏季……”
一连提出六七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杰罗姆听得眉头直皱,不耐烦地应付几句。对方最后扫一眼表格:“对大部分花香过敏,精油闻闻都会反胃。喝酒品不出滋味,只喜欢加冰凉水。冬夏都很讨厌,宁愿到孤岛上过活……我说,你老兄实在很难伺候呀!嘿嘿,不过这样也好——向前走往左拐,门口画着海胆的就是。”
见对方笑容诡异,森特先生随口一问:“海胆?长什么模样?”
“黑乎乎,满身是刺的球体,”对方往脑袋两侧支起手指,“看着都扎手那种。应当再合适不过。”说完回壁画里继续扮演海豚去了。
跟陌生人说说话都这么费劲,客人对服务态度很不满意,简直是花钱找不痛快!顺着壁画往前走,海胆房间仅相隔十几步远,轻敲两声,好半天才有人答应。推门进去一看,屋里的情况让他小吃一惊——自己这边明明已经入夜,海胆房间竟然还阳光普照。隔一扇细网格纱窗,对过俨然是座正南朝向的大理石阳台,浪涛海风在耳畔回响,空气中的咸涩味道令这一幕显得格外逼真。
“到最后,陌生人,”背风而立的人影被镀上一道金边,低回女声介于热切与冷漠之间,“一切又回到了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