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紫水晶(2 / 2)

昆古尼尔 樟脑球 5625 字 2个月前

命令提示穿过暮霭向浅草中匍匐的两拨人转述完毕,突击指令无声下达,披着伪装斗篷的壮硕身形接连跃起,两次呼吸的工夫已破门而入……“笃笃”声夹杂非战斗人员濒死的尖叫,弩箭一通乱射后,所有噪音沉寂下来,外围组员忍不住探头进去瞄一眼。

“屋里人都死啦,伙计们。干得漂亮。”杰罗姆孤零零鼓起掌来。

一马当先的几个佣兵浑身湿淋淋的,被橘红色液体浇个透心凉。“敌人”的巫师摘下面具,将手中最后一只水球丢进池子里,抱歉地左右环视——两名人质一律是死鱼模样,其中之一被友军的“弩箭”两次命中,幸灾乐祸地做着鬼脸。森特先生站在角落里冷淡地说:“我以为给了你们完整的提示,结果还是一团糟。先生们,到屋里集合。”

扮演巫师的狄米崔同两名人质呆在旁边,听杰罗姆对这伙人冷嘲热讽。“如果前门看起来容易突破,唯一的原因是设了陷阱,选这条路必死无疑。侥幸冲进来的笨蛋无从区分人质和敌人——都带着面具,很自然——误射顺理成章。我说过,‘细语戒指’必须维持专注才能有效反馈接受,突入前一秒,两个小组大部分人处于‘闭锁’状态,团队合作还停留在视觉层次,所以我发出的警告被完全忽视。总体而言,你们对付一群疯狂黑猩猩比较胜任,拿人做对手就十分勉强,这种水准离最基本战术要求相差很远,强化训练正朝你们招手呢。”

“命令不成立,你在耍弄我的弟兄。”强壮的蛮子板着脸说,“周围没遮蔽,虫子青蛙满地是,一点动静都能知会敌人。速战速决没做错,爬墙也死路一条。消息不足,下命令过快,弟兄们根本没胜算。”

“谁说你们有胜算?”杰罗姆跟他对视,“实际作战中消息永远不够,可攻击命令不能等,否则要指挥干嘛?你们不是主攻手,独立承担危险任务必输无疑,我不指望你们搞什么攻击组合,只要求诸位时刻注意自身的精神状况,保持通讯渠道畅通,就这么简单。”

壮汉不依不饶,鼓起胸肌道:“你侮辱我的弟兄,说他们只配对付动物。我说你没见过真正的大阵仗,我说你把咱们当笨蛋耍弄!”

气氛一下紧张起来,杰罗姆不动声色考虑一会儿,放缓语气说:“你认为我无权对下面人做出评断,你从哪国军队见识的‘大阵仗’?他们开战前实行民主投票?我爱怎么恶心你由我说了算,你们的确达不到要求,上阵只有送死的份儿。这样吧,最近训练日程太过急进,是时候放松放松,明天上午做理疗,下午进行节奏训练,重点掌握戒指的使用方法。今天到此为止,解散。”

等一伙人走个干净,狄米崔靠过来迟疑地问:“这样会不会太宽纵他们?那个野人有胆顶撞你,其他人只怕……”

森特先生一边朝马车移动,一边干练地说:“层级体制只能产生强制力,那家伙具备的是权威,让人口服心服绝非耍嘴皮子可以办到。”待车轮转动起来,他才露出个难以觉察的笑,“记住这条规矩:只有笨蛋才冒充指挥官。军事行动越危险,一线指挥越要低调行事,身边有个漂亮靶子应当好好利用,让敌人多注意他、总比注意我强。”

狄米崔禁不住笑起来,“我要把这话记在法术书背面。”

日头逐渐西沉,马车顺着“锋火曲径”的S形路线缓慢爬坡。作为“三桥”地区主体的两座横向混凝土巨构,“连云坡道”与“权杖回廊”形如宽阔的上下台阶,又像观看竞技比赛使用的公共坐席,为消弭跟地面的巨大高差,“锋火曲径”被刻意雕塑成夸张的S状,像个略带花体的大写字母纵贯而下,全景视野中极具工程学的美感。

这条路以增加长度的方式减缓坡度,最陡峭的地段向上攀爬却毫不费力,仿佛有人偷偷改写过重力的指向,此类“怪坡”有五处之多。工程师拿经纬仪和铅锤做过无数测量,包括指南针,许多工程仪器在城市范围内皆出现异常反应,只能推测地下蕴含某些特殊矿藏,可惜缺乏技术手段加以证实。“穹顶”旅社接近字母“S”的上部拐弯处,杰罗姆刚一进门,便瞧见吃“闪电脆皮奶油点心”的盖瑞小姐。

大量鲜奶油被|干而脆的蛋卷包裹,食用时须把一头塞进嘴裏,然后毫无仪态地不住吮吸,否则会很快落到前襟上。汪汪坐在她脚边对甜腻食品吐着舌头,小女孩从桌子下面摸出个闪烁的静电球,给汪汪噼里啪啦做个新发型,浑身长毛倒竖,表面积膨胀了两圈。杰罗姆心裏奇怪,她究竟从哪搞到这些破玩意儿?有空得套套她的话。

“有你一张卡片,”莎乐美身穿半袖V字领晚装,略施脂粉,整个人会发光似的,“本想叫你陪我参加聚会,介绍我朋友给你认识。有额外应酬?无所谓,反正你不喜欢抛头露面……还等不等你啦?”

接过来翻看两眼,淡紫色卡片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正面是一枚水晶球,反面只有凌乱的短线条。心中稍动,这张卡显然是水妖精介绍的占卜者的邀请,明天下午不妨抽时间去“紫水晶”印证下。

见他有点出神,莎乐美表情迅速冷淡下来,“你的孔雀许久没人管只怕饿死了,我要搬回家里住,这边出入不方便。”

“怎么?不是说好……”刚想表示反对,有人急匆匆扣响门环,站在厅房都能听见喘粗气的声音。盖瑞小姐抹抹上唇过去开门,定睛一看,杰罗姆转身迎上气喘吁吁的苏·赛洛普,到门廊中鬼祟密谈。

掂起卡片来回端详,莎乐美冲窝在角上的狄米崔招招手。“今天一直跟着他?昨天呢?”狄米崔低下头支支吾吾,盯住袍角不知所谓,“中午他单独离开过没有?‘哦’是个什么意思……”

莎乐美问话的工夫,赛洛普向森特先生简要报告一遍最新动向。昨晚桥区下水道流出一具浮尸,经确认是名有案底的走私商人,上回学院被捕邪教徒中竟有此人一个亲戚,引起了治安厅的警觉。一番辗转查问,得知死者是激进组织“真理会”的核心成员,正要进一步侦讯时,“法眼厅”派人架走了涉案人员和尸体。密探暗示已掌握系列恐怖活动幕后主脑的关键证据,近期可能要求配合行动,弗格森打发塞洛普跟森特先生通通气,提高待命级别,随时可能紧急出动。

“真理会”听着相当耳熟,杰罗姆反覆默念几遍,走进前厅才恍然大悟:老朋友凯恩是这组织的创始人,当年不少头面人物因政见分歧曾加入其中,有个别名叫“反对派俱乐部”。随着凯恩失势、流放到歌罗梅永久圈禁,“真理会”转入地下,会员则成为密探的重点关注对象。若真有幕后黑手策划连场袭击,凯恩自是最佳人选——毫无顾忌,再没什么好失去的。困兽之斗,局势的危急程度可想而知。

“最近哪都别去,”杰罗姆对莎乐美说,“收拾行李马上回家。”

步行穿过半开花的木槿篱笆丛,“紫水晶”的纵深建筑布局像个平放的“H”,围绕中轴,两侧小型园林幽静别致,流水潺潺,各种林木花期将近。森特先生没心思留意四周景色,打算尽快完事回家獃着。从昨天起他就感觉桥上不够安全,连夜搬回了自宅,小型堡垒的规格总比酒店牢靠,真发生爆炸或骚乱,把门一关随便也能支撑十来天。想到这他不禁叹口气,别说揪出主使者力挽狂澜,保证自己家人的安全就够他头疼的。

干瘦的仆人当先引路,杰罗姆随同进入一间独立楼房,外形类似怀特的天文塔,收起顶层活板视野会变得相当开阔,下面应该架设有望远镜。仆人鞠个躬自动消失,留下杰罗姆扫视一圈环境:屋里陈设简单,正圆形四壁被书籍、标本和风格迥异的小雕像填满,中央一张圆桌叫“工作台”更恰当,规则分佈的几何形凹陷环环相扣,像个插积木的底座。阔背椅安放在环形金属槽中,滑杆新近才上过油,房间顶部设置了采光的裂口,兴许是某种历算装置?

架子上的资料引起他的注意,手指沿书脊一本本滑过,最终停在《晨昏的鍊金师》附近。通天塔图书馆也收藏了这本专着,杰罗姆不上不下的炼金术水平读起来相当吃力,忍不住乱翻几页。从主人随手留下的註释看,自己顶多算个初入门者,想领会其中奥妙并非朝夕之功。头晕脑涨的工夫,会客室门“吱呦”一声左右对开,面罩黑纱的占卜者幽魂般现身。森特先生小小忙乱片刻,“抱歉……”

貌似久病初愈,女主人仅仅拨动两根手指,如肢体颀长的水栖鸟类,小动作带着天然的优雅,“别挥霍歉意,年轻好学很难得。”没有试探寒暄,对方周身的味道熟悉而陌生,曳地的裙裾“沙沙”作响,她叹息着融入阔背椅,转瞬摊开一副纸牌。面纱遮不住灰眼睛投射的光芒,占卜的高智种紧盯住他,干涸嗓音荡出一串共鸣。

“你想算什么。”

同现实脱节的感觉潮水般涌来,杰罗姆苦思片刻,找不到干练的归纳,只好把未加工的思绪一股脑倒出来。“我身边总是一团糟。太多负面的巧合围绕着我,有什么东西……迫使我跑步前进。周围任何地方,只要我逗留得足够长,总要发生可怕的变故……除战场外,没有哪儿能令我感觉安全。打仗时人人都做糟糕的事,糟糕的事会落到每个人头上,恶劣环境能完美地掩护我,别人不认为是我带来伤害和瓦解——可到最后,他们死了,我活着,从无例外。”

“自认是个灾星,”高智种轻笑道,“寻常的妄想。”

“‘妄想’对我太奢侈。”杰罗姆慢慢摇头,“没什么逻辑可言,本能告诉我并非白日做梦,只要停下朝后看,有东西会抓住我、然后撕成碎片……受威胁的感觉太清晰,不存在误解的可能,必须给自己预留退路,不住变换地点和时间,逗留太久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绝望中隐含释然,自我放逐持续了多年,他从未与人分享这些沉重的体认。声音渐趋低沉,杰罗姆垂下头,说,“现在道路越来越窄,能逃的方向少得可怜,混乱扩散到所有地方,一切都在准备燃烧……前面只有死胡同,我想,了结的时候到了。”

对这番话不置可否,女主人随意抽牌,像阅读一本敞开的书,“你以为是自己引发了矛盾攻讦,促成错误和动乱?自大狂与你相比谦卑得像只绵羊。既然完全自信,尽管坚持你的成见。依我看,这些事绝非个体能够左右,你显然自视过高,我也没法提供更大胆的设想。”

站在原地怅然若失,杰罗姆收拾一下心情,“再次向您道歉,近来压力很大,不小心说出这种胡话……”高智种已经收起纸牌,对他苍白的辩解无动于衷。森特先生最后向主人鞠躬,转身朝门口走去。

三枚骰子被撒在桌上,占卜者平静地叫住他。“我无法提供其他猜测,因为你的‘妄想’与事实相去不远。”客人背上的肌肉紧绷起来,高智种伸出指尖抚摸着骰子,“我研究机遇和厄运,追寻各种古怪事件,多年跟偶然性打交道,计算看似无解的概率问题。我见过不止一个像你这样的。假如真有灾星,你既非第一,也不是最后。”

杰罗姆眼巴巴瞧着她的侧面,对方用超然的冷漠继续陈述:“概率并非平均分佈,对有知觉的个体从未一视同仁。想象一条U形曲线,大部分人处在曲线中间的低谷位置,命运不青睐、也不迫害他们,这些生灵要掷硬币决定自身的运气。处在曲线两端的个体境况不同,必须面对戏剧化的灾祸和机遇,往往能决定他们终生的大致走向。当然,这还远非实情——假如你能办到,想象有六个、乃至更多维度的象限,漂浮的U形曲线相互变形交叉、彼此勾留与排斥……某些特殊的‘交点’恰巧位于盖然率象限中干涉平衡态的位置,对应的个体便具备了异于常人的属性。他(她)们生活在巧合编织的迷宫中,极少数或可成就不世功业,大部分却背上沉重诅咒。”

占卜者揭开面纱,脸庞轮廓柔和,还保有年轻时美貌的余韵。深不可测的灰色瞳仁让杰罗姆失神片刻,似曾相识,又如此陌生。“少数‘交点’上的个体,有能力对盖然率的走向施加影响,但是,概率汪洋构造的‘混沌系统’喜怒无常,最小的干涉也能引发重大灾难。‘干涉者’好比自然界的真空,天生遭受系统反噬的恐怖压力。他们可以向海水投入一粒石子,不过一秒钟、或者二十年后,也可能死于一场海啸。踏错半步将同自然为敌,很可惜,这些人并不了解如何做出‘正确的选择’,有没有‘正确的选择’还是一个疑问。”

低语在耳边闷雷般轰响,杰罗姆脸色大坏,嗫嚅着想讲点什么。话锋一转,对方若无其事道:“别犯傻,或许你在曲线尖端,只是格外倒霉罢了。找个‘干涉者’难度极高,证明他不是却容易得很。既然你翻阅炼金术读本,曾经研习过改变学派、或预言学派的艺术吧?”

“谈不上‘艺术’,”杰罗姆摇头,“我预备的法术都为争斗存在。”

“使用过‘幸运术’?或者‘灾厄术’?……难道是‘预言术’?”

“‘预言术’。频繁利用过。”

对方停顿一下说:“你能‘看’多远?”

“主干上确切的可能性至多三种。如果选旁支,效率也许更高。”

高智种再次停顿,探手将面前的骰子推向他,灰眼睛光彩熠熠,“普通人根本不敢尝试主干,结果只有脑溢血。使用这些骰子,我需要三组随机数检验你的说法。假如掷出纯素数,可视为有力的佐证。”

心怦怦直跳,杰罗姆握着六面骰踌躇好一会儿,然后接连投掷数次——134,263,455——高智种不过略扫一眼,便失望地移开目光,“一位糟糕的赌徒。”女主人总结道,“没必要再做尝试,首次观察通常最为精确。我累了,请你自便。”

抛下僵硬的森特先生,她径直离开会客厅,进入隔壁房间。天顶差不多有三层楼高,拆除掉大型望远镜,整间屋变得非常空阔。身后门扉“咣当”闭合起来,窗外阴霾密布,房间半空中悬浮着一团数字、曲线和公式构成的复杂象限,幽灵般闪着蓝芒。占卜者将九个随机数再三斟酌,小心增添一处坐标,然后对纷乱的象限施法。

数字团块飞速分裂重组,状似寻求最优搭配的机械系统,半分钟眨眼过去,驱动象限的力渐渐消耗殆尽,同时宣告了运算失败。女主人紧抿着嘴唇,突然咳嗽起来。一只有力的手在她背脊上反覆摩擦,朱利安·索尔眼神复杂,轻声道:“只是时间问题。”

“夏至以前,”高智种很快平静下来,“他将不得不准备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