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普好像肩负重大使命,杰罗姆稍微愣神,确有些措手不及。还以为红森林就此一蹶不振,可看他笃定的态度、远非山穷水尽的样儿,不知有什么翻盘妙着?“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客套。请客人进来落座,正有瓶窖藏红酒勉强能拿得出门。”给妻子使个眼色,莎乐美引领无关人员自动消失,森特先生陪同格鲁普到书房恳谈。
琥珀色醇酒很快摆上桌面,主客双方只看不动,都没有饮用的意思。“冒昧问一句,贵会近况如何?”杰罗姆试探问道。
“就快无家可归,至少表面上差不多。”
“听您这么说我很抱歉。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地方?”
格鲁普放下兜帽,长须和白发依旧打理得纹丝不乱。脸上虽没有笑容,声调却和缓不少,“没别的,选边站的时候到了。”
听得又是一愣,杰罗姆心说您老脑筋没问题吧?自顾尚且不暇,选什么也轮不到我呀!习惯性地掩饰心中疑问,他托起酒杯暖着底,现出个人畜无害的笑。“这话从何说起?”
格鲁普自斗篷夹层内取出公文用的羊皮卷,唯有内容特殊、需个别备案的文件才使用这类颇具古风的纸张。森特先生展开一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枚熟悉的徽记——颠茄枝蔓作弦、准备射出闪电的短弓——说明这份文书来自他顶头上司,灰色瞳仁的爱德华先生。
面对目光灼灼的格鲁普,杰罗姆基本声色不动,拿指尖摩擦火漆印,却不急于拆封。仿佛正猜测其中内容,他半敛起笑容道:“您可唬住我了,让我喘口气再看。”话虽如此,他才不会在对方眼皮底下显露急不可耐的姿态。情绪控制必须面面俱到,性格上的弱点常在不经意间被有心人觉察利用,细节处理最为关键。
术士长终于现出点笑纹,“很不错。爱德华似乎选对了人。”他加快语速切入正题,“罗森是个奇怪的地方,国王发号施令,却受制于代表贵族领主的参议会;高智种深居幕后,透过血缘、传统和制度纽带暗中统筹全局,同时跟领主与国王若即若离;国王血统不纯,夹在上下两层之间,三方关系错综复杂,均势总是相对的。外敌入侵之际理当同仇敌忾,可惜眼下有些内部矛盾亟需首先厘清,所谓‘选边站’,要么站在高智种一边,要么站在大贵族残余一边,关键时刻只能有一种立场……家里人发生口角,纵然谈不上你死我活,对个人来说、站错位置还是满要命的。”
“您站在哪一边,能不吝赐教吗?”
格鲁普第一次现出苦恼神情,嘴唇无奈地绷紧一会儿,“高智种有些……明智的习性。族内通婚只是表象,为防止种群退化,他们时常吸收新血。偷偷生下来的有两种:要么符合遗传优选原则,外表也能融入传统族群、换句话说至少白肤灰眼,这类婴孩被视作‘自己人’对待。至于第二种,”他刻意强调下自身湛蓝的双眼,略显苦涩地说,“就体现了自然选择的多样性。这批人数量不多也不少,没记事被送到养父母家中,其中有特殊天分的构成了独立社区,传统上被安置在某个适合幽居的环境。第二种后裔处境尴尬,哪天参议会和幕后的灰眼睛起了争执,永远是最先遭殃的一群,因此他们必须格外团结,争取一切能够取得的保障,以免沦为内斗的消耗品。”
听到这裏杰罗姆恍然大悟,术士们原来是“挑剩下的”一群,被丢在无害角落自生自灭。目前参议会拉拢国王对高智种施压,红森林成了双方斗争的风向标,扯来扯去难以做人。一开始他们求助无门,盖因高智种没发话,术士会争取不到有分量的盟友;现在格鲁普强势回归,明显得到幕后灰眼睛的首肯……这么一想,自己的处境也变得危险起来,小人物被迫“选边站”会有好事才怪!
无声拆开公文埋首查阅,眉头也越皱越深。从内容看,爱德华已经不太信任老狐狸弗格森,密探逐渐渗透同化,试图将这部分强力武装争取过去。明面上爱德华属于国王宠臣(至少曾经是),可毕竟得先考虑高智种族群的利益,暗中角逐事在必行。为加强对协会整编人员的控制,特授予森特先生一项机密任务:揪出“一切”可能的“破坏分子”,让他们在激烈战斗中自然消失。假若弗格森有何异动,不妨“权宜行事”,到时队伍领导权自动向下移交,他就成了新指挥的不二人选……
思前想后,杰罗姆不禁万分感慨。爱德华吸收自己进入特殊编制上来就没安好心。依照惯例,高级指挥的几名副手中很可能有人怀揣“越权指令”——军事主官若有谋叛意图,可在法理上取而代之。之所以谈及什么“军人荣誉”,不外乎对他进行试探,做好了第二手准备。一个杀人如麻、又缺乏荣誉感的家伙是细作的绝佳候选,自己还他妈特立独行、对这些事不屑一顾,讲话前怎么就不多想想!?
考虑最近动荡的局势、人员重整以及老狐狸的秘密晋升……同室操戈怕很难避免。自己摊上两面三刀的角色,真能做得出违心之事、下得了背后黑手?心如坠铅,杰罗姆慢慢抬起头,脸上表情却像松一口气,“还以为真要拿我开刀,”他释然摇头说,“这下看谁笑到最后!”
格鲁普不置可否,犀利眼神片刻不离他左右,“你的命令我不清楚,今天只为分清敌友,我带来不少好手,个个都经过实战历练……”说着取出一对小巧挂件,“两枚通讯护符你我各取其一,务必时刻随身携带,万一有事才能相互知会。就算一人不幸猝死,另一人也有应变时间。周三下午咱俩一起去见爱德华,他有些话要跟你面谈。”
不待杰罗姆答允,门外响起维维安的声音,“总算开饭了!快饿死我啦……裏面的,有什么要事等吃完再说也不迟!”
“我的人暂时下榻在外围两家旅社,距离这边一刻钟车程。”格鲁普忽然叹息着说,“让维维安留下吧,我真不愿她卷入这种境况。”
——没跟敌人照面,先紧锣密鼓搞内斗,谁愿意卷入这种境况?
心裏沉甸甸的,杰罗姆嘴上说:“男人的事她们最好一无所知。”
※※※
三日戒严如期结束,傍晚时分,参议会授权市政厅对外发布公告,内容意外的翔实:一方面为“瘟疫说”辟谣,同时承认下水道投毒事件与邪教徒的存在,张贴大量文字材料供市民查阅。
连续制造流血事件,“月球教”早臭名远播,治安厅长官为此引咎辞职,国王陛下特地翻出一位退役多年的“铁腕将军”把持门面。老头子须发皆白,就职典礼一如阵前誓师,肃穆气氛的感染下,基本达到转移舆论矛头的目的。新长官的首个命令——暂时恢复过时的“风纪警察”制度——让城里眨眼冒出一群爱管闲事的祖父辈的人物,板着脸立在街头巷尾,对准备闹事者形成一定威慑。
袖标、拐杖和夹鼻眼镜并非唯一的复古行为。短短一天,时光倒流的错觉变得如此强烈。包括“沉默者”洛克马农在内,罗森里亚所有合法信仰都在公开集会,安抚大众波动的情绪,森特家的公园也涌现一撮人举行莫名仪式。杰罗姆搜索枯肠,大规模宗教活动的场面只见于历史文献,亲眼目睹还是头一遭。整座城市笼罩在人祸之后特殊的亢奋中,市民纷纷走向公众场所,倾听取水池边的布道、或发言人低沉的叙述,为无力支付就医费用的贫寒人士捐出几枚铜币。
对凑热闹不感兴趣,杰罗姆等待暮色渐深时才走出家门,到桥下找间小酒馆,把自己竖在街对面浓厚的阴影里。今晚不缺乏醉鬼,有止泻作用的苹果酒敞开供应,桥上酒吧则低价出售特制红酒,给胃肠病患彻底消消毒。挑选酒客中落单且头脑不清的,杰罗姆按照“C女士”传授的方法稍加练习,增进“平衡破坏咒文”的熟练度。
他很快发觉这招并非万试万灵,总有人侥幸豁免成功,咒语效力不如想象中来的夸张。中招者至多挣扎半分钟、使劲拍拍脑门,便重新取得了平衡。或许冰晶个头太小,存在时间又短,有时没法切实锁定耳蜗后的器官?无聊中对自己使用一次,他只觉上下颠倒,仿佛突如其来的严重晕船。背靠凉幽幽的墙壁,杰罗姆瞑目恢复一下方向感。看样子,时机把握得当才能发挥效用,近身搏斗时最好别动歪脑筋,万一交上霉运,等于平白给敌人制造机会。
时间将近午夜,街上游走的行人数量依然不减。目光来回逡巡着,杰罗姆慢吞吞穿越“夜半区”,一路本能地过滤各色人等,搜索身着便装的治安人员。表面宽松的环境需要动用大量资源来维系,人手吃紧在所难免,要没赶上放大假,自己应当正执行公务。施加一个“隐形术”,站在高处守望下方的繁华市肆,目送人流举着星星烛火聚合不定……这类任务总得有人承担。无由叹一口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被锻造成为时刻准备履行使命之人,前方“注定”有某种价值等待他去实现,军旅生涯的影响深入骨髓,再没法接受自由主义那一套。
“感谢您的善举,女神祝福您,先生!”
循声望去,募捐盒旁边站着位年轻姑娘,样子清甜,顾盼生妍,向刚投入银币的男士露齿微笑。杰罗姆狐疑地扫视着:T形岔路左侧通往自宅,右侧是条味道不佳的小巷,被人戏称作“屠场路”,裏面的作坊专门打理生鲜肉类。附近仅有这一处募捐点,盒子与锁头属公制规格,可他没听说哪位“女神”获准在罗森境内传播信仰,况且募捐选址也相当另类。只见女孩送出两片硬纸折页作为赠品,不知里头什么内容,即便如此,漂亮姑娘笑脸相迎,募捐盒子已然半满,比一脸苦相的祭司高效许多。
送走前一位大方男士,女孩眼波流转,寻觅其他似有闲钱的家伙。可能对衣物饰品挺有心得,一发现幽魂似的森特先生,对方上下打量,目光落点尽在标价最高的部分游移。末了冲他眨眨眼,仿佛在说“分几个铜板给穷人吧,先生!”
眼睛会说话、属可爱女性的特殊技能,睫毛交剪的微弱震动恰到好处,即可产生欲据无从的吸力。杰罗姆老实走过去,由上衣口袋摸出些硬币,叮叮当当塞进投币孔。心说小费也给了,问几个问题不算过分吧?刚想开口,女孩递过来一份赠品,神秘兮兮地说:“您投币恰巧在午夜时分,说不定会有特别的好运呢!”
接过硬纸片,杰罗姆确信有好事也轮不到自己,不出乱子就该知足了。随手翻开瞧瞧,纸上描绘大片空阔湿地,杂草丛生,一轮冷月孤悬天际,留白画有本季度的月历,设计还算精细。奇怪的是,末尾密密麻麻附一行小字,黑暗中透着放射物的荧光,必须走到路灯下才能看清。皱着眉摆到鼻尖附近,杰罗姆终于得偿所愿,那上面写着:
“好奇心害死猫。森特,你怎么一点也不长进?”
猛一回头,捐款箱还在,漂亮姑娘却不知所踪。杰罗姆心中震骇,不由自主地深呼吸、嘴唇微张、闭上眼打出个响亮的喷嚏!
鼻腔内痕痒感觉氤氲不散,短短一分钟,他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像一台没调好的管风琴、迸发一连串单调的爆破音,把治安官招来只是时间问题。杰罗姆踉跄躲进生肉作坊所在的陋巷,找个角落弯腰喘息着,竭力抑制打喷嚏的欲望。秒针转过两圈半,他的努力收效甚微,不仅反射动作的间隔越来越短,力度也未曾稍减。一颗心如坠冰窖,脑中浮现凄厉的画面:受害者遗体眼球暴突,瘫坐在污水沟中,胸前四溅的鼻血染成个倒三角形,背后墙壁上鲜血淋漓,划着歪歪扭扭的手写体——他杀!
好吧,就算没这么夸张,也得马上想出对策!喷嚏不止,造成永久性伤害的可能随之激增……恍惚中闻见一股类似松香的味道,仿佛溺水者意外踩着了实地,杰罗姆贪婪地令肺腔充气,吸入大量带生腥味儿的芬芳气息,同时逐渐明白过来。
十九岁那年,跟随朱利安南下访友,一路顺便搜集药用植物,两人行经狭长的“欧甸浆灌地带”时恰逢暮春。为摘一束“水烛”做标本,杰罗姆拨开季节性河滩生长的褐黄杂草,不料这丛刚开出伞状花、簇生而尖锐的植物引起了严重过敏。花粉颗粒无色无嗅,杰罗姆却差点染上荨麻疹,无法克制的强烈喷嚏他只经历过那一次。访友活动半途而废,朱利安想方设法弄到些杉树油,总算才缓解了症状。对“灯心草”花粉过敏这档事、他和朱利安是仅有的知情人士,此刻闻见杉木精油的清香,一切都再明显不过。
喝着扁酒壶里的液体,朱利安·索尔的外貌同十年前别无二致,仍旧一副淡然自若、且胸怀叵测的样儿。右手抛出个鼻烟壶,杰罗姆伸手接住,放到鼻端频频吸气,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甘菊,罗勒,蛇麻子……糖化太过。”粗略分辨酒浆的成分,朱利安很快失望摇头,“不留余地的实用主义,标准的罗森大杂烩,欢迎饮用‘市政厅牌’苹果酒。垃圾。”
看他把“垃圾”一饮而尽,杰罗姆捂着鼻子说:“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份见面礼倒别致得很,哼哼。”
“暗算才是正道,森特。离间最优,下毒次之,迷信什么面对面肉搏、纯属野蛮人的劣根性。”说得天经地义,朱利安将扁酒壶纳入怀中,直奔主题道,“我来给你提个醒。要除掉你的人正蠢蠢欲动,只有我才把花粉塞进去,别人会拿‘毒化信’跟你打招呼。虽说本性难移,不过你该收敛一下寻根究底的习惯,有时别搞得太清楚,一律烧成灰更加明智。”
杰罗姆迟疑地问:“几月没见,就为了说这些?”
朱利安低声道:“‘通天塔’溃退时我躲得很及时,不见面是为你好,暗处比明处看得远。我会在附近游逛几周,有事单线联系。记着,没有绝对的敌友,只有绝对的利益……别相信任何人!”
他显然非常匆忙,杰罗姆嘟哝着说:“连你也不能信?”
朱利安耳朵倒挺好使,暂停脚步、侧身说:“尤其是我。奉劝你保持清醒和怀疑的态度,我撒谎时从不眨眼。”
说完这句,他便快行几步,消失在迷蒙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