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敌对行为(2 / 2)

昆古尼尔 樟脑球 5276 字 2个月前

拍拍脑壳,这才想起“反对派俱乐部”是“真理会”的诨名,当初曾囊括不少头面人物,凯恩遭流放后政客们纷纷与之划清界限,成员才逐步年轻化,吸收容易洗脑的激进分子。

“叫醒各组指挥到会议室集合,点点人头,确保所有自己人业已归队。”吹着凉风,杰罗姆清醒片刻,披上斗篷补充了几条命令。过不多久,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四十几张脸孔或窃窃私语,或侧耳倾听,分组指挥员带上助手,外加霍格人和监视哨抽调的读心者,争论变得十分热切,睡意也一扫而空。中央铺开城区总图,大圈套小圈标志出密探拉网搜捕的进度,小纸条写满最新动向,长木杆不住推移棋子,其中许多行动已十分接近我方的监视地点,稍不留神就可能短兵相接,搞出严重事端来。

“丝毫不顾舆论压力,说明有人在背后撑腰,咱们最好保持观望。”“不如把外派人员全召回来,惹毛了密探可不妙。”“迟早得死一大片,先瞧瞧热闹哇!”“听说你的猫拉肚子?吃点橘子皮没准能止泻。”“唉!老婆她近来特别兴奋,真有点不胜负荷呢……”

热热闹闹说什么的都有,杰罗姆得时刻关注最新动向,耳边参谋喋喋不休,他也懒得维持会场秩序。再传过张小纸条,只见一只红圈爬到桥上的官署区,圈起了庶务官大人的私邸,大家不禁安静两秒:本次搜捕不仅架走了平民,还殃及高等文官,密探的决心令人动容。

杰罗姆皱皱眉,心想师出无名,你们还真有胆量!“法眼厅”倾巢而出,逮捕活动规模空前,后果该谁承担?总不能把所有嫌疑人收监候审,没那么多人手录口供啊!对比一下时间,他不由想起去年冬季在“峡湾之城”目睹的类似场景,凯恩对密探的大清洗同样力度惊人,这下父子易位,报复色彩不言自明。不过罗森里亚并非歌罗梅,简单吊死所有嫌犯属痴心妄想,假如尼克塔还有丁点理智……杰罗姆感到明天可能发生重大变故,心裏的不安呼之欲出。

“这场搜捕应当酝酿过许久。协同度很高,目标针对性又强,时机把握也很精准。”听参谋们一一详解,密探把全城大小酒吧、娱乐场所和销金夜店清扫一空,上来就摁住大票鬼祟人物,然后挑重点造访市民宅邸,梦中被擒者不在少数;街道暗巷早设好陷阱,个多小时的守株待兔,主要嫌疑人落网得七七八八,若干倒霉蛋逃逸时被捉,剩下的若非扎手人物、就是无关痛痒的小角色。被读心者打过标记的先后落入对方掌握,密探绝对有详尽名单在手,情报能力令人眼红。

“联络外派小组,所有人原地潜伏。”考虑再三,杰罗姆命令保持隐蔽小心观察……话音刚落,读心者的长木杆就推倒两粒棋子。

“报告冲突!部署在‘连云坡道’北段的小组主动出击,捕捉了监视对象及前来抓人的密探!”

这算怎么回事?杰罗姆盯着环环相扣的城区图,命令迟了小半步,便有人自作主张,把密探和目标全逮到手。身在敌人罗网中间,如此莽撞一点不像协会的“命令者”所为,他无奈道:“叫他们设法返回驻地。万一身陷敌手报军区的独立编号,不准透露行动细则!”

虽然干扰强烈,读心者还是联系上指挥员,我方三颗棋子左冲右突,专挑敌人势力单薄的位置,蛇形鼠窜一路向下,就这么穿过了密探的层层设防。对着地图都觉惊险,身处危地还能做出正确决断,杰罗姆讶异地问:“指挥员是谁?”由行动效率看,这家伙可不像有勇无谋之辈,递过来的履历却很陌生。

比森特先生矮了一届,代号“半畿尼”的命令者与他年纪相仿,个人经历寥寥数语,只说是从“占星家学会”挖来的特种人才,专长为“二元判断”。这倒奇了,杰罗姆没听说过无军事背景的命令者,因为入会刚两年,级别又不高,开始才未加注意,现在瞧瞧总觉得十分扎眼。“‘二元判断’什么意思?”他不禁多问一句。

“大师”想想答道:“就是对‘二选一’问题具备敏锐直觉。举最简单的例子——依照大数法则,多次抛掷硬币时,正反两面各自出现的概率基本持平。倘若测试样本很小、只抛个十来次,则正反面出现的几率变得很难预测。小样本状况下,此人预先猜中硬币抛掷结果的准确率超过八成,因此受邀成为协会的实验对象,后来顶了个命令者的空缺,作为协助测试的报酬。听说他具备有条件的预知能力,是‘预言学派’天赋异禀的人物,看刚才情形,分岔路口的二择一是其强项,有效规避了潜在风险,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

杰罗姆听得头晕脑胀,协会规章极严,竟然拿职务空缺做试验奖励……何况组长手下有组员服从调遣,组员性命竟也成了“极限测试”的砝码?瞥一眼霍格人的表情,参谋们平时干些什么并不透明,古怪测试竟弄到自己人头上,还以为他们相当自律呢!再不然,破格录用的先生跟“执行委员会”某个委员存在亲戚关系?借研究之名鱼目混珠,堂而皇之进入外勤编制,如此行事并非没有先例。

“叫他向我提交报告。如有违规事实,可能暂时解除职务。下回请你们提前打好招呼,免得出了事才想法补救……”

“解除职务允不允许抗辩?还是说你保守惯了,接受不了有魄力的领导风格?”听语气是本人到场,他动作还真麻利。乱糟糟的会场人声倏止,讲话者两步踏进门口,简单亮个相:肤色微黑,身高体长,面貌略显刻板,外表比实际年龄成熟一些。

此人发言时不紧不慢,俨然是职业唱反调的架势,右手五指异常灵活,把玩着一枚样式古旧的银币,跟稳健步伐不太协调,仿佛惯于板着脸耍心眼。杰罗姆进一步增强了自己的观感——扮相口吻,怎么看都像有后台的样儿。某人不服管教很正常,考虑到自己位置还没坐热,也不打算给他太多难堪,今后想要令行禁止,漂亮地理顺内部挑战必不可少,对提升威信亦大有帮助。

“我的失职,没能记住每位下属的姓名,请自我介绍。”

对方短暂停顿,“卢·杨格,代号‘半畿尼’。”说完没了下文。

“感谢你的补充。我喜欢有个人见解的兵。而我也是其中之一。”肯定颔首,杰罗姆话锋一转,“下次发言,在句末加上‘长官’。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即使一名白痴指挥我冲锋,死亡同样义不容辞。对官长表示敬畏是本能反应,不存在讨价还价。”语气和表情越发生硬,他扫视一周,大部分指挥员即刻原地立正,给没当过兵的来一次现场演示。“请稍息,”一面软化语气,一面摆出理智又礼貌的表情,他手心下压道,“要求诸位向不识字的征募兵看齐,我还没那么自负。先生们,注意维持会场秩序,家庭琐事请留到闲暇时再谈。”

地图又开始变化,屋里音量回升了一半多,森特先生冲不服管的打个手势,把他叫到身侧。“我想,你还有重要问题汇报吧?”

卢·杨格表情呆板,手里的银币翻来覆去,不大自然地说:“读心者从密探那搞到一份情报,明天一早,国王会免去东部军区总指挥霍顿勋爵的全部职务,罪名是通敌叛国,战争开始了……长官。”

比对方更加镇定,杰罗姆几乎笑了笑,“早该是时候了。给俘虏洗脑,扔进下水道,装成逮捕中遭遇反抗的局面。”转头吩咐霍格人,“‘蜂巢’功率全开,为尽可能多的密探打上暗记,保存并分析今晚的全部视觉资料。下阶段,监视密探一举一动,在他们揪出凯恩前暂且养精蓄锐。要知道,”最后,他盯住抛硬币的家伙,一丝不苟地说,“我对你的观感正如你对我一样,能达成这点共识,说明合作的前景光明。其实工作很简单,作为前辈给你句忠告:优胜劣汰,留下的才能考虑往上爬。别着急,少犯错,仅此而已。”

“非常实用。长官,我得消化一阵子。”

“自然。现在按原路返回,把俘虏打扮得像样点。”

目送对方无表情地敬礼、转身,杰罗姆不禁产生时过境迁之感。论资历,他淘汰了大量同期入会的“伙伴”,堪称劫后余生;新人换旧人,征战永无止境,不知何时自己会被他人所顶替?瞧瞧新入会的,人才一向不虞匮乏,剧本却老套极了,寥寥几个角色翻来覆去,演员们还乐此不疲,实在可叹又可笑。

“他没准回不来了,长官。”霍格人不无讽刺地加上敬称。

森特先生自言自语道:“有谁不是?”

※※※

开战宣言仿佛只用去一刻钟,又像持续了二十个小时。“打仗啦!”扯开嗓门,集会现场只听发言人的嘶喊声。“市民们!又到了为国捐躯的时刻!……坚韧不拔,全力以赴,没什么能抵挡罗森的勇士!”上来先声夺人,王国官员们统一口径,拿不假思索的热忱抵消民众的忧惧,讲起话来一锅粥,有意淹没少数的质疑之声。

爆炸性的传播速度,兴奋、哀叹外加疯狂嚼舌令消息不胫而走,迅速占据所有的公共空间。布告栏,留言板,贴画集,大型广告条幅,能写字的地方一律浓墨重彩、平添几分煽情。除去板着脸不关心的那些,大部分市民追随发言人一溜小跑,尝试从谣言中获取必要资讯,再决定是走是留。乱哄哄的临时聚会目标含混,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女士们抱头饮泣,可一谈到谁家漂亮的新生儿眨眼又破涕为笑,似乎早先只是应激反应、不含任何理性考量。

相较之下男性就平静许多,罗森人与生俱来的勇悍、或者说对征战的麻木正发挥作用。年龄一过二十,大部分市民很快表现出高度的超然,战争未造成太大震骇,生活便自行校正轨道,购买必需品、准备搬迁跃升为下一步的焦点;余下若干不懂事者,也被迫殓起肾上腺素、储存一点唾液,跟在严肃的长辈身后打理行装去了。

大批零碎军靴踏过街面,休假中的军人紧急奉召归队。有妻小默送的、和恋人依依惜别的、形只影单一路吹着口哨的……不论年纪或职级,相互不过简单点头,便各自寻觅所属建制。紧随其后,受命进驻的预备队接管了四分之三个黑夜,严重骚乱虽未发生,仍有受惊民众乱丢点燃的垃圾,灰烬与浓烟成了当晚最抢眼的缀饰。一番搅扰后热潮渐褪,环顾全城只听虫鸣绝迹,首都笼罩在激变带来的静谧中,偶尔响起三两次警号,短促而突兀,亦不知所为何事。

比起蒙在鼓里的普通人,那些对真相心知肚明的反倒沉住了气。城门关卡派驻的人手激增,出入都得经过完备检查,其中更设有密探岗哨,捕捉漏网之鱼,严防外敌渗透。几天时间里,杰罗姆带领手下稳扎稳打,由已知情报甄选出一份密探名单,专挑重点盯梢,以期掌握对方的行动规律。因为许多市民选择分散避祸,湖区变得人烟稀少,为补充紧张的人手,杰罗姆特邀格鲁普术士长就近下榻,两拨人好互相协助,增加安全保障。

才过去几天,密探的行动日渐频繁,逮捕疑犯肆无忌惮,显然得到了充分授权。首都军区名义上服从国王调配,眼下指挥官个个严守中立,没有偏帮哪方的迹象,军事活动维持在最低限度;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治安厅的头头们则坐立难安——密探侵犯全是他们的辖区,当年“血腥统治”发端时恰恰如此,万一再重蹈覆辙,“法眼厅”要剪除的不只是敌人、还包括政敌和异己势力。老国王看似寿数将尽,后果又十分严峻,已有人向森特先生示好,愿助他打压密探的气焰。

不到一周工夫,表面上杰罗姆甚为低调,严禁手下向对方挑衅,背后则做了最坏打算,广邀援军,预备跟“法眼厅”一较高下。随着凯恩被尼克塔逼进死角,双方对抗日趋白热化,这关口上他也不愿引火烧身——看别人厮杀比自己上阵悠闲许多,至少不用天天担忧炸弹袭击。话说回来,己方必须在战果中分一杯羹,否则他的“上校”军衔也戴不长了。

“啊——!”

心不在焉,听着盖瑞小姐的叫闹声,杰罗姆继续埋首研究数据。午后的天空半是雨云,门廊外庭院空阔,五六名组员分散执勤,仿佛有人能绕过外围驻地、杀进指挥官的新寓所似的。抬头看看院子,莎乐美正在给汪汪剃毛,小狗满脸不情愿,小女孩追着金属乌鸦乱窜……难得有空闲团聚片刻,杰罗姆却并不轻松。桌面还摆着一摞公文,内容不外乎凯恩及其同党:恐怖条幅案,食物水源投毒案,连锁爆炸案,兽化人袭击案,新仇旧恨加起来,二十几宗案卷看的人头晕眼花,春夏之交可说全被煞风景的事所搅扰。

“七天未满,我们所监视的密探成员有一半没了音讯,理解为‘死伤惨重’应当错不了。凯恩不好对付,所幸有白痴主动接下硬仗,咱们只需适时切入。不用到一线厮杀,日子过得还真快。”朱利安敲着桌沿,眼光不时朝院子飘去,忽然转移话题道,“最近忙得要死,生活又乱糟糟,她抱怨过没有?”

杰罗姆微一抬头,“我妻子?适应能力很强的。怎么?”

无谓摇头,朱利安瞧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给你提个醒。漂亮女人的耐性分好多种,不能只看表面现象。”

“得了,又是‘谁都靠不住’的老一套。我有数,别瞎担心吧。”

“用了‘左右逢源’那手……不是吗?”见他笃定的样子,朱利安竟然没碰酒壶,“软硬兼施?或者以退为进?要么——”

“看在上天份上,还以为你永远三十五岁来着!干嘛啰嗦不停?开始就觉得你对她有成见。”杰罗姆注视对方道,“我承认,刚上来跟你想的差不多,不过总不能和孩子似的,靠骗人维持关系吧?我采取最原始的办法——讲实话——简单明了。”

朱利安·索尔神情抑郁,低声道:“你我都明白,‘实话’不等于‘明确的表述’。少说一句,断章取义,很容易令对方产生不切实际的联想。反过来,人际关系离不开适度跟余地,你确定自己坦白了所有事实,还是挑好听的安慰敷衍她?”

最后一句分量足够,杰罗姆眉头紧锁,记不清上次何时两人曾涉及如此不讨喜的话题了。“你的重点是?”

“太美跟太丑一样,容易造成人格缺陷。”稍微努努嘴,朱利安略显烦闷,仿佛教育着看不清现实的青少年,“敲敲脑壳,这种女人可能通情达理吗?别自信过度,森特,她看中你哪一点,甘愿把最好的几年光阴浪费在搞衞生上?回忆你读过的书,‘不够狭隘的活人唯有两种:圣徒,阴谋家。余者皆碌碌。’这场婚姻里究竟谁陷住了谁,反思一下没坏处。”

杰罗姆哑然失笑。朱利安年纪看涨,倒变得畏首畏尾,过度提防起来,可见聪明人将近中年也难以免俗。尚未做出回应,狄米崔·爱恩斯特里匆匆而至,将谈话断开两截。“参谋部刚收到新消息,密探要跟凯恩主力大举火并,一场恶斗难以避免。咱们是不是……”

接过信件扫两眼,杰罗姆坐着没挪窝,“不急,小半天完不了。杂鱼留给对方好了,我只关心匪首。”抽出人员明细表,他约略几笔,将手下精锐劈成三队,每队两组加一后备,各司其职,以期形成接立式的攻坚箭头,却把自己摆在最末。他像要准备出演收尾角色,抑或对鏖战的效率不太乐观,声线迂回地说,“名单交给参谋。告知配备专门记录人员,把凯恩的结局如实画下,也算一场相识。”

狄米崔不驻足地走了。趁集结的间隙,杰罗姆到妻子身边给她添些麻烦,引得莎乐美频频掐腰,嗔怪姿态格外动人。目睹一家人的亲热劲,朱利安·索尔脸上分不清作何表情,摸出扁酒壶反覆掂量着,最后却重重一顿、丢进成堆卷宗之间,发出流动与撞击的混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