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量不高不低,语气再寻常不过,此言一出,紧张气氛像“啪”的给人戳破,对峙双方同时转向说话那人。身旁跟着小心翼翼的洛芙,爱德华慢慢挪步,走到能瞧见下方舞台的位置,先望一眼宁博才开口,“难得又聚在一块,别叫人家看了笑话。威瑟林,你们一起到偏厅等我,今晚时间还早,待我把话讲完后,谁要动手悉听尊便。”接着对杰罗姆挑起眉头,示意他暂且留下。
左手被裹在迅速凝固的灰色物质中间,动动五指都有困难,杰罗姆大叹倒霉,早知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开始就不该找借口溜出来。带上自己女儿,威瑟林勉强抑制怒气,没说什么扭头便走;宁博冲爱德华投去冷冷一瞥,像个没事人似的跟着去了。等他们先后离开,三楼看台只剩两名观众。明知需要硼酸溶液才能有效清除粘性物质,杰罗姆也不白费劲,只把左手往外衣口袋里一塞,斜倚在墙角上抹把冷汗。侧耳倾听楼下的歌声,片刻过后,爱德华露齿一笑:“有何感想,不妨说来听听。”那神态比旁观者还要镇定。
杰罗姆对他的自制力敬佩到家。这些糗事跟他关系匪浅,想到宁博先生的性取向……别人难免会做些合理的推断,真不明白爱德华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咳咳,”不自觉地清清嗓子,杰罗姆嗯啊地说,“基本没听明白,完全不得要领。他们两人曾经共事过?”
“我,宁博,加上威瑟林,”爱德华不打折扣地回答,“一起解决过许多难题,最好的伙伴不过如此。现在看来,个人境遇差别很大,可当初那会儿,无论年龄、能力都彼此接近,配合又默契,走下坡路以前颇有过一段风光日子。”
杰罗姆唯唯诺诺,心想从伙伴关系发展到彼此仇视,这下坡路走得还真有创意!爱德华完全明了他的想法,手扶着围栏轻声道:“体验总是循序渐进,年轻人理解不来也别强求。比如说威瑟林,笃信英雄主义,总摆脱不了负罪感,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把精力全花在内耗上。再比如宁博……曾是位了不起的实干家,可惜缺乏战略头脑,决定不了前进的方向,跟我闹翻后只好依附他人,把早年积累的本钱全赔进去……实在可惜!知道吗,”脸上神采奕奕,他收敛笑容说,“缺乏自省和自制,人只好仰赖运气决定命运。庸碌之人随波逐流就罢了,偏偏那些最有能力的也容易陷入盲目,无法正视自身的缺陷。之所以我比他们高明,因为我敢于暴露在强光下,以便更好地认识自己的影子,而不是反被影子给吞掉。”
半心半意听着,杰罗姆心中盘算,你干嘛跟我多废话?知道太多果然有大麻烦!爱德华注视他良久,直到森特先生心中打鼓,才平静地说:“你跟我非常相似,都是说一套做一套,表里不一之人。这种人内心自负,表面可能谦逊而低调,实际上顽固不化,只承认自己的一套逻辑,对他人戒心重重。不用问,这类人最适合发号施令——既懂得迂回制胜,又敢于力排众议、独断专行,是天生的领袖坯子。”
森特先生苦笑以对,搞不懂这番说辞是褒是贬。爱德华很快概括道:“下面的工作事关重大,要对你委以重任,多些历练很有必要。参考宁博和威瑟林,甚至加上弗格森,失败者与胜利者的差距不在能力,而是品格问题。软弱是必须克服的缺陷!仔细琢磨我的话:人应当对自己狠一些,才能震慑和控制那些才智不逊于你的下属。假如他们仍不肯听话,就把聪明人丢进群体中,内斗会把他们变成半个白痴。注意维持你开阔的视野,再慢慢构筑权威……其他只是时间问题。”
假如左手没黏在一块,杰罗姆真想给一阵热烈掌声。不知怎么,爱德华的谆谆教诲总像隔着层金属栅栏,缺乏野心的人士一辈子别想窥探其中奥秘。发觉自己周围都是这类控制狂,杰罗姆巴不得跑步回家,以免受他们的潜移默化。
目送上司原路离开,他只觉身心俱疲,掖着左手慢吞吞朝下兜圈。绕小剧场两周半,光线透过倾斜排列的观剧窗,一格格投射到附近墙体上,外头刚好幕间休息。观众们交头接耳,饮用不含酒精的各式饮品。乐队调弦试音,几个即兴表演的小段落引发阵阵调笑,轻松氛围很适宜放松心情。转到楼下演员休息室附近,杰罗姆一屁股坐进靠背椅,听着不搭调的吹管乐器,眼睑逐渐沉重起来。
“吧嗒、吧嗒”,脚步声伴随裙子拖拽的“沙沙”响,有人在附近徘徊了三五步,不确定地暂停片刻。他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所及的上部外缘、正瞧见大片荷叶滚边的素白裙角,下面露出一双蝴蝶纹高跟鞋的侧影。鞋面平滑微曲,弧度恰到好处,像两只安静吃草的白兔子,忽而警醒地偏着头倾听什么,模样既可爱又别致。
杰罗姆忍俊不禁,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只听鞋子的主人哼了一句,不高兴地说:“喂,你坐在我的扇子上了。”
伸出手来回摸索着,屁股底下却空空荡荡,他心裏嘀咕几声,只得抬起头假意道歉:“原谅我的迟钝,女士……”
“是‘小姐’。”纠正过错误的称谓、再与他面面相觑,对方格外清晰地说,“你的确有够迟钝了。”
视线交触的瞬间,对方浅灰色瞳仁清澈到近乎透明,眼角眉梢含几许嗔怪,身段高挑、活力充沛,由装束打扮来看正是那技艺精湛的歌者。卸下羽毛面具,只见她下颌尖尖,红唇的棱角极美,折转起伏无不扣人心弦,也预示着不善妥协的个性。配上白皙肌肤,整个人出落得既清且艳,像朵悄然盛放的百合。几许黑发贴着耳轮软垂下来,织出小片细腻的光晕、丝丝缕缕反覆萦绕,为主人的情绪加一笔注脚……她的表情介于喜怒之间,辨不清究竟是笑是怨。
将这张完美的脸端详许久,回忆随之鲜活起来,杰罗姆默念对方的名姓,几次尝试却无法成言。回想当初前程未卜,一路走来百转千回,许多选择已经做出,谁能预料重逢竟是这番光景?
“今晚你漂亮极了,薇斯帕。”
他由衷赞叹着,笑容沉静自持,仿佛心尖上正有一枚硬币、画着弧儿脆生生地滚动。硬币边缘尖锐的纹路碾过裸|露的神经,让微笑掺杂了铿锵叹息,唯有当事人方能体会。杰罗姆·森特咀嚼着此刻的心情:清晨路过湿冷的卵石小径,与一阵暖风擦肩而过,来不及伸手挽留,回头只见松针上露珠摇摇欲坠,前方还有瓢泼大雨等着他。被失落感带走不少体温,朝椅背里深深一靠,目光转向自己的铜袖扣,借此避开薇斯帕探寻的眼睛。
见他作半死不活状,对方不禁恼火地自语着:“就这样???”
“看你过得不错,真替你感到高兴。刚做了一回听众,精彩绝伦!还来不及向你道贺。”森特先生淡淡一笑,眼神唏嘘,语气仿佛没吃晚饭。“最近出过门没有?……真没有?幸亏没有!”放弃蹩脚的托词,他面色持重,马上切入正题,“多事之秋,留在首都并不安全……到南方去吧!这裏的状况只会越来越糟,可真担心你……”
薇斯帕表情数变,听凭杰罗姆·森特声情并茂地自说自话,嘴唇抿成一条线,“我差点就忘了,我说,你是个真正的王——八——蛋。”从牙缝里挤出这话,她脸上的潮|红绝不是羞涩造成的。
粗口一出,两人又回到了起点。杰罗姆几乎出现了完整的幻觉——身穿男装的薇斯帕衣衫不整,仰躺在车厢地板上,又羞又恼直瞪着他。自己刚给她结实的两巴掌、发现闯了大祸、在灰眼睛的怒视下汗流浃背——啊!去他的!心裏忍不住一声大喝,直抒胸臆怎么就这么难?“我?我是个王八蛋?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
“腾”地立起身,他咄咄逼人接连上前两步,“你直率,你了不起!演起戏来头头是道,什么胡萝卜水妖精的,别人讲几句套话就成伪君子啦……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别人过的什么日子?你以为就你自己命运多舛呢?这混账世道要能随随便便说实话、实话就连一个铜板也不值!你眼里谁谁‘虚伪透顶’了,你倒是特立独行,说白了不就一个野丫头!?你……你照过镜子吗?别人要全长这副模样,想不特殊都难!”到最后火气烟消云散,他也不清楚还能再讲些什么。
退无可退,薇斯帕倚着墙壁垂下头,继而轻叹道:“我要是天生瞎眼该有多好?除了长相,就没其他优点?”
“优点……不是彻底没有。”他不情愿地承认着,“除了脾气不好、喜欢斜眼看人、跟谁都说不上话以外,偶尔有时候挺明白事理的。”
“那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她轻声问。
“别傻了,你哪受得了我这种人!”笑得十二分无奈,杰罗姆脑中一团乱麻,负罪感和重重堤防都在崩溃的边缘游走。嗅着她身上难言的体香,眼里只剩带露花瓣似的两片樱唇,一想到皓齿红唇背后、没准含着一粒樱桃核,各式混乱的欲念纷至沓来,教他再难自持。
薇斯帕忽然抬头,问:“怎么,还真有人能受的了你?”
原本个头十分般配,稍一俯身便可采摘这朵温软的鲜花,听她有此一问,另一种情绪转瞬强烈起来:此时顺其自然也罢,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办?对方散发的吸引力纯属天然,是人和人趣味相投时自动迸发的火花,假如理智服从情感并无不妥,自己跟莎乐美又算怎么一回事?
怀里搂着别人,想起了妻子的名字,杰罗姆·森特止不住浑身一震——他只觉如芒刺在背,绿眼睛里火焰般的愤怒和妒恨仿佛近在咫尺。那无数次被他紧握在掌心磨擦的纤纤素手、此刻因为目睹鲜活的背叛而相互扭结,以至于像一对遭到大力歪曲的青铜制品了。
待他发觉这一幕并非羞耻心编造的虚像、而是确有其事,森特先生并不比任何出轨被擒的男士表现得更加高明。眼光朝休息室的一角着魔般张望,表情则万分懊丧,第一个念头是“怎么会!?”第二个念头是“谁害我?!”他无法遏制地哆嗦一下,任凭怀中人离他而去,同样陷入着魔般的死寂。
两个女人相互打量,屋里的空气像雪藏的细瓷罐,闷声不响中噼啪裂解成齑粉,杰罗姆甚至没法揣测她们各自的表情神态。“听我解释……”这句话像风干的引线,简单打破了僵局,无论个人遭遇何等晴天霹雳,世界末日尚未到来。超过了承重的极限,莎乐美由恼恨、不信转为木然,踉跄中经由侧门离开;杰罗姆紧随其后,脚步也曾有半秒钟迟疑,终究没敢再做停留。
迷乱中搀扶着墙壁,不知是怎么返回到自己的化妆间,薇斯帕揽镜自照:裏面有张花容失色的脸,冲她羸弱地直摇头。
几声碎响过后,银耳坠和六枚发卡一一丢进了首饰盒,嵌在花形底座上的紫水晶孤零零散发荧光。掀开瓶瓶罐罐,蜂蜜、凝乳、花粉和精油的甜味彼此交杂,各式笔刷与睫毛夹零碎铺开,刻刀般雕琢着光线。表面上悄无声息,妆卸到一半,大颗泪珠再抑制不住,糅合了眼影簌簌地滚落下来。拿手背抹擦几次,镜子里那人已面目全非,蜷起上身无声啜泣一会儿。
左手在她肩膀处轻轻一按,不知何时,占卜者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灰色瞳孔像两道无底的深井。“哭吧,可怜的。”
触碰冰冷又稳定,让她的情绪缓和不少。薇斯帕泪眼蒙胧,断断续续地说:“地点、时间都没错,他符合所有暗示……我一直、一直以为,你说得那人就是他……”
“恋爱占卜,我的学生,只是种小把戏。这一个、那一个,有何不同呢?”尼侬夫人轻声呢喃着,“有些道理那时你还理解不了,所以我给你个模糊的指望。孤单久了,需要正确的钥匙才能解开心锁,可人毕竟不是锁头,完全般配的钥匙?没这回事。要么学会妥协迁就,要么学着不仰赖他人给予幸福。或许,事情仍有转机?”
“他是个……是个有妇之夫!我宁可直接跳下去……”
“你自己说,他符合所有暗示。”占卜者掂起桌上的项链,末端的紫水晶在她手中大放异彩,“能被理智左右的,不是真的爱情。等你不再信赖直觉,水晶也不再信赖你。不必急于否定,小可怜,”冰凉五指拂过她的下颌,尼侬夫人疼惜地笑笑,“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一切皆有可能。”
留下这句话,占卜者幽灵般穿过厅堂和走廊,先左转再右转,推开两道暗门,下个隔间里呆坐着另一位小可怜。“别太伤心了,两人在一块迟早免不了这种事。”她冰凉地揽住对方,咬着耳朵对她窃窃私语,“把男人的意志力从一排到十,你看他能排在哪一档?九分,八分,还是不及格?”
莎乐美捂着胸口不说话,尼侬夫人为她梳理鬓发,满有把握地说:“瞧瞧你,可怜的!把美貌也照这样排起来,少说你得有九十分吧。再仔细想想,他看上的那一位能得多少分?”
绿眼睛怅然若失,迷迷糊糊思量起来。尼侬夫人不禁失笑,带小孩似的轻摇着她,嘴裏发出安抚的嘘声。“睡一觉吧,可怜的。兴许到明天,一切都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