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理智与感情(2 / 2)

昆古尼尔 樟脑球 5494 字 2个月前

人家如此信任自己,杰罗姆很想劝她两句,以后少对陌生人胡说八道。这姑娘不似没有脑子的人,难道真把自己错认成什么英雄豪杰?有一点可以肯定,造化师做买卖更称职些,一帮小女孩外出打仗有够胡闹的。

杰罗姆抬头看看,造化师的宿处已近在眼前。营地依山而建,背靠一条季节性的小溪,两人抵达时竖起了五六只巨型帐篷。彩色帐篷华丽又气派,能容纳许多活人,帮助扎营的不光有造化师,还有负责托运行李的“长途贸易公会”员工。想不到“长途贸易公会”要钱不要命,跟随造化师穿越重重关隘,就为了送几车破箱子——或者按他们的说法,体现了这一行的职业道德。杰罗姆十分感慨,假如能雇到一半忠诚的部下,他也不必事事躬亲了。

不情愿地踏入营地,杰罗姆目光左右逡巡,发现自己的到来果然吸引了许多眼球。身畔的小姐逢人必打招呼,这样还嫌受关注不够,有人专门通风报信,拉拢更多伙伴外出围观。照她们传播小道消息的速度,自己的行踪已然暴露无遗,到时出门都得戴上面具!后悔没采纳朱利安的良言,杰罗姆只好夹起尾巴闷头前进。

“别介意吧,呵呵!以为你早死翘翘了,没想到能见到本人。”不时拉着无表情的杰罗姆摆个姿势,造化师小姐当一会儿动物园导游,向大家介绍谣传中已灭绝的稀罕生物,周围的小妞们眼神异样,好似在说“这就是有情有义的男人啊……估计是突变品种。”森特先生考虑该如何脱困,假如手中有柄法杖,他早向人堆里丢几颗火球。

“吓,那不是我的马?!”发现栗色公马竟没跑远,一直慢吞吞地跟在后头,杰罗姆可算找到借口。靠大声说话转移注意力,他快速摆脱滋扰,躲到角落里施展“隐形术”,然后兜个大圈子才翻身上马,两手轻提缰绳,从围堵中平安逃逸。

回到了安全状态,杰罗姆坐在马背上享受一会儿偷窥的自由,在他眼里“临时营地”其实应有尽有,比刚到手的破镇子像样得多。照明用的植物种在小溪边,两口铁锅盛满香喷喷的热粥,随便乱看就能发现不少可爱小妞——如果不那么多话该有多好!水洼边上甚至有人在挤牛奶。听见奶牛哞哞叫,他很怀疑眼前的团体真是来打仗的?

挤牛奶的姑娘提起不断冒热气的牛奶桶,好奇地朝栗色公马瞄上一眼。只见两条发辫垂到胸前,长睫毛下面一双大眼睛,脸上微带点雀斑,面颊红扑扑像熟透的苹果,叫人觉得心裏暖和。不管碰见几次,一张十二分温柔的面孔总能换来整天的好心情。

——这……不是露丽小姐吗?

强忍住打招呼的欲望,杰罗姆屏息凝气,任凭女孩提着牛奶桶擦身而过,左边的发辫甚至在他腿侧轻擦两下。露丽是杰罗姆遇见的头一位造化师,异地重逢却找不到合理的问候。当初他还过着千面人的生活,连真实姓名也没对人家透露,想起分别期间自身境遇的大起大落,感慨的力气都没了。何况他曾对老实的姑娘百般欺骗,还说自己两个女儿如何如何,这会儿情知理亏,幸好一张厚脸皮仍在“隐形术”的笼罩范围内。

驱策坐骑追在她身后,森特先生脑子里花样百出,考虑要怎么跟她见面才能避免尴尬。衡量着众多的顾虑,迟迟想不出周全的主意。于是他跟踪人家把牛奶装满陶罐、晾晒刚洗净的床单枕头套、照料生病的小怪物、为新栽下的“蛇笼草”浇水、对着帐篷上的裂缝修修补补……杰罗姆越看越气,心说凭什么让一个人干这么多活儿?那些七嘴八舌的小妞都跑哪去了?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哟,还忙着呢,真羡慕你的好体力。”正想着,总算有个穿长袍的女孩过来跟她搭话,身边还跟着个蹦蹦跳跳的兔隼。“露丽,听说没有,那个谁谁谁竟然还有命在,刚才在营地门口出现来着……”

听她添油加醋说一通,露丽看上去没怎么讶异,骑在马上的杰罗姆却坐不住了。新出现的兔隼闻闻嗅嗅,两下蹦到栗色公马跟前,喉咙深处发出威胁的怪叫,分明发现了隐形偷窥者的行迹。不管他怎么躲闪,可恶的兔子硬是不肯罢休,看架势马上会跳起来狠狠咬他。

栗色公马对兔子的危害性认识不足,不耐烦地兜着圈,却摆脱不了小东西的贴身纠缠。猛甩马头,它干脆提起前脚要给兔隼一记好教训,没想到兔子反应极快,把下嘴的目标从杰罗姆换成他的坐骑,飞身便是一口……只听马匹长嘶,不知道何处受创,同时也把杰罗姆摔落到地面,跌得他眼冒金星……此刻一只脚却还卡在马镫里。

剧痛中杰罗姆差点被马蹄踩扁,全凭直觉拔剑割断马镫,然后狼狈地向后翻身。栗色公马遭到兔隼连续袭击,惊慌中高高人立起来,在场者无不发出惊叫声。猛然间后颈着地,杰罗姆着实摔得不轻,等他回复意识想站起身时,只听一个温柔的女声说:“别乱动,先生。让我看看你的伤处——”

时光倒流的感觉如此强烈,他好像又回到几年前那个乱糟糟的行李车厢(见第十二章《围困》),露丽小姐具备治愈能力的温暖触碰稍一贴近,伤口的疼痛顿时减轻不少。杰罗姆不好意思接受她的帮助,只得含糊地说:“先把马制住。”

话讲出一半,他发现更大的尴尬正等着自己。坐在地上朝前看,只见受伤的栗色公马已经被人拽住,那人一手牵马缰,顺着马匹前后蹬腿的幅度斜向牵拉,口中发出专门抑制惊马的呼喝,在这匹烈马彻底脱缰前带它绕了几个圈子,竟然奇迹般地将它安抚下来。那人一面轻拍马首,一面朝这边看,赫然是男装打扮的薇斯帕……在他眼里对方还有点重影,表情什么的一时倒看不真切。

杰罗姆脑子卡壳,再度怀疑时间正逆流而动,他自己嗯啊了半天也没能念出完整的句子,心裏各种荒诞的念头挥之不去。

“你还好吧?真抱歉来迟一步!”总算有人说出了眼下该说的话,杰罗姆·森特瞧瞧新登场这位——身穿尖领剑术衫的英俊男士——正关心地望着薇斯帕,同时把一只手放到她肩膀上。

森特先生拍拍后脑勺,唯一的念头是:妈的,我今天根本就不该起床。

短短一瞥间,那只搁在薇斯帕右肩上的来路不明的手仿佛灌注了无穷魔力,把好端端的秋天上午一巴掌打翻,像打翻一桶姹紫嫣红的油漆,叫人无由的一阵心痛。这是只保养良好、五根手指一根也不缺的男人的手,杰罗姆可以肯定手的主人是名特别英俊的人类男性,六尺五寸棕发蓝眼表情暧昧三十岁左右两腿稍有点内罗圈,是块骑马打仗的好料。不情不愿瞄一眼站他旁边的薇斯帕,似乎对男人献殷勤的举动并不推辞,反而摆出一副请你看气到你死的模样。杰罗姆眼中男的英挺女的窈窕,左右并列处处符合黄金分割比例极端协调,令他有种被迫参加残酷的写生课的错觉……心说非常好!杰罗姆幻想着自己手持一根炭杆笔,正把那位含情脉脉的男士一笔头插死在画布上。

——怪了,人家大庭广众拉拉扯扯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面精神过敏品尝着噬心的妒火,一面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森特先生立即站在陌生人的角度上嘲笑起自己来。后脑的痛楚自动消失,他麻利地翻身站起,看似某个童年没人疼以至于泼辣到断手断脚也能自我痊愈的强大人物。“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要不是您及时出现,指不定造成多大混乱来着……我的确不懂马性,原来轻轻一摁就能起这么大作用!”抱歉的眼神格外逼真,正常人看不出半点纰漏。

略微抬高尖尖的下颌,薇斯帕端详他十分之一秒,眉头轻舒,现出个落落大方的笑。“不客气,热血马本来容易受惊。”

一句说完不多停留,她把缰绳递给杰罗姆,视线自然转向同来的男士。笑容既清且艳,更带着完全的善意,像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不值得蒙受半个谢字。薇斯帕脸上漫无心机、满不在乎的神情让杰罗姆的自尊跌至谷底,摔成了无限细碎的小块;再看她身边自信到会发光的男士,杰罗姆很想停止呼吸,把自己憋死算了。

“你受伤了?”发现薇斯帕手上被马缰勒出一道红印,男人现出由衷的痛惜,立马准备上去握她的小手……不过两人眼神一触,最后关头却打消了念头,看来难以确定她是否会接受这莽撞的举动。假如抓一个空,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唉!我曾保证要维护你的安全,不过是匹惊马,难道还信不过我吗?”

找片上衣抹干净手掌,薇斯帕若无其事地说:“知道你在后头,刚才全没有害怕的感觉呢。我真是粗神经……”

对自我解嘲的说法不以为然,男人特意选个郑重的表情,突然单膝跪地,用赌咒发誓的口气说:“我,罗伯特·马硕,谨以骑士的荣誉起誓:如若发生任何危难,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请容我一力为您担当……献上我的宝剑和全部热忱……若违此誓,万死不辞!”

——喂!看在上天份上!

瞧热闹的造化师捂着脸尖叫起来,连旁观的森特先生都有点撑不住了,从怀里摸出半个圆葱咬两口压压惊,同时对这小子生出强烈的敌意。就凭这份旁若无人、随地下跪的气势,此人绝对是名花丛老手,认准目标展开了密集攻势,寻常小女孩两个回合就会被他收拾。虽然追求的对象具备一定自衞能力,但花言巧语和各种手腕一并施展,难保她能顶得了多久。

薇斯帕双颊微微发烧,像新雪映衬下绽放的两朵茑萝,难以判断是出于羞涩还是恼火。“这么讲的话,一切有劳你了。”冲他还个半礼,再补上一记礼节性的微笑,她目光低垂,始终没拿正眼瞧过对方。

假如薇斯帕把右手递给这求偶的骑士,杰罗姆已经拂袖而去,不会再多半句废话。激|情的表白过后,他反倒冷静下来,想听听还有什么新花招未曾施展过。意识到有人杵在原地脆生生咀嚼着圆葱,薇斯帕反应冷淡,两句话就要回去休息。忙着献殷勤的先生也意识到气氛有异,开始注意周围讨厌的围观者。

半颗圆葱下了肚,杰罗姆拍拍手,关照一下露丽小姐。只见她眼泪汪汪、摇摇欲坠的,明显受到很大打击。“走吧,”小心翼翼搀扶着她,杰罗姆悄声说,“这裏没咱们什么事了。”

露丽晕乎乎地随他离开,走出一段路程,杰罗姆找一块薄荷辛香片出来。“给你。劲头相当大,当心别咽下去。”

不知是薄荷片的刺|激,或者再也抑制不住,露丽苦着脸原地一蹲,眼泪像断线珠子般滚落下来。只听她含含糊糊、断断续续地说:“这次……他们做的好过分!……我都快不认识她啦!”

没找到手帕,杰罗姆翻翻挎包,弄一张吸水纸给露丽,随口安慰道:“为什么这么说?以她的状况,有一打追求者也不出奇。”

露丽使劲摇头,用套袖拭着泪,勉强平静着心情。“从这次见面开始,她都不跟我讲心事话,以前她可是最体贴最大度的人。我知道,她、还有你,你们都在合伙撒谎骗我……叫我觉得、觉得自己像世界上最后一个傻瓜……我有那么差劲吗?”蹲在帐篷的阴影中,露丽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即便年龄的增长从她身上带走了几分稚气,此刻的注视依然清澈见底,让杰罗姆一阵自卑、又感觉由衷的羡慕。

“露丽,我一直想对你说声对不起。”蹲下来望着她,杰罗姆不假思索道,“我很想告诉你,其实我根本没有女儿,只有个淘气包似的侄女,因为我时常说谎,现在连老婆都跑掉了……你看,如果按照自己的心意讲话做事就会给称作傻瓜,那我宁愿跟你换上一换。不论是我还是她,我们都是背叛了自己的人,很多时候口不对心,没能力过你这样诚实的生活。因为你是少有的坦诚的人,每次见你都让我平添几分信心,觉得周围不全是撒谎的骗子。所以差劲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只是你现在没法体会我们不能讲真话的缘由。”

见她表情逐渐回暖,杰罗姆柔声道:“我保证,今后再不会对你说谎。”

长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滴,露丽慢慢恢复过来,点头说:“我相信你。我、我还想知道一件事……你是不是亲过她?你妻子……是不是因为她才跑掉的?”

“从哪听来的?没这回事!”

仿佛目睹一次大规模洪水来袭,褐色眼睛迅速堆叠起层层泪花,这下可不是委屈造成的。露丽默默起身扭头就走,森特先生忽然发现自己才是世上最后一个傻瓜。虽然她的价值观有点落伍,可绝非智力低下之人,法术技艺还相当娴熟……杰罗姆估计露丽不是有意设套挤对自己,但“孩子口中常有真理”,越是坦率和不留情面的提问,越叫他无从招架,只好“本能地”撒个小谎。

“别走嘛,我又不是瞎胡扯……唉!你年纪太轻,怕你误会我的本意……其实真没骗你!她是她,我是我。刚才你也看见了,人家连正眼都不睬我,光顾着肉麻——”说着说着自己都感觉口气不对劲。

露丽脚步一顿,杰罗姆差点撞上她。转过脸来让两人面面相觑,一双大眼睛里蓄满忧虑,快把整个人都压垮了。“第一眼瞧见,我就觉得、那个罗伯特先生……他绝对、绝对不是个正经好人!我最好的朋友被一个讨厌的家伙缠住,她又不听我的劝阻,就算我是个傻瓜,也知道这样下去绝对、绝对不可以的!”

杰罗姆一时没话好讲,手抚额头愣一会儿神,半天才开口。“有一点你说得没错——这小子的确不像什么好东西。虽说我自己都顾不过来,不过也不能便宜了他……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我需要尽可能全面的信息,摸清楚这家伙的底细。”

总算见到一线曙光,露丽用力点头,对杰罗姆的询问和盘托出:

七月初那会儿,一封‘占星家协会’寄出的快信被送往查林曼丹,信上说、预测今后半年里东部各省可能出现大面积病虫灾害,并造成严重的粮食歉收,希望查林曼丹派人提前深入疫情中心,看有没有可能控制受灾面积……结果没过几天,竟然又收到一封马硕爵士的邀请信,请人解决他领地里粮食病害的状况,还说能保证造化师一行人的安全。因为经常外出旅行,这两封信实际上由露丽带到了罗森里亚,转交给薇斯帕的叔叔,也就是爱德华先生过目。

“难道他就这么同意了?”见露丽认真点头,杰罗姆只觉不可思议。“叫‘罗伯特’的又是什么时候蹦出来的?”

“比我早几天到罗森里亚。他是发信人马硕爵士的独子,虽然当时已经有点粘人,可还不像现在这么过分。我听人说,薇斯帕的叔父委托这位先生一路保护她……要是早找个更可靠的人,才不会出这种事呢!”说着瞧瞧森特先生,好像他是什么“更可靠”的人似的。

心想当时我正接受审查,有没有命还不好讲。奇怪,爱德华怎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把自己侄女委托给一个王八蛋照顾?从露丽身上问不出更多,杰罗姆确信这件事不像表面看来那么简单,他已经嗅出了阴谋诡计的味道。

低头默想片刻,杰罗姆笑笑说:“帮我打听打听,最近几天他可有什么外出活动?我突然想,或许该跟他多认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