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预计晚到一小时。你觉得你那点工夫比我的餐前酒重要?”主人寒着脸说。
冰冷的逼视让杰罗姆忍不住心虚,涌起强烈的危机感。随后出来的德怀特故意叫他难堪,顿一顿才说,“出发不久碰见几个路贼,射死一名护衞,耽搁了三刻钟。”
主人脸上寒意更浓,却把声讨对象转向自己的信使。“你说‘路贼’?我给你的人是废物。”
“有点肉脚,勉强能用。”德怀特承认。
“那你是个废物。”
结论听起来斩钉截铁,德怀特立即沉下了脸。“你没雇我打家劫舍。我是个高级学问家,精通古代语和工程化学,不是妓院出身的佣兵!下回请婊子给你解读文献吧,这年头妓|女都有暴力结社,一举两得,还能省钱。”
“借口,理由,死也不肯面对失败。至少妓|女的嘴用得和肛|门一样好,你得承认,这点上你不如人家。”
“哼!我去喝一杯,怎么一股牛粪味。”德怀特愤愤然走开,隔好远还能听见他的嘟囔。主仆二人结束寒暄,森特先生对他俩的脾性都有了进一步了解,紧张感渐渐变成了疑惑。
趁双方眼神交汇,杰罗姆把他同记忆中的神秘法师两相比照。
约瑟夫·雷文六十岁上下,一头短发像凋零的鼠尾草,瞳孔呈现罕见的青金色,宽脸盘,脉络纵横缺乏脂肪,皮肤像细木框撑起来的黄犊纸。雷文没有惊人的排场,也没有出众的外表,偏偏自信到刺眼的地步——假如有谁天生没受过丁点委屈,被无数成功培养得极度骄横,那么非此人莫属。看得出,约瑟夫·雷文的傲慢源于本能,像鬃毛最威武的雄狮,随便摆个架势便吓退了一切挑战者,自然没学过和声细语了。很遗憾,上天不曾赋予他七尺壮躯容纳这过度膨胀的自我,硬是给他一副铁钉样的身材,效果刻薄得吓人。
论外形,雷文与回忆中的形象契合度很高,唯独找不到一丝大师风范,令杰罗姆难以确信目中所见。他大脑高速运转,弯腰的同时下巴向内一收,算跟对方打过招呼。约瑟夫·雷文没兴趣继续刁难,甩下进门过道,当先步入前厅。杰罗姆跟着他走,强迫自己把眼睛从主人后背移开,转头关注与会众人。
屋子里人数比料想中多,以四十五席的长木桌为界,客人们自动分成两群。左边一批人年纪轻轻,个个十二分警惕,腰里别着弯刀细剑流星锤,模样如临大敌。其中最惹眼的要数左上角端坐的那位。身穿灰皮衣黑皮裤,长满胸毛的上身半裸着,两臂肌肉暴胀,像即将撑破的肠衣的香肠;身后紧随四名壮汉,属于保镖之类的货色,身上未着盔甲。左手边的其他人最少带来两个护衞,四五个小团伙界限分明,把一楼前厅挤掉一半。
至于桌子右边最年轻者也超过三十,客人们或坐或站,仅有一位佩戴武器,还是把花哨的短匕首,装饰性超过实用。他们身边的侍从各自仅有一名,全是老弱病残,甚至包括一个瞎子。右边的客人交头接耳,不时抿嘴微笑,相互的交情都不错,使唤起仆人也熟门熟路。
“有两个没来。”贴身侍从附到主人耳边,讲话声音却很高——雷文家的强势跟疟疾类似,传染面极宽。
约瑟夫·雷文转动秃头,目光锁定坐在左上角的五个强人,不屑道:“加尔和吉森,一双软蛋,给野狼操了。把他俩的软蛋名字抠掉。”贴身侍从谨遵指令,竟真从羊皮纸上抠出两个洞来。
雷文目光炯炯,高举双手宣称,“哪怕只剩一口气,爬也得爬到我跟前!哪个敢爽约,我保证他生不如死——”
这番言论在宾客中激起强烈反响。约瑟夫·雷文慷慨放话,左边一帮年轻人立即满堂哄笑,或者敲敲打打,或者拿响亮的口哨表示抗议,自尊心比杯垫下的跳蚤反应还快。反观右边的熟人团体,对雷文的霸道习以为常,甚至有人故做倾听状,一旦需要马上可以替雷文捧场。主人的言行让杰罗姆忍不住撇嘴,凭他这心性,当学徒侍奉导师慢慢积累阅历是不可能了。难道大法师就应当与众不同,要养成用鼻孔说话的习惯?
雷文不是个通情达理的邻居,杰罗姆不再迟疑,悄悄往右移动,准备加入应声虫的行列。只怕这边都是老相识,自己想挤还挤不进去。出乎他的预料,离他最近的男子特别友善,微笑着拉开一张椅子。
那人穿了件羊绒短装,外罩一件丝毛混纺的无袖夹克,双排纽扣共计十四枚,正面刻着健壮的长绒羊。夹克向下延伸成为贴身的男式半裙,下摆覆盖了臀部和一半大腿,最后才轮到紧腿裤和直压膝盖的长筒靴。若干小饰物在他周身发着亮:银马刺、蓝丝帕、装饰用的单手护腕等等。男子右手戴一枚纹章戒指,绵羊图案似乎说明他家专营羊毛加工,难怪穿得别出心裁。只要叠起腿随便一坐,四周立即蓬荜生辉,那诚挚的眼神更容易博人好感。
“高地多福,陌生人。我是‘剪羊毛者皮罗斯·塞尔文’,如你所见,塞尔文家的长子。塞尔文家经营祖传的流动牧场,领有大块常绿牧区,包揽了本省的呢料作坊和高级成衣作坊。因为本人名字太过严肃,熟人都叫我‘爱打扮的由诺’,还有个别名叫‘英俊小生’。只要夸我两句,咱们就是朋友了,做生意有折扣哟!很高兴认识你!”
屁股来不及坐热,森特先生交上了一个朋友。客套话先不提,钟楼突然开始报时,正午十二点到。
震耳欲聋的钟声接连不断,因为声源距此很近,频密的撞击轻易盖过了门口的鼓乐队,让司仪的宣讲淹没在“当、当、当”的声浪里。最后听见上茶点的吩咐,然后没了下文。左边的新贵们本来骂骂咧咧,这时定有人借机吐出大串脏字,问候雷文家的曾曾祖父。带着一脸的反感,主人在中央落座,这种状态实在无法讨论正事。待大锺敲到第七响,雷文已开始腻味了。只看他嘴唇微动,双手互拍,啪!然后满堂寂静。不论扰人的钟声还是微弱的呵欠,甚至钥匙扣的叮当响、上排牙撞下排牙的磨牙声……大厅内连个蚊子叫都听不见。更糕的是,这情况持续了好半晌,初经历之人很容易不知所措,还以为自己突发耳鸣来着。
桌子右边的老朋友们依然坐得稳当,显然经历过类似场面。但初次赴会者大半站起身来,有人铁青着脸吐出若干唾沫,满脸的慌张窒息,许多右手已按在武器上。不过冲动的客人被雷文冷目一横,终究不敢放肆,一时显得手足无措。
杰罗姆揣摩着雷文的伎俩,估计他施展了强效“耳聋术”,或许借拍手瞬间释放的震波麻痹了众人的听觉?不过以下情况超出他的预计。约瑟夫·雷文压住了场面,开始列举今天讨论的事项。
“有烂人跟我报告,说该借机清偿债务,把地产钱粮,婚姻契约,人力工时的账统统结清,省得打起仗来耍无赖。没错,新上位的蠢货只懂打打杀杀,不懂欠债还钱,给债权人制造了很多麻烦。我再强调一遍:倘若欠债的作战勇猛,被人剁狗一样砍了,他欠的烂债始终跟土地连在一块,接班人最迟有一个月还款宽限。所以,今天第一件事是讨债,其次是联合剿匪,最后咱们谈谈战争事宜。”
除了说话的雷文,屋里鸦雀无声,大伙只有干坐着听他讲。这一手的确阴险!杰罗姆皱着眉,分析可能的实现方法。大范围沉默他人并不难,但要把环境噪声一并消灭,比单纯造成耳聋高级许多。雷文必须构筑一个封闭空间,再筑起系统的逆向音场,然后调节逆声的波,接着精确投送,将范围内的声波转化成驻波……不用问,操作起来困难重重。何况他还得给自己留下发言的通道,得准备一条传声管,不至于被迫也用手语交流。
无须怀疑,约瑟夫·雷文拥有高超的法术造诣,但仔细衡量一下,这类小伎俩和横扫漫天“蜻II型”的水准相去太远,杰罗姆必须等到更具说服力的证据自己跳出来才行。
“呃,咳咳咳。”忽然响起清嗓子的怪声,杰罗姆意识到是自己的新随从,忍不住暗自咬牙。果然,他侧脸瞧见死灵法师的模样,因为太缺乏存在感竟然忽略了他。
奥森先生挤压着喉咙,用他那诡谲的声音断续说:“奇怪……还以为故障……新换的声带哦……扭……点喘不过气……”他声调又尖又细,其中频率最高的声音硬是穿透封锁,成功搅扰了雷文的好事。
想不到有人敢唱反调,死灵法师等于当众落他面子,约瑟夫·雷文那张脸变得可怕极了。只见他眉峰高耸,抵住额头一段青筋,同时嘴角下拗,像遭泥石流冲毁的桥梁。主人跟六岁儿童似的,杰罗姆没见过这么随意的怒火,而这把火快把他也给点着了。
“请接受我的歉意,大人。我的随从是乡下来的粗人,从未目睹您这般威严,一时惶恐冒犯了阁下,恳请原谅他的无心之失。”
经过定向加压,声音清楚传进了每一双耳朵,说完这句话,杰罗姆几乎把一口气全部耗尽。宾客们交换着惊诧的目光,对他的技巧、尤其是胆量刮目相看。孤军奋战的滋味很不好过,杰罗姆用一个极度弱化的“咆哮术”贯穿雷文的屏蔽,他这时倒希望杜松来当自己的靠山。杰罗姆冲奥森做个“立马滚蛋”的手势,把他敢出屋去。奥森一脸委屈地走了,杰罗姆没工夫过意不去,再晚点唯恐他被雷文宰掉。
“少弯弯绕。你拽什么文,伪君子。”
主人一摆手,失去的声音又回来了。
“谣传红水河台地来了厉害的巫师,操了领主的女儿,占了当地的丘堡,喜欢把人变成石头取乐。说的可是你?”周围诸人无不瞪圆了眼珠,关注起杰罗姆这个低调的恶棍来,气氛比刚才还要肃静。杰罗姆心中不忿,心说接收了“火柴帮”大量壮劳力,事实真相难道你会不清楚?
他无表情道:“我抵达红水河台地时当地已没有领主,负责防务的佣兵与大群歹徒里应外合,准备洗劫城镇。见战况危急,我才挺身而出平息匪患,之后众望所归,只得担起重建的重任。刚才您说我是个伪君子,这点倒不必否认。”杰罗姆不理会对桌挑衅的瞪视,“照您的提法,无法赴约者该把名字抠掉,而那些制造流言的连个名字都没有,凭什么诽谤于我?我又何必驳斥低能儿的指责?就算我明抢了又如何?今天的日程说的明白,还债、剿匪、参战,我只关心这三样。哪个准备替人申冤,请直接站出来,也好给主人的请柬多腾些地方。”
“哼。”
见他毫不示弱,雷文的评价只有一个字,不赞成亦不反对,简单哼了一句。杰罗姆侥幸得计,主人并未发难,暂时不用考虑逃跑的事了。“英俊小生”皮罗斯忍不住笑,雷文的熟人们大多情绪稳定,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儿。
两秒钟没过,斜对面一名强壮男子孤零零站起来,发出一阵犬科动物才有的、进攻前的咕噜,脸上写满将欲吃人的表情。杰罗姆刚进来便注意到他,看那身野性的打扮,难保不是“叉叉城”狼王本人,来找自己讨回“火柴帮”的旧恨。巨型狼人他真没见过,估计不像家犬那样温和。
“婊子样的野狗!我兄弟的血还在你脸上,你吼个屁!!!”
事有凑巧,同样在对面落座的三人弹簧般跳起,话音未落刀剑出鞘,居然误判了挑衅的目标。听波说,狼王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力狂,有个把仇人稀松平常。既然有人主动请战,杰罗姆乐得安静喝茶,消失在围观者的行列中。
嘴裏疯狂吆喝,后起三位先发制人,飞身上桌,脚下立刻杯盘狼藉,还把连串脏字当成复雠的口号。仅半个喷嚏的工夫,草药茶仍在口中滑动,桌上某一柄流星锤已经被人抡成圆形……然后不幸脱手,戏剧化地横飞十几尺,“噗”的一声嵌进了野狼首领的脑壳正中。
瞬间液体横溢,人们不禁倒彩声一片,现场相当恶心。桌上没摆任何食物,可说是主人的先见之明。
约瑟夫·雷文一手托腮,冷看厮杀。他像午觉没睡醒,根本无意阻止双方血拼。今天召集大家八成是为了他那点钱,抵御外敌之类的,在座诸位显然是不上心的。
这时贴身仆人再度附到他耳边,嘴唇动弹,却听不到丝毫风声。顺着男仆眼神所指,杰罗姆不由眯起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大厅外面一撮人姗姗来迟,穿衣打扮恰似一伙流民,乍看以为劳动营的苦力逃了出来。这伙人的领袖、曾回绝过杰罗姆的年轻的先知站在大厅门口,身披着肮脏的貂皮斗篷,怀抱一盆向日葵。
向日葵开得鲜艳,先知却营养不良,杰罗姆十分讶异,他们明明处境艰难,不知怎么跟雷文搭上关系。
这时更叫奇怪事发生了。看到先知登门拜访,雷文撇下满屋的支持者,撇下一堆陷入苦战的乱众,绕着弯过去同她会面。两人转到一根粗圆柱旁站定,雷文的仆人和先知带来的人散开放哨,似乎这类谈话发生过许多次,程序已经不用吩咐。
约瑟夫·雷文与年轻姑娘交涉,刚开始表情勉强,一会儿又不住点头。如果他们之间存在什么买卖,双方都显得非常审慎,讲出“是”或“否”之前经过了认真权衡,以免造成重大损失。
对交谈内容颇感兴趣,杰罗姆把纷乱的厮杀抛诸脑后,注意力集中在柱子侧后方。雷文的对手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姑娘,是什么吸引他要够?交涉重点肯定很有价值。
“了不起,连雷文都能唬住,难怪这么强硬。”邻桌人轻笑,对糟糕的环境视而不见,同样关心起主人的动向。杰罗姆换上外交表情怂恿他几句,“爱打扮的皮罗斯”很快和盘托出。
“这伙人前阵子求见于我,想换三垛过冬用的粗羊毛,他们能有什么?草甸挤出来的苦水。来的几个长相半人半鬼,腿脚跟麦秸近似,一副挨不过两三个月的模样。我本有点犹豫,看他们可怜还是答应了,他们的头头让我吃惊不小,居然是一个黄毛丫头……”
脸上流露出若干私人情绪,杰罗姆不禁赞成——对一位半大少女惟命是从,这伙流民简直发了失心疯。
“嗐,现在的年轻人不可小视啊!”年过三十还很俊朗的皮罗斯深有感慨,“几句话就让我哑口无言,谈吐不俗吧,模样也不错。就是瘦,真瘦,不像能生养的样儿。她日子挺不好过呢。”心说能不能生养与你何干,怎么老往这上头考虑?估计新朋友对她有点心猿意马。“我听说有一帮逃奴在山里转悠,没想到竟是女人领头。再发育几天她真挺标致的,性子更软点就好了。可惜,照眼下的形势迟早给野狼活剥了,要么就进了雷文的肚子。遗憾啊。”
“野狼?被抽到生命垂危的那位?”
“很可惜不是。狼王是个神秘人物,只派手下小弟替他与会,雷文的帐也敢不买。传说狼王从不在有屋顶的地方常住,两手各有六枚利爪,切削金属像热刀切黄油,每逢朔月,总跑到野地里跟怪物交配,那命|根|子足有三尺多长……嗯,这个随便一听。总之世风日下,咱们普通人只好忍气吞声喽。”
杰罗姆不太热心地听着,眼神不停往柱子边上瞟。他隐约看见年轻姑娘吐出几句话来,接着伸出柳条似的食指在约瑟夫·雷文手背上一划,雷文就像根朽木般栽倒,顷刻失去了知觉。
——当着守衞的面?脑子有问题吗?
发现雷文的男仆目睹了全过程,其他人也先后感觉到异状,杰罗姆不得不站起来,诅咒着准备一道“误导术”。虽不清楚她有何目的,但这样做跟自杀没什么区别。
隔着一扇门,裡外都在吼。雷文的男仆准备放声尖叫,而先知带来的人正惊恐四顾,人影闪烁短暂遮挡住杰罗姆的视线……他右手刚握住剑柄,左右传来的尖叫忽然变得又低又平,奔跑中的人像陷入一串慢动作,人缝里先知冷目如电,约瑟夫·雷文也已重新站立起来。
冰水似的眼神,拖长到不可思议的影子,瘦弱的女孩表情很不对劲。她对杰罗姆示意。“过来吧,森特。我们时间不多。”
杰罗姆顿时感到不知所措,厅内厮打和门外的骚乱越来越慢,他不确定自己是该往前走,还是该掉头逃跑。站在先知旁边,约瑟夫·雷文稳若磐岩,只是伸手打个响指。
天旋地转,杰罗姆猛然失去平衡,心惊胆颤中他感到自己高速坠落,所幸这只持续了很短一会儿。两脚迅速踏上实地,杰罗姆调整着混乱的感官,刚一定下神,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颠倒的世界里——地板变成了天花板,众人都被高举过顶,往上看只见客人的脑袋和帽檐。再朝前走几步,脚下的天空像个无尽深渊,正午的太阳缓缓滑过,恰似稀疏云海中一块黯淡的帆。
“换个角度,世界还蛮有趣的。”约瑟夫·雷文生硬地笑笑。“咱们走。”
随着他一句话,肌肉与神经自动开始运作。虽然被人牵着鼻子走,杰罗姆没打算抱怨,因为爬起来的雷文早就相貌大变:奇特的光线由皮肤薄弱处向外透散,眼底冒出不少枝形光晕、把颧骨照成两座光溜溜的小丘。远看他不过稍具人形,更像一具灌满甲烷的绸缎灯笼,溢出来的热量快把他的羊毛外袍灼焦了。向日葵被雷文周身的异光吸引,缓慢转动着茎部,像渴望糖果的小孩。杰罗姆以为目睹了一起人体自燃事件,可惜雷文火炬般的外形非常稳定,至少还能燃烧好一阵。
“盯着看有损视力,来,站到我身边。”这种语气和讲话方式只能让他联想起一位熟人,杰罗姆僵硬地转过身。
与雷文不同,年轻姑娘这时摇身一变,散发出阵阵寒意。空中游离的水分子向她聚集,许多凝结成雾,环过她肩背拖出一袭梦幻般的纱罗。结晶体如同细小的银鱼,在雌鱼身畔游泳嬉戏,连破皮袍也沾了光,被映得朦蒙胧胧。这身打扮与雷文相比毫不逊色。见对方嘴角含笑,羸弱的身躯已被某种巨大异物所占据,那感觉绝对没错。
“幸会,女士。你没打算长期占用她吧?普通人不免疫冻疮的。”
“你总喜欢胡思乱想。”
“关于冻疮?”
“关于‘要是我有个妹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孤僻’的事。她好得很,森特,而你本性难移,任何姐妹也救不了你。”
不甘心地应一句,杰罗姆忍不住追问:“为什么是雷文?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现在?你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廉价旅馆,谁都能进来趴一会儿,这滋味特别吸引人,真的。瞧你的同伴,他退房前会把整栋屋子烧光。他的确跟你一伙?”
“我没有同伴,或者类似的对应物,身为‘素数’意味着彻底的孤立。”说话中脚步不停,两人紧跟着雷文,穿过会客厅铺满蛛网的天花板。“正常状态下我们不相往来,各司其职,好比骰子各面总是对着不同方向。不过偶尔也有例外发生。假如配上角度适宜的镜子,就能制造出同时在场的假象……别胡思乱想,一滴水容纳不了海洋,这姑娘和雷文还不够格充当任何意义上的容器,他们只是两块单面镜,折射一点光讯号,让素数们短暂寒暄几句,方便协调行动。几句寒暄不会把她怎么样。”
意识到头脑中的想法完全透明,杰罗姆不再隐藏自己的反感。
“灌了铅的骰子才喜欢‘协调行动’。听你的意思,我们神圣的概率开始完蛋了,庄家得靠做弊才能防止出局。这么一来,普通赌徒跟说谎的庄家坐在一块,岂不是稳输不赢?”
“稍微放下半分钟你对权力的厌烦,也会立刻改善你的处境。森特,整桌赌徒里数你的性格最易吃亏。战胜庄家既不可能,请把精力放在淘汰其他赌徒上。为了自我保护,屈膝忍辱也比锋芒毕露安全。”见他一脸没趣,对方流畅地变幻表情,微笑道,“或者你容易接受另一种解释?从现实角度看,所有‘素数’只存在于幻想中,对物质世界的干预必须透过信徒的手来实现。你脑中的一切可以理解成精神错乱,普通癫痫病人的幻觉都比这更离奇。说实话,你的脑子确实出了问题,让你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幻想自己受到诡异力量的召唤呢。”
“我疯了,对。脑子里的幻觉跳出来扫平了数不清的虫子。”
“那只是一次反击,”先知敛起笑容,强调说,“只是反击。敌人破坏了基本原则,把爪子伸进了物质世界,它不用镜子也能掀起狂澜。所以我们必须争取新人参加赌博,好把更多思想转化成力量。”
“当然。我该接着装疯,还是有什么‘实际’工作可干?”
“开门的钥匙,请。”
杰罗姆应声低头,发觉手中正攥着一鞠似有实无的球体。球体的三分之一已被填满,鲜活的情景在球体内荡漾,像灌满清油的廉价水晶球——正是“广识者”赠与他的灵魂毒药。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地,杰罗姆忍不住一阵心虚。
沉默中离开厅堂,三人悬在房檐边上蹒跚西行。雷文在最前,杰罗姆居中,先知怀里依旧抱着茁壮的向日葵,花朵也许是一件重要道具?心理上杰罗姆仍然拒绝新的上下方位,两尺开外那片刮风的虚空如此真实,不论怎么确认“这只是幻觉”都嫌不够说服力。交换了上下方向后,明媚的山谷城镇瞬间化作险山恶水,杰罗姆经历过众多风险,但不包括“因重力反转跌出大气圈”这种。对此他相当缺乏概念,万一脚底打滑落入那片稀薄地带将会造成何种后果。没准高空的乱流会把他撕碎,低温和低压也能帮帮忙……胡思乱想着,他逐渐愿意接受自己脑子有病的结论了。
小心翼翼爬过一段又一段引水渠,杰罗姆留神着脚下的苔藓,三人在吊索、悬梯、滑轮组成的障碍中蝙蝠般穿梭,直到抵达一栋相邻的建筑物,他勉强认出这是集风器的安置点。雷文掀开宽大的气窗,率先跳了进去,气窗“嘎吱”关闭后,里头是条旧水泥雨道,杰罗姆偷偷舒一口气。接下来单调的直路无穷无尽,他们沿着管道走了又走,头尾颠倒变得不成问题——水泥结构四四方方,每个面都一样,只能通过天花板上电压不稳的顶灯确定位置。带路的雷文故意出难题,行进时不断在天花板和墙壁间切换,三人完全变成了爬墙的壁虎,全不走正常路线。重力感错乱让杰罗姆很不适应,冒牌先知却指出这属于“必要的锻炼”,应该认真学习。
其实走墙壁或天花板有不少好处,即使碰上复杂地形也很少遭遇障碍,杰罗姆跟着他俩螺旋形前进,十几分钟过去,等他感到恶心想吐时雨道终于见了底。面前的空间豁然开朗,三人进入一座圆顶大屋的底部。
抬头看那漏斗形屋顶,圆心附近开了个直径约十尺的洞,内壁潮湿而光滑,深度难以测量;一排进气孔绕圆屋的基座一周,他们进来的地方属于其中一个气孔。雷文碰碰墙壁,立即浮现出一具暗格,暗格内装满复杂的推杆装置。
几柄推杆被拨动,随即响起机械上升的轰隆声。“六号、七号、十六号、十九号、二十二号气锁正在解开。”雷文沉声道,“保持镇定,气流会把你送到地方。”
杰罗姆服从先知的安排,站到圆心正下方,脑袋上是黑色的洞口。随着推杆运动,大量冷风呼啸涌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杰罗姆忽然感到飘飘然……不,是彻底飘起来了。
“呼吸,森特,吐出空气。”她满头乱发与向日葵一起狂舞。
迅速增加的不安接近了临界点,气流汇成一股巨力,扯着他越发靠近顶部的黑洞。杰罗姆最后时刻才反应过来,惊恐地望她一眼。“风送器”这个词拂过脑际令他如蒙锥刺,深心裏紧缩了一下。先知并不作答,气流瞬间淹没了他,整个人被“砰”的发射出去,消失在黝黑的洞口处。
飞行速度堪比离弦之箭,血液从杰罗姆的视网膜短暂剥离,失明和神智模糊一齐抓住他。抛射的过程中,他感到全部体液涌向双腿,耳膜差点被压力洞穿。糟糕的是,这条输气管并非笔直,竟还有不少分叉!杰罗姆本能地意识到自己两度拐弯、差点脱离气流的保护、同炙热管壁发生好几次小摩擦。
——皮开肉绽皮开肉绽皮开肉绽……
眼前闪过骨折截肢等种种惨况,慌乱中他不知从哪挖出一段尘封的回忆,猛想起当年在协会见过的场面。
协会的内勤机关“紫蔷薇”位置偏僻,办公地点接满一道道金属圆管,负责把小件物品和纸张文书在各部门之间快传。这套气力输送装置省钱又省时,是协会核心工作网的最低保证,以防思感网络崩溃造成的通讯中断。当初看许多金属筒装满纸卷,被气压推着漫天飞,杰罗姆跟其他参观者一样颇感有趣。没想到有天自己会变成一捆肉卷,连保护用的金属筒都给省了,可真够节约。
耳边传来骇然的惨叫,杰罗姆意识到身体开始减速,他如同一块劣质海绵差点被甩出汁来。加速快且恐怖,减速更是十倍的折磨,幸亏只持续了三五秒。接着他浑身一轻,团成团跌进大量黏胶状物质中间,摆脱惯性的过程让腹腔内排山倒海,几块内脏似乎发生了位移。
睁开半瞎的双眼,他痛苦沮丧,全身上下散了架一般,或者像一尊被烧化的蜡人。口中含糊地诅咒着,杰罗姆慢慢找回了各种感官。噩梦般的时刻过去,视力稍一恢复,他发现有人正关切地握着他的手,一双眼睛泪光莹莹,口中连声乞求:“别离开我!千万别……能听见我的话吗?”
他隐约知道那是位美貌女子,表情万分焦急。女子左右还有几颗脑袋探出来围了一圈。杰罗姆能认出他们的轮廓,知道这些都是自己人,但却辨不清每一张脸孔。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这是自己学生的声音。杰罗姆头一次听狄米崔用这样惶急的腔调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