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姿势不对。
少年很窘迫,我……再试试?
少年又拍了拍锅,锅纹丝不动。
豆沙研究了一下:你不够狂野,你会弹贝斯吗?
豆沙抱着扫帚使劲晃,给他示范。
少年看着锅,使劲晃着,黑白电视机里赵雅芝的脸出现了,清晰地,美艳地。
小妹子放下扫帚说好了,眼睛亮晶晶的,热烈地鼓着掌。
他是一部要在风雪中吃烤鹿肉的红楼梦,他喜欢的姑娘,是部俗气的热衷于研究人类天性和屎尿屁的香港电影。
他俩,不是,很搭。
小山在一旁抱着大树一边晃一边笑,少年绝望地说:“吃肉去吧。”
姑娘说带我不。
小山说:“我怕你把他吃得熬不到下次发工资,乖,在家啃大骨头吧。”
豆沙笑了笑,她看着宋唯从房顶上爬下来后,裤腿上沾了泥巴,拿起毛巾帮他掸了掸,过一会儿,才温和地说;“去吧。哪有这么多气和别扭,好好地同哥哥玩,明天来了,我给你煮羊汤喝。吃饱了才有力气破案。谁都能当好人,别怕。”
她说,我和哥哥永不弃你。
宋唯一转身,用手背蹭了蹭湿热的眼眶。
他还有那么好的未来,不会出岔。
师兄弟二人在L市最有名的夜市区吃了一顿砂锅,要了几串羊肉串,几串鹿肉,几串腰子,两瓶啤酒。长炉子在雪中冒着烟,羊肉串的香气香飘十里,旁边还有点着油灯卖风干鸡和炒螺丝的小摊贩。小山畏寒,怕冷天伤胃,又要了一杯现沏好的热牛奶,奶粉放得多,糖也多,喝奶糖一样甜腻腻,方玻璃片盖在玻璃杯上,八分满的一杯牛奶,在九十年代,实在也是让人喜欢的好东西。
那时候什么都少,那时候什么都好。
宋唯看着小山,渐渐地也平静了,他说:“师兄,我觉得案件仍是怪怪的,侠的杀人轨迹显得杂乱。”
小山在烤肉上细细撒了很多向店家要来的孜然和辣椒,咬了一口,都忍不住要喊亚克西,却不咸不淡地说:“你还得努力。”
仿似与他无关。仿似这样蠢钝平庸的他不用努力。
宋唯翻了个白眼,却没说什么,小山咕咚咕咚喝了一整杯啤酒:“淡的。老板,来两斤二锅头。”
支起的帐子里偶尔灌着冷风,每桌都有备好的一茶瓶热黄酒醒脾暖胃。
小山喝白酒俨然一把好手,他遗传他爹的好酒量。唐局长江湖人称“唐三斤”,三斤不倒,过了三斤,一杯必须趴下。
宋唯酒量也大,不过没遗传他爹,他爹为了保持法医嗅觉的敏感度,滴酒不沾,他是上大学那会儿跟同学拼酒锻炼出来的。
未把人喝翻,不显其能。
两人就着羊肉串,小口吃着肉,大口喝着酒,马上到月底了,这把羊肉串得回味到发工资那天。
对饮共酌,人间烟火。
很久以后,宋唯还记得那一天,因为,豆沙和小山就是靠着这样的一天一天,活在他的心中的。
他觉得,这样的一辈子也很好。
隔壁桌闹闹哄哄,一群小流氓装束的年轻人嗓门极高,吆五喝六,不一会儿,不知怎么了,一把切西瓜的砍刀凿在了不怎么牢稳的木色树脂桌上。
“这就是,谈不下去了。”这把嗓音极清透。他并非反问,而是肯定。
因为有刀作证。
简单。
宋唯握着酒杯扭头,却发现是老熟人。
去年五月,草长莺飞,诸芳喜人的时候,帮助他和小山破了连环拐卖儿童案的威英帮的头头,候起。
亦正亦邪,又颇秀气的一个人。
就是吊儿郎当。大冬天穿着阔腿裤,套着黑背心。背心外是件半新不旧抻得展挺的牛仔外套。威英帮还红火的时候,砍砍杀杀不在话下,其他帮派最怕看到侯起,因为另外两个大佬还有商量的余地,这位直接下刀,咔,不给你机会的。
如今洗白了,卖内衣也是风生水起,天生是个旺人,聚财聚义。
“候老大,我这话没错,你们威英帮是没落了,地盘让别的帮派瓜分得差不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指着你卖内衣,卖发了也是个卖娘们玩意儿的,这辈子要发女人财啰?既然要跟我虎荣谈大生意,从前的那些架子还是收起来,毕竟今不如昔!”侯起对面坐着的那个人蓄着小胡子,胳膊上有延到手腕间的长龙纹身,讥讽地试探着侯起。
侯起嘴上笑着,跷着二郎腿,手上抓起啤酒瓶,一个反手砸到了男人头上。
那个男人瞬间站了起来,却被旁边的两人摁住了,只听低语:“虎哥,这地儿不好。”
闹市何必惹事。
侯起把刀从嵌入的桌中掂了出来,似乎那是一把玩具,不费吹灰之力。他把刀搁到男人颈子上,指着宋唯和小山,笑着对这男人说:“旁边这两位是刑警队的警官,我现在宰了你,就跟他们走。”
仿佛他的脖子是根细发丝,吹毛立断。
血珠子啪嗒啪嗒掉到了钢刃上。
侯起性格极烈,从从前大权在握,到现在地盘尽失,从没有让人割过半分脸面。
可又是个有勇有谋的人。用上了两个警察。
那人骇了一跳,脸上被啤酒瓶子砸出的伤口不停滴着血,他有点发愣,可是旋即骂道:“候老大,你不用这样搞吧,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警察你也敢叫!”
宋唯掏出警官证,微微一笑:“我们真的是偶遇,还有,他杀了你,即将发生的命案归我管,他不杀你,你们接着做不法生意,涉嫌黑社会犯罪,即将发生的交易行为也归我管。”
那人啐了一口唾沫,悻悻地带着人离去,走了好几步,才扭头阴恻恻看了侯起一眼,侯起低头拭大砍刀,一脸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现。
宋唯笑看侯起:“侯老大,你什么时候瞧见我们了?”
侯起仰头,看了唐小山一眼,微微一笑,目光中含着嘲讽:“我看到我们姑……姑娘们日思夜想的唐警官了。”
唐小山淡笑:“你不怕我们,我们也不怕你,不如并桌。”
侯起方才嚣张极了,这会儿却有些拘谨,他说:“不好吧,你们是警察,让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宋唯把侯起的凳子搬了过去,又倒了满满一杯酒,递给他一串鹿肉,说道:“算是去年你帮我们的微薄谢礼。”
侯起想了想,还是坐下了,大口吃肉,与宋唯、唐小山聊了一阵儿,便开始从桌上拣出一堆高高低低、宽宽窄窄的碗碟,盛了雪水,用筷子敲着去和歌。
“落雪不消恨,雪消天地间,共享这大大人世不论悲欢;风中吹不打,寒意抵不消,咬齿胸中意气仍旧风阀,兄弟情长,父母情短,爱意也变豪气志气冲天。漉漉道道阔,满满飞石穿,冬雪滚滚来,昂首不畏长途,长歌短歌千百段心中自有利剑,撕破乌霾阴山!”
宋唯听得很认真,几乎肃然,他带着质问和疑惑:“翩翩君子,为何做贼?”
侯起拿起一碗酒,笑着一饮而尽:“我从小就是孤儿,跟野狗抢食,老大救了我一条命,我不卖命给她,下面兄弟看着,还有谁肯。你看我是贼,我就承认我是贼,又不会掉块肉。”
侯起套上外套,朝茫茫大雪中而去。他说:“你是希望,跟我们不一样。”
沿街小贩依旧叫卖,那么冷的天,声音却未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