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大套话,貌似逻辑自恰,但气势上无形中却比方才要衰弱得多了,就仿佛裴该一矛刺过来,他没有还击之力,只好暂且以盾遮挡而已。
裴该的笑容渐趋得意:“如此说来,张先生是想做叔孙通,引导石将军为刘季了?”
张宾急忙摆手:“岂敢自比叔孙?而……汉天子见在,石将军如何能为刘季?”
“然比石将军为哪位古人?哦,石将军战功彪炳,攻无不取,应该是淮阴侯了……要么黥布、彭越?”言下之意,那几位都不得好死啊!
张宾只好见招拆招,回答说:“愿使明公为绛侯也。”绛侯就是周勃,乃是出将入相的典范——他本身就是着名的猛将,后来又入朝做了汉相——用来比拟石勒可能的未来,倒是非常合衬。
可是裴该又把话给绕回去了:“绛侯何曾独领大军,长久游离于本营之外?”
张宾多少有点儿尴尬,感觉一着错失,竟然被对方牵着鼻子大兜圈子。要知道这年月普通士人之间逞才辩论,光讲大道理而不涉及实际事务的,机会并不是太多——高品士人便不同了,如王衍之辈惯于清谈,越是云山雾罩不着调,越显得高深莫测、学识渊博,但张宾根本就不是那路人——裴该上一世可是经常在互联网上跟人打笔仗的,取胜的诀窍就是掌控辩论节奏,以虚打实,连续抛出未必跟主题真有联系的反问,争取把对方给彻底绕晕喽……
换言之,讲论实务裴该肯定不是张宾的对手,可是说起谈虚和诡辩来,若是不考虑身份高低,能够平等交流,他都未必会在王衍面前败阵,起码可以腆着脸自我宣布胜利——这七成是靠的后世经验,三成属于这具新身体的家学渊源,因为裴頠本人绍继“正始之音”,就是谈玄的高手,答辩参数那也是点满了的。
张宾只好继续喝酒,借机会岔开话头,拉回到正道儿上去——他终究比裴该年长,又以大辈儿自居,佔着可以随时转换话题的便宜——“若我等真能导明公为中国人,裴郎可愿诚心辅佐,以成不世之业?”
裴该也不摇头,却连说了三个“难”字——“难,难,难。我看石将军专心灭晋,南北游走,仍如胡人牧马一般,哪里象个中国人?又如何成就大业?刘季有巴蜀、关中为其根基,光武先收河北,曹操地跨兖豫,古来游荡不定之军或可催敌于一时,却断无兴国立业之能。”
张宾辩解说:“只为洛阳未下,晋祚未灭,暴政不息,无奈只得游走而已。晋兵分散各州郡,若不逐一摧破,又如何合围洛阳?只待灭晋之后,便可据地……便可守土安民,恢复太平。”随即将身体略略前倾,问道:“据裴郎看来,何处可为明公的根基所在?”
石勒确实一直在找一处合适的根据地。他初起兵是跟随汲桑依附赵、魏间的公师藩,后来战败逃回老家上党,才投靠了刘元海。可是上党距离汉都平阳实在太近了,那地方根本发展不起来,所以才趁着受命伐晋的机会,纵横河南地区,寻找新的落脚点。他也曾一度南下,谋据江汉,但是失败了——张宾当时就极言不可,你带着的都是北方人,怎么可能在南方混出什么结果来?
因此当初裴该说他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蹿,势难长久——“似此无根据、无后方,一旦遭受挫败,恐怕会一溃千里,再难复合啊”——石勒才会那么在意,赶紧取出地图来请裴该指点“形胜之地”,差点儿让裴该一如意砸脑袋上。张宾当然也曾经多次劝说石勒寻找一个合适的稳固的后方根据地,可以保证户口、兵源和粮秣,以防被别人——比方说刘曜、王弥,甚至于汉主刘聪——给卡住脖子,只是暂且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罢了。
有些地区在当地环境上就不符合建基的条件——比方说江汉平原——有些地区符合是符合了,但周边势力太过复杂,还没有合适的楔入时机。
所以裴该突然间提到这个问题,张宾当即感起兴趣来了,虽然他不认为裴该一小年轻能够说出什么道道儿来,但这个问题他熟啊,考虑了很多遍了,应该可以抢回谈话的主导权来。于是故意诚恳地询问裴该:“据裴郎看来,何处可为明公的根基?”
裴该心说这你真是问着了——话说我要在这事儿上没有丝毫主见,能主动把话头给扯过来吗?当下淡淡一笑道:“方才提到过刘季、光武和曹操。刘季建基西陲,但如今晋室仍然占有长安,李氏(李雄)又据巴蜀,难以遽灭,况且不破洛阳,终究西道不通。曹操虽然以此许昌为都,奉天子以讨不臣……”说着话伸手朝地上一指——“然终受袁氏之逼,待灭袁后,即据邺城为其根据——可见此二处或不能遽得,或不能久守。光武自河北起家,成就王业,此与曹操略同,在我看来,最为稳妥。故此邯郸、襄国,赵之旧都也,依山凭险,是真正形胜之国,可择此二邑而都之。”
张宾听了此言,大感惊异,不禁对裴该刮目相看——这小伙子竟然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