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跌落马下,眼看就要一个跟头,摔得难看无比,形象也可能被彻底破坏,却突然间有两只大手从后方伸过来,在他肋下轻轻一托,裴该便得以稳稳站定。他转过头去一瞧,竟然是裴熊——裴该心说你丫不仅力气大,跑得还那么快!可惜你是胡人的眼线,否则若能为我所用,就可以加快逃跑计划的制定了呀,必然事半而功倍!
旁边有胡兵过来,拦下裴熊,然后引领裴该入帐。帐内只有支屈六和程遐两个人,一见裴该到来,支屈六高兴得连连搓手:“裴先生总算来了——今日之事,必须要听听先生的见解。”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呢?原来数刻之前,突然有一骑快马从颍阴驰至许昌,带来了孔苌的信物和求援口信。据骑士说,他们这些天抄掠四乡,探马回报,说有大批晋军聚集在颍水东岸,观其行军路线,很可能要来攻打颍阴,希望支屈六能够派兵前去协防。支屈六才跟程遐商量,说我们出不出兵呢?许昌城内的兵数也不多,若然往救颍阴,而晋军明攻颍阴,实取许昌,却又如何是好?
正在踌躇,孔苌的第二名使者又来了——这回带来的不是口信,而是正式公文,还盖上了图章。公文上写,支将军你赶紧派兵过来,跟我会合一处,咱们先发制人,出城去击破这股晋军,到时候颍阴、许昌两城皆安。
孔苌骤然探听到大股晋军欲图东进,而他城小兵少,多少有点儿慌神,所以急匆匆就派人来向许昌求援。但随即他就镇定下来了,明白支屈六有很大可能性不会派发援军,因为许昌比颍阴更重要,绝不可有失啊。所以才又派来第二批使者,用意有二:一是提出主动出击的方略,可以一举而解两城之危;二是——你是不是怕将来出了问题,我会甩锅啊?没关系,我找人白版黑字给你写下来,倘若许昌有失,这个责任我来扛好了。
支屈六素来瞧不起晋军的野战战斗力,故此深以为孔苌先发制人之计为然,当即就打算点兵出征,却被程遐给拦了下来。程遐说主公交给我等留后之重任,只要保证许昌不失,无过便是有功,而你这先发去打晋军,万一不胜,许昌危矣!千万别听孔苌瞎出主意,咱们还是固守城防为是。
二人争论不下,最后程遐说了,你不是一直称赞裴文约是当世的诸葛亮吗?虽然我不知道诸葛亮究竟有多大能为了,但你既然那么瞧得起他,干嘛不找他来一起商量呢?支屈六听得此言,连连点头,这才赶紧派人去找裴该过来。
裴该听了他们的话,当即皱眉摇头,说:“我当日与主公约定三事,想来主公未曾与二位说起过……”支屈六忙问:“哪三事?”裴该回答道:“第一……”话才出口,突然间一顿。因为他想到了,当初跟石勒约定的第一事就是释放裴氏,自己若再强调这一点,支屈六还则罢了,程遐狡诈,肯定会立刻意识到裴氏是自己最大的弱点,他若是将矛头指向裴氏,自己必然被动啊……于是当即改口:“我与主公约定,此来降石不降汉,专为主公谋身固势,而不会助他与晋家交兵。我终究曾为晋官,又岂能二三其德,反戈相击?”
支屈六和程遐听了这话,脸色都变得很奇怪——在支屈六,自然是彻底的疑惑不解,程遐却意味深长地一挑眉毛,捋捋胡须。裴该一瞧,支屈六没懂,你懂了,那好,你跟他解释吧,当即转过身便待离去。
“文约且慢,”程遐赶紧叫住他,“今日请文约来商议,不为出击晋师,而为守住许昌——难道这不是为主公谋身固势之举么?”
程遐心裏话,你这小人装的什么腔,作的什么势啊?!你若真的心存晋室,即便因势所逼,也不会归从我家明公,而且前日听闻晋帝被俘,更不会那般云淡风清了。你若是个傻的,那就是因家世所累,拉不下面子来降顺,所以才假装什么“降石不降汉”;你若是个精明的,或许正是以此来自贵身份,涂抹忠臣孝子的油彩,好让明公更加看重你!如今洛阳都丢了,皇帝都做了阶下囚,晋室旦夕灭亡,你还有必要跟这儿装腔吗?
不过这样也好,你说不会出主意帮忙我等与晋军交战,那正好跟我的想法殊途同归啊,我本来就不打算出战哪——劳驾你多说几句,赶紧劝得支屈六回头吧,别跟着孔苌出城去冒险。
他原本建议请裴该过来商议,就是因为自己说不服支屈六,希望裴该能够往自己这边多少加点儿砝码。虽然无法判定裴该究竟是何种想法,但支屈六此去是要以寡击众的,想来也只有他们那种不要命的胡将才会做此鲁莽打算吧,裴该终究是中国士人,又从来没上过阵,未见得会赞成这等轻率之举。
裴该听得程遐呼唤,不禁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转身,注目支屈六,想了一想,问他:“敌军几何?”支屈六说根据孔苌的探察,起码有两三万之众。裴该又问:“我军几何?”支屈六说颍阴号称五六千兵,估计能打的也就一千上下;许昌城内有战、辅兵过万,我打算就带三千战兵过去,合起来四千精骑,足破晋师!
他是跟晋军打老了仗的,认定野外浪战,胡兵起码以一敌三,说不定还能以一敌五,所以两三万晋军真未必禁打啊。再说了,此去是以攻代守,不求将敌人全歼,只要能挫其锐气,不让他们再敢产生觊觎许昌的妄念就成。
裴该面沉似水,又问:“从来战无必胜之理,如我对将军所说,诸葛亮天纵奇才,蜀兵又耐苦战,然终不能击破司马,据有陇上,为何?主客之势在也。今晋师集结在颍水岸边,虚实尚不分明,我军贸然前往,能有几成胜算?即便九胜一败,一旦遇挫,晋师蹑踵而至,恐许昌也不可守。许昌有失,主公后路断绝,将何所归?将军可有考虑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