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算是富人聚居区,可是既在城外,又紧靠城郭,可见那些人富则富矣,贵则未必——真正的贵人要么在城里住,要么在离城老远的地方起造别墅。建邺的贵人区都在城里,一是东面青溪附近的诸王园墅——裴该也住那儿——二是东南方丹阳郡城附近的东吴乌衣营——今名乌衣巷——几家琅琊王氏,以及什么姓庾和姓谢的姓顾的姓周的,就全都住在那里。
裴该正考虑着,我今晚肯定是赶不回家啦,是就跟南塘找一家富人寄宿呢,还是多跑两步,等进了城再去王导府上叨扰一宿呢?忽见前方几点火光闪动,随即“呼啦啦”冲过来十好几个人,全都矇着面,背上扛着大包袱,一手火把,一手利刃——
我靠嘞,谁会想到在城边儿上还能撞见强盗!
……
再说这些强盗,趁着夜晚在南塘一连抢劫了好几家富户,大包小包的扛起来就跑,打算等离城远一点儿,好转道向东。可是没成想迎面就撞见了一乘牛车,当即张嘴便喊:“躲开些,休阻路!”
这牛车看似华丽,但很明显是坐人的,不是运货的,未必能有多少财物;而且道路狭窄,想要劫下那车来装载抢掠所得的财货吧,轻易也不好掉头,所以啊——算尔等运气好,赶紧闪开点儿,别挡着老子逃跑的道路。
可是随即就见“呼啦啦”地,从牛车后面连着闪出七八条大汉来,同样全数手执利刃,而且藉着火光可以看清,那都是军中器械,不是平常人家私藏的兵刃。这些强盗当时就傻眼了——咱们这是流年不利,撞见了什么贵人啦?
有一人躲在护车的诸人之后,从后面巴着牛车车厢,低声警告道:“主公身份贵重,不宜相犯盗贼,咱们还是避一避吧……”
这家伙便是裴该的管家裴仁,这次前往丹湖,他也随行了,主要目的是帮忙裴该查账——乡下人在账务上可能玩儿的花样,裴该可不熟,必须得找个明眼的帮忙给瞧瞧。前面那些执械的,全是东海王府的衞兵,曾经跟随琅琊王司马睿打过仗,自然不会害怕这十几个强盗,裴仁却手无缚鸡之力,不仅如此,他眼睛比较毒,还瞧出了很多的不对来。
首先很明显,强盗手里的武器也并不比自家的差,恐怕不是简单的乡下小毛贼而已。
其次,近年来大量中原百姓、士人南渡,光建邺城内外,一下子就多塞过来十好几万人口,管理混乱、治安低劣,经常会有盗贼出没,那本是很寻常的现象。问题这儿距离南篱门并不远啊,南篱门可是有衞兵守护的,竟敢成群结伙儿跑南塘来抢劫,那不是胆太肥,就一定是有靠山哪。
从来富人区的治安都要相对良好一些,即便南塘没什么贵家,但只要舍得拿出点儿财帛来贿赂南篱门的守兵,守兵肯定会上心管理,帮忙防盗啊。可是这些强盗后面有兵在追么?咱们怎么没瞧见?
因此他赶紧警告裴该,请主人暂避道旁。
但是裴该打开车厢门瞧了一眼,却并没有勒令驭手避让,反倒笑一笑,手指当先一名强盗:“汝等好大的胆子,竟敢于城前呼啸劫掠,就不怕王法么?且欲人避道,难道就不会说一个‘请’字?真是好生的无礼!”
那强盗冷哼一声,亮一亮手中兵刃:“速速退避,饶尔不死——今我众而汝寡,还真以为我等不敢杀人么?!”
裴该一撇嘴:“无胆匪类,也便只敢抢掠城外民家,能得多少财货?”伸手朝远方一指:“我可帮汝等叫开南篱门,入门不远,便是乌衣巷,王、谢诸家都在彼处,金山银海,绢帛满仓,汝等可敢去抢么?”
那强盗闻言不禁愣住了,心说这人谁啊,他这话什么意思?
裴该笑道:“固知汝等不敢劫掠城内贵家——倒还算有些羞耻心,知道蒙了面,还不至于‘数典忘祖’!”
对方闻言,身子不禁微微一震。后面裴仁听了这话却甚是疑惑——他也是读过几天书的——“数典忘祖”这词儿是这么用的么?主公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在强作镇定,所以口不择言了?
眼瞧着裴该没有轻易相让的意思,而且说出话来甚是奇特,那些强盗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当先那人只得倒提着刀,拱一拱手:“听贵人口音,也来自中原,当知南下避祸之不易,我等无奈而行劫,还请高抬贵手,放我等过去吧。”
裴该摇摇头:“太过敷衍,非求人之礼也。”
对方闻言愕然,随即只得一咬牙关,把头再低一些:“敢请贵人相让。”
裴该不禁“哈哈”大笑,这才伸手拍拍前面的驭者,让把牛车略略偏至道旁,随即又摆摆手,命衞兵们退下,给强盗让出通路来。那些强盗仍然手执利刃,双眼都紧盯着裴该和那些衞兵,排成一列,万分警惕地自车旁络绎而过。那领头的落在最后,要等过了牛车,这才转回头来,又一拱手:“承感恩德——不敢请教贵人高姓大名?”
裴该一梗脖子:“我乃‘典牧’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