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芬从索府出来的时候,都已经后半夜了,他在一名参乘的拉扯下跨上马车,拍拍御者的肩膀,御者便即挥动鞭子,“喝”了一声,驾马迈开四蹄,缓缓朝前而行。
那名参乘凑近梁芬一些,低声问道:“如何?”
梁芬并不回答,只是略略点一点下巴。
参乘道:“如此,难道司徒果真要抛弃索巨秀么?”
梁芬长须微颤,嘴角一撇,同样低声回答道:“非我抛弃彼等,实乃彼等抛弃国家社稷!方今艰危之际,进不能却胡贼以全关陇,退不能睦同侪而齐人心,但勾心斗角,各谋私计,岂不念覆巢之下,绝无完卵么?
“卿可知,我视今日之长安,一如昨日之洛阳,而索巨秀有若东海武王(司马越),麴恭克虽无苟道将之跋扈,其势亦仿佛相似……昔日东海武王弃洛阳而往征苟道将,遂有永嘉之乱,孝怀天子没之于胡;如此下去,诚恐明日,今天子亦难以保全啊……”
参乘的身影略略一颤:“何至如此?”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梁芬微微苦笑道,“故乡安定,半落胡贼之手,若长安不能守,安定亦必沦陷,则我梁氏还有何处可去?况我曾入胡,侥幸得脱,岂甘再次受辱?我不信祖士稚定不如索巨秀!”
参乘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问道:“我还以为司徒寄望的是裴文约……”
梁芬笑笑:“卿见祖某使裴文约请为司州刺史,是以为他并无入关之意了吧?非也,不过索巨秀恶名在外,祖士稚不敢轻率前来罢了,故使裴文约为其先行,试探我等。裴文约不愿轻弃徐方基业,明矣,岂祖士稚欲弃豫州么?且若弃豫、徐,反为江东趁虚得利。
“是故裴文约必不肯久淹于长安,要回徐州,到那时,必换祖士稚入关。祖士稚得掌长安军政,并督司、雍、兖、豫,东联徐方裴氏,天下无人可制,若能上下齐心,始有破胡之望……而索巨秀乃至麴恭克必然从中阻挠,两相争斗,徒使胡人得利,大无益于国家社稷也。我为天下计,故不得不抛弃索某耳……”
“既然如此,司徒心意,还当暗示于裴文约知道。”
梁芬微微颔首:“且待来日相见,我看看这被祖士稚赋予重任,视若臂膀者,究竟何如人也。若其有乃父一半的才华,始可以与闻大计。”
……
翌日凌晨,裴该才睡了不到三个时辰,便即早早起身了。盥洗已毕,穿戴好朝服衣冠,他便在裴嶷等人的陪同下,骑马向长安小城而去。
其实以裴该的身份地位,应该乘车而非骑马,但他是一路轻骑入关的,仓促间哪儿去找马车啊?若是太平年景,随随便便都能借到三五辆,但在如今的长安城中,估计包括天子在内,车乘不足一掌之数,真是没处掏摸去。
一边前行,裴该一边仔细打量小城的内外构造和防衞情况。行在就在小城正中,占地面积很小,别说从前洛阳的宫城了,甚至还远比不上建康的琅琊王府,夸张点儿说,裴该一入小城,就到行在门口了,一进大门,即可入殿,然后估计穿殿而过,就是后门……
来到“宫殿”门前,早有一名官员在此迎候,见到裴该过来,赶紧把右手一抬,手掌朝前,请他止步,问:“来者可是钜鹿郡公么?”裴该点头道:“正是裴该,阁下是……”那官员急忙躬身施礼:“末吏黄门侍郎张伟,请裴公下马,我引裴公去觐见天子。”
宫殿名为“太极”,是仿效旧日洛阳宫之太极殿,但规模要小得多了,裴该觉得自己在淮阴所居之处(县署改造),可能都比这儿要略微宽敞一些。张伟引裴该来到殿前等候,自己入内通报,时候不大,宦者高声宣入,裴该急忙按规矩正正头冠、掸掸衣襟,然后拱手躬腰,急趋上阶,脱了鞋子,卸除佩剑,迈过门槛。
这一套礼数,乃是从小得父兄所教的,演习过了无数次,即便旧灵魂已然残碎,这具躯体都能本能地完成一系列动作,姿势绝对标准,礼仪无可挑剔。当下入殿觐见天子,天子请坐,裴该这才抬起头来,略略打量了一下端坐在御案后面的司马邺。
司马邺本年才刚十六岁(虚岁),就是一半大孩子,虽然发育得挺好,骨骼基本上长开了,却依旧一脸的稚气,且唇上无毛。裴该心说,怪不得司马睿、司马保都敢对你阳奉阴违呢,谁肯听一个高中生……或许还是初三男生的话?况且你又哪有自己的话,还不都由身旁臣僚操控着吗?
不过也没法子,固然河内司马家族多代繁盛,司马防成年的儿子就有八个——是谓“司马八达”——然后司马懿生了九个,司马昭又生了九个……但架不住叔侄兄弟们自相残杀啊,实际搅进“八王之乱”的有十多家王侯,基本上全都不得好死,然后胡兵破洛阳又杀了一批,剩下的近支血统,可以拥戴的,也就只剩这么个半大孩子啦。
真所谓“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
当然心裏这些想法,裴该是不会表露在外的,在司马邺面前,他十足十扮演了一名忠心臣僚,无论表情还是动作,都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等到坐定之后,游目四顾,全都是些生面孔,哦,最上首那位老者,应该就是司徒梁芬了吧。
说是老者,其实梁芬本年应该才四十多岁,只是历经坎坷,加上犹劳国事,脸上全是皱纹,就连胡须都有不少见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