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略略停顿一下,斟酌辞句。裴该笑笑:“卿但明明白白复述刘粲之语可也,不必曲饰。”
薛涛大着胆子回答道:“刘粲云:‘汝等皆云裴该是晋之忠臣,我却不信,世间焉有至公无私如此之人乎?即彼父裴……’”顿一顿,终究还是把裴頠的名讳给咽了——“彼云即先裴公亦无如此心胸。刘粲乃道:‘裴该不过是自欲王关中而已!’”
裴该听得此言,不禁莞尔。就听薛涛继续说:“人皆不信,刘粲便云:‘且观裴某之政,若彼一从于旧,是无野心,我当自抉双目;若彼跋扈妄为,擅改旧制,则必欲王关中无疑!’”
裴该再也忍不住了,不禁手捻胡须,仰天大笑起来。他嘴裏不说,心裏却想:不意刘士光倒知我啊,果然最了解你的人,往往都是你的敌人。
……
司马邺前脚才走,裴该后脚便以大司马、大都督的身份,承制出台了一系列崭新的规章、政策。
首先按周礼“大国三军”之义,将各营兵马统合为前、中、后三军。大司马前军合“雷霆”、“武林”共五营,以郭默为前军帅、陆和为前军佐、裴度为军司马;大司马中军合“劫火”、“骐骥”、“灞上”共七营,以裴嶷为中军帅、甄随为中军佐、胡焱为军司马;大司马后军合“厉风”、“蓬山”共六营,以陶侃为后军帅、刘夜堂为后军佐,裴寂为军司马。
各军皆可自行招募士卒,送长安整训后编入现役,每营的总额放宽到五千。
——裴该确实打算以关中沃野,供养十万虎贲之师。
其次以士人流亡、迁徙过多,各郡国中正亦多缺额为辞,暂停中正品评,恢复汉代的荐举制度,要求各郡国守相岁举孝子、廉吏、博学、鸿才,总额二十,各军帅、佐、司马岁举勇锐、知兵,总额十人,均公车送至长安备考。裴该把后世科举制度的某些条文硬性塞入,凡人才均须分科目笔试(勇锐尚须试弓马)、面试,不问出身,但看才学,通过者始有为将、为吏的资格。
其三,丈量田土,核查隐户,杜绝逾制。此前趁着动乱,很多豪门大族往往多占田亩,逼佃为奴,如今要求他们把逾制的奴婢放为平民,把逾制的田地归还官府——只是过去为了屯田答应商借的,暂不没收,以免有朝令夕改之嫌。
至于家宅、服装、车马等逾制之事,裴该则一概不论。对那些有钱且肯消费的人,不论身份、地位,只要你别戴着梁冠、伪造印绶出门,哪怕自己跟家里穿戴起来显摆过瘾,一切随便。这算是给很多豪门留了面子,作为限田、限奴的补偿。
当然啦,最为拥戴这条新政的,还得说是此前毫无社会地位的商贾。而对商业,裴该唯定盐、铁专卖,粮食限价,其余商品可以任意流通,收取交易税十分之一,各地都不许私设关卡额外征收。
再悬榜以召擅长农田、水利、畜牧、机械、医药等诸技的人才,不论前为工、商还是农人,不分晋、戎,一旦试用有效,便即授予九品职禄,供奉长安。作为“立木赏金”的表率,首先得授为吏的,正是那位吴地商人郁翎。此前郁翎奉命前往梁州购粮,果然陆陆续续运了上万斛粮谷返回长安来,裴该乃以官品为酬,并赐锦袍。
他还生怕商贾们害怕政策很快会变,不敢逾越国家制度,所以啊——郁子羽你先把这件锦袍给我穿起来招摇过市吧。
在《晋律》之外,由裴嶷主持,另外编订《长安行台诸事补阙》,对于某些条文加以修改,并且要求各地守相、长吏,断案根据都要先与《补阙》相合。
这种种政策,自然会遭到来自下属的各种谏阻——甚至于裴嶷——对此裴该不厌其烦地加以开导、譬解,说如今关中兵燹初息,正当用人之际,我这才不问门第、出身,广泛招纳人才。当然啦,你们也别担心,我本身是世家出身,不可能过于倾向寒门的。他还拿曹操作比:“昔魏武数颁《唯才是举令》,不问细过,但观才能,待北方初定,始用‘九品中正’,正此意也。”
意思是,我这是为了富国强兵而暂时出台的临时性举措,等到天下——起码关西——太平了,自然要改回旧制,九品中正也必然恢复。
——当然了,到时候是否恢复,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即便我今天口头承诺了,将来也可以当做放那么一种不文的气体。
裴嶷担心裴该的步子迈得太大,将会受到世家的抵制,导致政令难以畅行,对此裴该的解释是:“时不我待,且今日若不行新政,异日恐更将为难……”
“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给正在蓬勃兴起的世家大族以沉重一击,此后他们只能侨居江南去占田养奴,发展庄园经济。而在北方,残存的世族被迫与新兴胡汉军阀联手,相互妥协,以求共存,一直到北魏时期都不能算真正兴旺起来——比起江南世家,屁也不是。
隋和唐初的短暂和平局面,国家政策从武功日益转向文治,本来给了这些世家以重振的机会。可惜时移事易,新朝不再需要傍着世族来稳固统治,于是到了武周前后,世家政治终于彻底让位于官僚政治。
所以裴该觉得,关西的世族势力本来就单薄,再经兵燹,如今正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况且自己一举而平定全雍,颇炫耀了一番赫赫武功,则若不趁此时机更制,等到关西世族缓过劲儿来再动手,阻力必然更大。
裴嶷颇以裴该所言为然——他虽然同样出身世家,且并无背离本身阶层的意愿,但世家也不是铁板一块啊,别家衰败关我屁事,只要我裴氏牢固不摇就成了呗——为此经日筹谋对策。最终在反覆考虑之后,前来建议裴该:“昔王莽托古改制,其法虽荒谬,亦颇蛊惑当时;则今文约欲更旧制,亦当有所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