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四年四月,也就是大约一年半以前,刘曜在大荔城下为裴该所破,一路北蹿,最终退出冯翊郡,逃到了故汉上郡境内。
上郡汉初始置——当然啦,当时面积没有后来那么大——汉自武帝伐匈奴,向北方拓殖近千里,直抵河套地区,先后设置了云中、五原、朔方等一级区划,与上郡、太原等同属并州刺史部。上郡一度范围极广,南起漆垣,北抵桢林,东近黄河,西包奢延泽——大致相当于后世的延安、榆林两个地级市。
然而到了汉季,中原大乱,西戎趁势而起,帝国西北疆域逐渐向南方收缩,逮至晋代,包括上郡在内的并州河西地区,已然尽入羌胡之手了。
刘曜北蹿后,即遁入故上郡高奴残城(在后世延安市附近),舔舐伤口,图谋东山再起。
包括上郡在内的故汉并州河西地区,如今中原人士数量已经微乎其微,基本上被氐、羌所占据,最北部还有刘虎的铁弗部。刘曜虽败,尚有二三万残兵,加上他胡汉政权雍王的号召力,想要召聚戎部,扩充势力,原本是并不为难的事情。奈何近十数年前,虚除部崛起,在故汉上郡内建立起了一个松散的大联盟,多数氐羌都俯首臣服,留给刘曜下嘴的地方实在不多啊。
尤其刘曜之与虚除,从前勉强可算为友,如今却彻底撕破了脸皮。好在刘曜尚且捏着虚除伊余为人质,他想靠这个人质从虚除部索取好处,那是痴心妄想——虚除权渠若为了儿子的安危,输人输粮于刘曜,则必然威望大堕,联盟分崩离析——然而却可以保证权渠在一定时间内不会全力来攻。
至于这一定时间是五年、十年,还是半年、一年,那就不好说了。但就理论上来说,倘若五年、十年过去,刘曜仍然无法重整旗鼓,那他迟早是被虚除吞并的命运。
想当日才抵高奴之时,刘曜就唤来亲信司马刘均,向他问计:“我一时轻敌,为裴该所破,竟被逐离中国,而至戎地,不知道可有反击之策啊?子平何以教我?”
刘均反问道:“孰谓此处为戎地?”
随即解释:“上郡汉初即设,郡治肤施尚在北方五百裡外,昔匈奴右贤王侵扰汉土,文帝遣灌婴率军抵御……”伸手朝地上一指,“便在此处,高奴,败右贤王,迫其退归草原……”
他话还没说完,刘曜却突然间压低声音,插嘴问道:“子平,我等虽从光文皇帝,绍续汉业,重建汉基,然而……我等究竟是匈奴,还是汉呢?”
刘均凝视着刘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我等是中国人,遑论匈奴与汉?晋人或目我为胡,其实我本匈奴别部屠各,随之南迁,数世居于并州,难道还不能算是中国人么?若不为中国人,如何建号称帝,驾驭中原百姓?此光文皇帝建号皇汉之本意也!明公慎勿别起他心,若欲复为匈奴,恐怕只能在此处,甚至更往北方去遊牧,不能复归中原了。”
刘渊不但久居并州,幼习诗书,中国化很深,而且他跟几百年前的匈奴单于不同,对于中国之大、人口之密更有了清晰的认知。汉朝建立之初,不但百废待兴,而且疆域狭小,直辖人口可能还不到千万,与雄踞草原的匈奴帝国相比,也就人口数略占上风而已。但经过多年积聚,可能到文、景之时,就已经恢复到秦代两千万的人口数了,逮西汉末年,更蹿升到五千万之巨。
此后虽然经过多次改朝换代的大乱,到西晋初年,朝廷统计在册的人口数也有一千六百万,若加上大量隐户,必在两千万以上。相对的,匈奴帝国已经彻底崩溃,包括屠各在内的匈奴各部,恐怕总人口还不到中国的一个零头。则在这种情况下,若想张胡帜以驭中原,难度是非常之大的。
因而刘渊初起兵,就自称是炎刘之外孙,建号为汉,追尊刘禅为孝怀皇帝,建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之庙。然而这一政策初始确实蛊惑了不少的晋人追从——谁叫司马家实在混蛋呢——但其后久久不能底定中原,所部又杀掠过重,中国的人心便即逐渐背离。说白了,刘曜日益感觉到“汉”这面旗子不大好使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刘曜在夺取了政权之后,就悍然扯掉了遮羞布,改国号为赵,以冒顿单于配天,而光文帝刘渊配上帝。虽然根据后世的研究、分析,前赵的中国化与民族融合,其实程度比称汉时更为深入,但刘曜长安政权与刘渊平阳政权不同,名义上是个彻头彻尾的胡人王朝,那是不会错的。
为什么会如此呢?刘曜为何要改国号呢?原因大概有二,一是对刘渊祖孙三代想要借尸还魂的手法不以为然,并且逐渐发觉毫无益处;二就是他对刘粲恶感日深,雅不愿直继其后。
历史虽然已被改变了,但刘曜的想法却按照惯性在持续发酵。就前者而言,平阳之势日蹙,胡汉旗号沾满了灰尘,使刘曜日益丧失信心;而就后者而言,刘粲的态度也让刘曜寒透了心。
他还在大荔城下时,就曾经多次遣使平阳,请刘粲发兵牵制晋师,但刘粲正忙着内斗——彻底扳倒刘乂,并且自己得为皇太子——根本理都不理啊。
刘曜不禁心想,你还当我是你家臣属,是光文皇帝的侄子么?你再继续这么搞下去,国家怎可能会有前途啊!
因而渐起自立之心,就趁着今天问计的机会试探刘均。然而刘均却明明白白地劝说他打消这个念头——不以中国人自居,你就没有大义名分重归中国,且若此时和平阳彻底决裂,咱们就更无胜算,迟早会被挤迫回草原上去。
刘曜闻言,不禁长叹一声,说:“我等还有复归的希望吗?”
刘均说有的,随即就为刘曜分析,说:“石公尚在河北,局势尚未糜烂,且有石公在,刘粲也不敢遽罢明公。则东西两相呼应,可摇撼平阳政局;东西两相夹辅,国家尚有希望。晋人不过回光返照而已。”
然后献计,说无论对晋人还是对咱们来说,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时间。裴该虽然得胜,但不敢远追,近日听闻他南下长安,去谋夺政权去了。倘若被裴该、祖逖二人稳定了河南、关中,合力渡河而北,局势才真的不可收拾……所以,咱们绝不能让他们踏实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