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上本无世家大族,而且多数并不以经学、文艺见长,却娴熟弓马之道,在以司马氏为首的世族掌权之后,自然会被边缘化,裴粹相信收拾了他们,是必然不会动摇关中政权,甚至于整个晋朝的根基的。
于是便开始施以种种手段,对包括陇西彭氏、李氏,天水姜氏、杨氏、秦氏、狄氏、段氏、尹氏,南安庞氏、林氏,略阳李氏,金城边氏、单氏等等大地主,开始了大肆的反攻、清算。但凡当日司马保与裴苞相争之时,没有旗帜鲜明站在裴苞一边的,全都难逃裴粹的毒手。
当然啦,陇上各家必不肯束手待毙,但他们势力小弱而且分散,裴粹利用裴嶷留给他的数千大司马军,再加上临时招募的数千州兵,便足以攻堡破垒,杀得人头滚滚了。即便户口数最繁的天水各家,姜、杨等从汉末起便为一方土豪,先拒韩遂,复逐马超,但经过多年动乱,其力亦衰,即便能够重新联合起来,也不会是装备精良、组织力也强的大司马军的对手。
只是汉末以来,随着中央势力的衰退和更替,秦陇之地戎势复炽,晋人各家为了自保,与附近氐、羌杂胡也都日益加深羁绊,逐渐形成了半联盟的状态。因而裴粹迫害这些家族,他们无力正面拮抗,乃被迫暗中煽动戎部,掀起叛乱。
此前游遐以护西戎校尉的身份,巡游陇上,曾经一度笼络住了绝大多数的戎部——主要也在于司马保与各郡旧守横征暴敛,早就已经丧尽了氐、羌之心——但这种纯出于感情的羁縻,再加小大之势对比所造成的俯首称臣,终究势难长久。一旦裴粹妨害到了晋人土豪的利益,晋人土豪再将损害转嫁于周边戎部,则戎部多数有如干柴,迸上一点火星,便会燃起燎原之火来。
叛乱首先在略阳郡西部和天水郡北部发生,叛氐万众攻陷了平襄县城,叛羌数千团团围困住显新县城。显新县在冀县之北,相距不到百里,裴粹闻报大惊,急忙遣将往讨,倒是顺利击退了叛羌,但随即氐、羌合流,又再度包围了更北面的成纪……
……
梁懃正待赴任平襄,突然听说任所氐乱,已经攻陷了城池,不禁大吃一惊。
他倒也非颟顸之辈,赶紧遣人探查得实,然后才拨转马头,一口气逃回了长安城,向裴该禀报。裴该急召裴诜前来,询问秦州之事,裴诜说我正要上报哪,秦州戎乱,恳请发兵征剿。
裴该冷着脸问道:“略阳、天水的氐、羌,究竟因何而乱哪?汝父在秦州抄家灭门,杀戮旧姓,遂使彼等煽动氐、羌作乱,汝负有监察关西之责,此前因何不报?难道说,是出于亲亲相隐之义不成么?”
裴诜闻言大惊,赶紧避席而拜,辩解说:“臣实无欺瞒明公之意,国家之事,何论父子啊?家父在秦州所为,实乃刺史之正任,即有疏失,臣亦不能预料此恶果也,故而未报……”
裴粹终究是老牌官僚,不是蛮勇之夫,他想要收拾境内各家,那肯定是要明宣其罪,把程序设计得无懈可击的,而不可能二话不说,直接便挥师杀去。况且姜、秦等家族,趁着乱世侵占土地、奴役平民、勾结西戎、鱼肉地方,哪家都不可能晶莹剔透、毫无瑕疵啊,绝大多数情况下,裴粹根本就不需要捏造什么罪名。
举例来说,司马保久镇陇上,其幕府之中,各家子弟自不在少,其后随着司马保的颟顸,张春、杨次等人跋扈,裴该进占关中、威胁陇上,如辛、麴等家多作鸟兽散,则姜、秦各姓,也自然而然地步其后尘。裴粹可以就此行文责问,说你家的谁谁曾经附逆,不要以为逃回乡去,朝廷法度便难以企及了,还不赶紧绑将出来,更待何时啊?
起初确实有几个家族怂了,被迫献出曾为司马保从吏的子弟,本以为连党羽都算不上,裴使君不过稍加责罚而已,谁想裴粹直接就祭起了屠刀。如此一来,其余各家皆不敢再从命,裴粹就此得着了借口,可以窝藏逆贼的罪名,直接发兵,攻堡破垒。
当然啦,裴粹曾听裴嶷说起过,裴文约实怀仁心,不喜大加杀戮;且就裴公演本人而言,真要把那么多家族全都杀尽,很可能不下数万之众,他自己也下不去手——况且秦州本来就地广人稀,真要杀掉几万晋人,我拿什么贡献给长安啊?是以破门之后,只诛首恶,余皆打散而居。
可是所谓“首恶”,多数是指的家中掌权之人;而且虽然裴粹杀人不多,因此而夺占的土地却不在少。则一旦被裴使君盯上的家族,基本上就算是完了,从此与黎庶无异,恐怕数十年间,再也无缘于仕途……
略阳、天水各家,就此联合起来,煽动氐、羌作乱——至于陇西、金城等郡,裴粹是先近后远,先难后易,还没能收拾到他们头上……
裴粹裴公演身为秦州刺史,自然有权在境内搜杀叛逆,乃至于发兵攻打窝藏罪犯的家族,只要他把罪名坐实了,程序走正规了,即便裴该也无从责问。当然啦,裴该对于秦州,是想镇之以静,以便慢慢消化的,则裴粹运用如此酷烈的手段,必然会引发地方动荡,裴诜对此既然有所察觉——他若是连秦州之事都弄不明白,也就不用再搞情报工作了——自当早早禀报裴该知道才是。
裴该若知此事,可能会行文裴粹,请他将手段略略放软一些,罗网略略放松一些,一切以安靖为要。
只是裴粹的主要目的是报仇,裴诜对此又岂能不知啊?给亲人报仇,在这年月也属于政治正确,裴诜自然乐见其成,加上儒家“亲亲相隐”之义,故此下意识地当相关秦州的情报都是小事,并未及时禀报裴该。
然而裴该此番见召,所问直接诛心,裴诜难免慌张。本来若非群会,私下见面之时,裴该对于这些亲眷都是很客气的,也要他们互以辈分相称,而不必自称“臣”,称呼自己的官衔或者“明公”。裴诜这一慌张,“臣”与“明公”等语乃脱口而出,紧着分辩,说我不是故意要为父亲隐瞒,实在是没想到会发生戎乱哪!
这倒是真话,无论裴粹还是裴诜,都见不及此,否则裴粹必不敢如此妄为,裴诜也肯定会事先汇报。
裴诜心说可以让你小瞧我的能力,因为能力可以培养,经验可以累积,但绝不能让文约认为我不够忠诚,故意隐瞒要事——对于搞情报工作的人而言,这是大忌啊!
裴该盯着裴诜,良久不言,裴子羽就觉得后背涔涔汗下,心说文约之威日重,我这回不会是真触了他的逆鳞了吧?终于,裴该一摆手:“阿兄请坐。”
裴诜才刚舒一口气,就听裴该又道:“何事重大,何事无谓,自当由我自行择断,阿兄不可稍隐。”
裴诜再度俯首,连称遵命。
裴该便道:“日后阿兄侦查所知,事无巨细,皆当书成节略,密呈于我。”裴诜忙道:“臣知之矣,敢不从命?”
裴该又顿了一顿,问裴诜道:“西戎之乱,其势如何,兄以为当遣多少兵马前往镇定啊?”
裴诜说我回去就整理一份详细的报告书出来,方便明公与百僚计议——“若以臣个人之陋见,氐、羌之乱,其势不炽,长安但发三五千军往,以助家父……裴使君,必能于旬月间敉平之。”
裴该缓缓摇头:“西戎各部,互有联络,倘若不以大军临之,只恐彼等相互攀援,终至野火燎原之势,难以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