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段明义率领千余精锐,当先突围,顺顺当当地就穿过了羯兵堵截南垒的营盘。可是段明义想起临行前王泽的交待,这破围越是轻松,他心裏就越是打鼓——没道理啊,即便部分兵马被抽调它往,正面拦截之势也不应该如此贫弱……
羯兵要真这么弱,我军早两天就全面反击了,说不定还能生擒石虎!
关键此番阙围设伏,本乃石虎临时起意,缺乏详细规划,再加上军队组织力——起码是部分队伍的组织力——并不甚强,你要士卒们演戏演得象,怎么可能嘛!后世演义小说中动不动就是什么“诈败而走”,然而历史上即便齐军真败,曹刿还要“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反覆观察后才确定追击,真当诈败诱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么?
所以前进越是轻松,段明义心裏就越是没底,感觉将军所言无虚,羯贼在前面必有埋伏。然而事已至此,不可能再转身折回了,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闯荡过去!
段明义心说我受王将军大恩,从一介北虏,晋升为军中部督,麾下将近千人,搁从前就是督护一级啦,若还在鲜卑段部,都够资格被族属称呼为“大人”了。尤其大都督下令诸将改籍,我也把户口迁到了安定阴密,而且根据营司马的指点,自称什么姬郑共叔段的后裔……
从此以后,本人不再是狄、夷,乃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周王室之苗殷!这假户口本儿完全可以传诸子孙,绝不会有人来挑刺儿!
当然啦,前提是大都督得一直当着权才成,还有就是——自己不能贪生怕死,不能违犯了军律!
总而言之,我当年兵败陷身于羯,就该死了;好不容易逃出来,却不能回归幽蓟,被迫流落中原,与流民、乞丐为伍,那会儿也该死。实话说初投北伐的裴军,纯粹撞大运,只为那一份粮饷……苍天庇佑,我未入胡军(虽然分属不同阵营,段氏和胡汉却很少直接冲突),未入祖军,而是投到了大都督和王将军的麾下!
反正早就该死了,即便今日战死沙场,那个什么马皮裹尸,又有何憾啊?!不管前面是否有埋伏,我都要拼力杀出一条血路来,以使王将军和主力部队遁出生天。前方若有陷阱,我便以身填壕、铺路;前方若有墙壁,哪怕精钢所制,哪怕自己头破血流,脑浆子流一地,我也要撞出一个缺口来!
既然下定决心,心中便即坦然,而且就连神情都放松了不少。他策马缓驰,部下将兵在后面小跑跟随,突出去大概四五里地,略微休歇片刻,探问后面消息。得报说主力已然都突出来了,即将赶上——其实远远地望见旗影不乱,便知分晓——至于断后的王将军,貌似遭逢了拦截的羯军,正在厮杀当中。
不过王将军也遣人来传报,不必理会他,若能突出全军,段明义便是大功一件,升任营副可期!
段明义打点精神,招呼士卒起身:“也歇得够了,下一程当再急奔五里,直向西南方向。我知汝等多数囊中水尽,且待临近汾水,自可畅饮!”
等看士卒全都抖擞精神,站将起来,并且队列严整,而且主力也将将要追近了,段明义这才一挥手中长矛,驱策战马,向南驰去。
行不多远,忽见地平线上隐约现出无数旌旗来,多数色黑,绘制各类飞鸟图案,正乃羯赵旗色。段明义早有准备,并不感到惊慌,反倒因此而兴奋起来,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开始沸腾——“果然不出王将军所料,段某建功立勋,便在今日!”当即招呼部下:
“我曾听一个和尚说,人死非如灯灭,轮回还有来世,只须死得其所,心中无憾,此生罪孽,便可洗清,来生托到太平时节、大富大贵的人家——汝等可有憾么?有憾早说,无憾便可随我冲锋!”
他这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野狐禅,平素未必深信不疑,此际却希望确是真理。当下以此虚言来鼓舞士气,兵卒们都说:“我等无憾,愿随部督杀敌!”也有人嚷嚷:“阿爹(老娘、妻子、小儿等等)已在关中,有地耕,有饭吃,我省下赏赐,还能与他做件新衣,尚有何憾啊?今若死在此处,他连地也不必种了,吃我抚恤,少说十年!但部督往何处冲,谁敢不跟,便是野狗养的!”
段明义见士气可用,不禁微微颔首,随即拍马拧矛,便朝敌阵直闯过去。
对面敌阵,自然便是郭荣所部了,三千多人,马步俱齐,既见绛邑来的粮船不靠西岸,反贴东岸而行,便留下一小队监视,自己稍稍离开河岸,当道立下阵来。他原本还想设伏的,只可惜此处一望平野,虽有树林,却不甚密,偶尔草长,却不甚高,仓促间真还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躲藏。无奈之下,只得高张旗帜,以堂堂正正之阵相候。
临近正午,果见一对晋兵冲杀过来,当先一将,身高马大,手挺长矛,看似颇为威风。郭荣见状,急忙擂鼓,通报各部警惕,随即弓箭手稳步前出,便是一轮羽箭如疾雨一般射将出去——
段明义冲锋在前,“啊呀”一声,中箭便倒。
……
其实这家伙傻了,只凭一腔血气之勇,便向三倍于的己羯阵发起突击,欲图为主力部队杀开一条血路来。然而汾水西面,数十里都是平原地形,连小山包都没有几个,郭荣就三千人,能够排开多长的阵列?你直接绕过去就好了嘛,何必以远来之兵,冲突已布之坚阵呢?
固然仓促绕路,或会遭到敌兵的侧翼攻击,但对方这一运动起来,队列自然难以维持,等到自军主力赶至,便可直接通过,或者配合前锋,反过来夹击郭荣。段明义终非大将之才,缺乏灵机应变的能力,也就只知道硬着头皮,正面冲撞了。